一缕烟(2/2)
李宁跑回房间,拿出自己的草稿本,掀开给我看。说:“这个力量肯定是有的,我要画出手挣扎的那感觉,手指里全是泥巴,挣扎,生命的挣扎!”
我点点头。
慧姐说:“新闻照片也是这样。”
李宁把草稿扔到了慧姐脸上。
我回到了房间,轻轻带上门,毡布垫在腿上,古琴放了上来。拇指沿着三弦滑动,右手食指挑起来。于是,哀号声响起来。但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个画毛泽东的美院朋友。
“你那怎么有女人叫?”他在电话里说。
“没事,舍友吵架呢。”
“到北京了?”
“是啊,住半个月了。”
“住哪?”
“金盏村。”
对面沉默了下。我说:“你最近在忙啥?”
他说:“我接了一个大活,想叫你一起干。”
“什么?”
“四米乘三米的毛泽东,有兴趣吗?”
“兴趣吗?”
“我就不该这么问,给的钱不少,我都画了十几次毛泽东了,实在不行了,我现在觉得自己长得越来越像他。”
“像谁?”
“算了,你最近画什么呢?”
“延安欢迎您。”
对面沉默了。然后他说:“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要完蛋了,趁早都地震了,大家都完蛋吧。”
我说:“你知道自然灾害有多可怕吗?”
“知道啊,小学我那发过洪水,我被冲到学校里了,你知道吗,隔了他妈两公里,我给冲到校门口,抓着门,后来被救了。”
李宁把慧姐拖进了屋里。我还听到“地震”“地震”的叫喊声。
电话那头继续说:“早知道现在要画十几张十平米的毛泽东,我那时就不抓那个校门了。”
我说:“我接,你发来日期我算算。”
“行,以后画延安的,你可以找我,咱俩换换。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完蛋的,都他妈完蛋去吧。”
挂了电话,我收到短信,通知我后天就要去杭州了。李宁推开了我的门,说:“喝酒去不去?”
我说:“算了,我刚接了活,要起草稿。”
李宁扔了烟,踩了下,说:“别给她解开。”然后向大门走去。
过会儿,我听到慧姐的喊声,那种似曾相识的声音,我急忙跑过去,推开门,发现慧姐被捆在床上。床单皱巴巴的,慧姐想用嘴咬那个绳子。
慧姐说:“就是个人渣。”
我站在原地。慧姐晃了晃被捆在床头的手,我走过去,发现捆着她手的是一根鞋带。我开始解那个扣子,尽量挪着身体不碰到慧姐。慧姐说:“他说他要带着你出去嫖。”
扣子系得非常紧,几个疙瘩团在一起。我把手肘撑在枕头上,手腕弯得厉害,头也顶在了石灰墙上。于是我直接提起膝盖跪在床上,腰就开始酸麻起来。慧姐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自来水的味道,于是我屏住呼吸,一边费力地扯着绳子。我的余光看着这个不怎么漂亮的世俗的女人,她曾愚蠢地出现在我身后,问道:“这缕烟是什么?”
慧姐说:“你怎么不跟他出去嫖?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去哪,这村子乱七八糟的。”
我终于大大吐出一口气,深深呼吸着,慧姐闭起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里呢?”慧姐说,那股自来水的味道更重了。
鞋带解开了,我想撑起身体,但慧姐一下子抱住了我。她的一只手伸进我两腿中用力一抓。
我再次想起那缕烟,遮盖了所有道路,以及南方发霉的和松节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原来那就是普通的自来水的味道。是所有普通的事物,是“延安欢迎您”。
而贴着天花板的那扇窗户上,站着一只鸡。它注视着我,让我感到又有什么东西离我远去了,那是一种萧条到毁灭的感受。但我知道第二天起床后就不会有了。
当我从杭州回来的时候,发现藏獒图的旁边已经有一幅新画,上面是一个藏民痛苦地伸着手,背后是一片废墟和褴褛的人影。那不合比例的人体结构和灰灰的调子,正如所有报纸上的新闻图片。那片烟,和我画中的烟,用的是同一种手法。遮盖着所有道路。
而李宁跟慧姐已经不再吵架了。因为慧姐怀孕了。
这之后,他们有了一段从未有过的平稳生活,慧姐不再觉得比别人多知道一点是重要的事,李宁也不再强调他的愤怒。奇怪的是,当他平和之后,我才多多少少理解了他的愤怒,我甚至也想打人,但也许除了自己的女人谁都不能打。
我们吃饭,然后慧姐上班,我和李宁画画。有时候三人一起打打扑克。
那张关于地震的油画完成以后,李宁说他们要搬走了,在老家买了房子。我看着眼前这个我所讨厌的人,以及我更厌恶的他的女朋友,他们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幸福感。那是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一种虚假的幸福感,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判定真假呢。
但我却有一股失落,在这个蓝色房顶的肮脏村子里,因为人们即将离开。在他们收拾完行李的时候,我问宁哥那天晚上他出去做什么了。
他说:“我走着走着,看到了那只鸡,就把那只鸡宰了,但出门的时候我穿错鞋了,有只鞋没鞋带,鸡也太脏就没拿回来。自从你把它放走后我就觉得不怎么好了。你看,现在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