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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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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生了!”她大笑着,“多有见地的评语啊,布雷尔医生。我经常听到尼采说出同一句话啊!现在,我很确定,你就是那位能治他病的医生。”

虽说布雷尔早就准备好要随时离开,在他脑中反复出现玛蒂尔德的画面——梳妆整齐的玛蒂尔德,在他们旅馆房间里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方步。但是,听到路·莎乐美说的话,布雷尔的兴趣马上来了。“怎么说呢?”

“他常称自己为‘死后的哲学家’——一个当代世界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的哲学家。事实上,他计划中的新书,就是要以这个主题起头:一位名为查拉图斯特拉的先知,以智慧珠玑,决心要启蒙大众。但是,他说的话没有人懂。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来面对他,而这位先知,当了解到他出现得太早之后,又遁回到他遗世独立的居所。”

“小姐,你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对哲学有种热情。但今天时间有限,而且,关于你的朋友何以不到维也纳找我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得到直接的答案。”

“布雷尔医生,”路·莎乐美直视着他的双眼,“请原谅我说话不明确。或许我实在没有必要说话拐弯抹角,我时常享受着沉浸在伟大心灵思想的风采之中,或许,这是为了我自身发展所需要的榜样;或许,我根本就喜欢去搜集这些榜样。不管怎么说,我清楚知道的是,能与一位像您这样有深度、有广度的男士谈话,的的确确是我的荣幸。”

布雷尔感觉得到自己的面红耳赤。他再也抵挡不住她注视的眼眸,因此在她继续说话时,将目光转到别处。

“我只想说,我之所以拐弯抹角,或许只是为了延长我们在此共聚的时间而已。”

“再来点咖啡吗,小姐?”布雷尔招呼了服务生。“再吃点这种滑稽的早餐面包卷。你曾经想过烘焙这件事在德国与意大利的差异吗?容我向您叙述,我个人针对面包与民族性格的一致性所研究出来的理论。”

于是布雷尔不急着回到玛蒂尔德的身边了。然而,当他与路·莎乐美悠闲地共进早餐时,他想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啊。真是奇怪,他到威尼斯来,是为了平复一位美丽女子对他生活所造成的损害,但现在,他却与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面对面地用餐谈话!他还发现,多日以来,这是他的思绪第一次从对贝莎的着魔中释放出来。

或许,他想着,我还有救。也许我可以利用这个女人,把贝莎从我心灵的舞台上挤出去。就像药理学上的替代疗法一样,我是不是发现了一种在心理学上的相等物呢?就像发现了拔地麻这样温和的药物,可以代替像吗啡这样危险的药物。同样,或许路·莎乐美之于贝莎亦是如此——这倒是个不错的进展!与贝莎相比,眼前的这个女人,毕竟更为精致、更加善解人意。而贝莎是个——该怎么说呢?贝莎是个不成熟、尚未发展完全的女人,是个笨拙扭曲地困在一具女人身体里的小孩子。

然而布雷尔知道,贝莎吸引他的,正是她那种幼稚的天真。这两个女人都让他激动:对她们的思绪,为他的生殖器带来一股温暖的悸动。而且两个女人都让他害怕:她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让他感到危险。这个路·莎乐美让他怕,是因为她的力量——她可能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的力量;贝莎让他怕,是由于她的柔顺——他可能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当他想到他曾在贝莎身上所冒的危险时,他不禁不寒而栗了,他差点就触犯了医疗伦理的基本原则,那种可能的后果,将殃及他自身、他的家庭、他的整个人生,所有这一切都会走向毁灭。

与此同时,陪他共进早餐的年轻同伴和他相谈甚欢,并且,他为她如此着迷,以至于后来,是她而不是他,将话题转回到她朋友的病情上——具体地说,是路·莎乐美将话题引回到布雷尔关于医疗奇迹的评论上。

“布雷尔医生,我的年龄是21岁,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对奇迹的希望。对于这24位杰出医生的失败,我想,这只能意味着当代医学知识的极限。但请别误解我!我不认为你能治好尼采,我没有这种错误的念头。治好尼采,不是我找你的原因。”

布雷尔放下咖啡杯、抹着短髭,并拿起了餐巾。“请原谅我,小姐,现在我是彻头彻尾地迷惑了。你一开头说的不正是你需要我的帮助,因为你的朋友病得非常重吗?”

“不是的,布雷尔医生,我是说,我有一个朋友身处绝望之境,他处于自我了断的严重危险之中。我所求助于你的,是请你去治疗尼采教授的绝望,而不是他的躯壳。”

“但是,小姐,如果你的朋友的绝望是因身体病痛而来,而我又无法提供给他治病的医疗方法,那又怎么办呢?我无法照料一个病态的心灵。”

路·莎乐美微微颔首,布雷尔将此视为她认可他说的话,就像她认可了医生对绝望的麦克白所下的诊断。布雷尔继续说道:“莎乐美小姐,绝望无法医疗,医生不检查灵魂。我能做的不多,我可以推荐奥地利或意大利不错的疗养中心。或者,我建议你安排他与神父,或其他宗教的辅导人员谈一谈,或者让他与某位家庭成员,或者与一位好友谈谈。”

“布雷尔医生,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更多。我有个消息,舍弟(耶拿)是一个医学院学生,他今年早期在你位于维也纳的医疗中心实习。”

耶拿·莎乐美!布雷尔试图唤起对这个名字的记忆。但医学院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透过他,我得知了你对瓦格纳的热爱与崇拜,我也知道了你会在这个星期来威尼斯的亚马非旅馆度假。当然,也是他让我知道,该如何认出你来。不过,最重要的是,耶拿让我知道,你是一位真正在医治绝望的医生。今年夏天他参加了一场非正式的研讨会,其间,你描述了你对一位年轻女性的诊疗,她的名字是安娜·欧。这名陷入绝望的女子,你以一种‘谈话治疗’的新技术来处理她的症状,那是基于人的理性所进行的治疗,也是对纠结精神错乱的解答。耶拿说,你是欧洲唯一可以提供真正的心理治疗的医生。”

安娜·欧!布雷尔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因此,当他把杯子举到唇边时溅出了些咖啡来。他用餐巾把手擦干,但愿莎乐美小姐没有注意到这场小小的意外。安娜·欧!安娜·欧!真是难以置信!任何所到之处,他都遇到安娜·欧——他为贝莎·帕朋罕(bertha pappenhei)所取的秘密代号。思虑周到的布雷尔,与学生讨论时从来不用病人的真实姓名。他的替代方法是把病人姓名的开头字母往前挪一位,以此来制造一个假名:所以贝莎·帕朋罕的bp就成为ao或安娜·欧。

“耶拿被你感动得不得了,布雷尔医生。当他描述你的教学讨论会以及你对安娜·欧的治疗时,他说他很荣幸能够站在天才的启迪之光当中。嗯,耶拿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家伙。我以往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我应该与你碰面,去认识你,或许跟着你做研究。但是,当尼采的状况在过去两个月里恶化之后,这个‘有朝一日’,就变得极为紧迫了。”

布雷尔环顾四望。许多顾客已经用完餐点并离开了,但是他还坐在这里,完全远离了贝莎,跟一位绝妙女子,谈论着她带进他生活中的另一个人。一阵颤抖、一阵寒意穿透他全身。难道这世上找不到一处能彻底逃离贝莎的避难所吗?

“小姐,”布雷尔清了清他的嗓子,强迫自己继续下去,“令弟所谈论的那个病例,不过是我应用一种高度实验技巧的单一案例而已。没有任何理由能证明,这种特殊技巧会对你的朋友有所帮助。事实上,我可以找出各种理由去相信,这个技巧其实帮不上忙。”

“为什么会这样呢,布雷尔医生?”

“今天的时间有限,我无法向你提供一个详尽完整的答案。目前我只能说,安娜·欧与你的朋友有极为不同的疾病形态。令弟或许向你提过,她饱受歇斯底里症的折磨,并为某些行动能力受到抑制的症状所困。我所采用的方法,是有系统地将症状除去,同时借用催眠术的帮助,唤起已被病人遗忘但却是症状根源的精神创伤。一旦那个特别的根源见了天日,症状就得以克服了。”

“布雷尔医生,假设我们将绝望当做一种症状。你不能用同一种方式来处理它吗?”

“绝望不是一种医学上的症状,小姐,它既模糊又不明确。安娜·欧的每个症状都牵涉她身体的个别部分,每个症状都是经由大脑内某条神经通路的电流激发所导致。照你目前为止的叙述来看,你朋友的绝望完全是观念造成的,这种情况还没有治疗的方法。”

路·莎乐美第一次露出了犹疑。“但是,布雷尔医生,”再次,她把她的手放在他手上,“在你治疗安娜·欧之前,医学界没有针对歇斯底里症的心理治疗法。据我了解,医生们仅仅利用温泉疗法,或是那种可怕的电击疗法。我确信,你,也许只有你,有可能为尼采设计出这样一种新式的治疗法。”

突然,布雷尔注意到时间。他必须回到玛蒂尔德身边去。“小姐,我会在我能力所及范围内帮助你的朋友。请收下这张名片,我将会在维也纳见你的朋友。”

她瞄了一眼就把名片收进手提包里。

“布雷尔医生,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该怎么说呢?尼采不是一个肯合作的病人。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我与你会晤。他是一个极度注重隐私的人,而且是一位高傲的男人。他永远无法认识到他需要帮助。”

“但你说他公然谈到自杀。”

“是的,每次谈话、每封信里,他都会提到自杀,但他并不寻求帮助。如果他知道了我们的谈话,他将永远不会原谅我,而且我确定他会拒绝找你医治。就算我能以某种理由说服他就医于你,他也会把诊疗需求局限在他身体上的小病痛。他永远不会,就算再过1 000年也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需要别人缓解他绝望的位置上。软弱与力量的问题,他表达过强烈的见解。”

布雷尔开始感觉到挫折与无奈。“所以,小姐,这件戏剧化的事件已经变得更复杂了。你想要我跟某位叫尼采的教授会面,那位你认为是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的尼采教授,你要我去说服他,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或者说,至少他的生命是值得去追求的,不但如此,我还得在我们的哲学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完成这个任务。”

路·莎乐美点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靠回到她的椅子上。

“这怎么可能呢?”他继续说下去。“仅仅是完成那第一个目标,治愈绝望,这件事本身就已超出医学的范围。而第二个条件,病人要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受治疗,简直就是把我们医学这一行,变成了处理虚构的幻想。还有哪些限制你尚未提到过吗?是否尼采教授只会说梵文,还是说,他拒绝离开他在西藏的陋室呢?”

布雷尔越说越得意,但在注意到路·莎乐美出神的表情之后,很快地控制住自己。“说真格的,莎乐美小姐,在这些条件限制之下,我如何能帮得上忙?”

“现在你懂了,布雷尔医生!现在你终于知道我为何来找的是你,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圣萨尔瓦多的钟声敲响。10点钟了,玛蒂尔德现在应该着急了。噢,但是为了她……布雷尔再次向服务生招手。他们在等账单时,路·莎乐美提出了一项不寻常的邀请。

“布雷尔医生,我明天能有幸与你共进早餐吗?如同我之前提过的,我对尼采教授的绝望负有某种个人责任,还有非常多我必须让你知道的事情。”

“我得抱歉地说,明天是不可能的。小姐,并非每天都有美丽女士邀请我共进早餐,但是我无法自由地接受。毕竟我与夫人同游此地,我无法再像今天一样,留下她一人。”

“那么让我建议另一个方案。我答应舍弟,这个月我会去看他。事实上在不久之前,我还计划与尼采教授一同去看他。当我在维也纳时,容我向你提供更多的资讯。同时,我会尝试说服尼采教授,为了他日渐恶化的健康着想,向你咨询专业医学意见。”

他们一同走出咖啡馆。在服务生清理桌子的时候,只有少数顾客还流连未去。当布雷尔准备离开之时,路·莎乐美强挽住他的手臂,开始与他并肩同行。

“布雷尔医生,这一个小时实在太短了。我实在蛮贪心的,我还想多与你谈谈,我能陪你一同走回你的旅馆吗?”

这段话的大胆与男性化令布雷尔震惊,然而,这段话从她的双唇吐出,是如此得体又不矫饰,这种自然,就像是人们本当如此说话与生活一般。如果一位女士喜欢一位男士的陪伴,她为什么不能挽住他的臂膀,要求与他同行呢?有哪个他所认识的女人,会说出这些话来呢?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这个女人是自由的!

“我从来不会如此后悔于婉拒一个邀请,”布雷尔说,把她的手臂挟得靠近他一些,“不过是我回去的时候了,而且我得独自走回去。我可爱但焦虑的太太会在窗边守候,而我有责任去顾虑到她的感受。”

“当然,但是,”她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面对他,双手交叉胸前,像个强有力的男子姿态,“对我来说,‘责任’二字是既沉重又难以忍受的,我已经把我的责任削减到唯一的一项——让我的自由不朽。婚姻以及随之而来的占有与嫉妒,只会奴役灵魂。它们永远无法支配我。布雷尔医生,我希望,男人与女人因意志薄弱而桎梏彼此的时代,有一天真会到来。”她以相当于她抵达时的那种自信,转过身去。“再会了。下次——在维也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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