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利用一位英国医生利文卓越的研究,我可以对他保证许多事情,在我见过英格兰所发表的研究当中,那是最棒的一个,你应该读读他的论文。”布雷尔拿起一本厚厚的期刊,递给弗洛伊德,后者缓慢地翻阅着。
“它还没有被翻译出来,”布雷尔继续着,“不过你的英文足以应付了。利文叙述了偏头痛患者大规模的抽样调查,并且做出结论说,偏头痛在病人年纪渐长之后,就变得比较没有杀伤力,结论中同时表示,它与其他任何脑部疾病没有关联。所以,即便这种疾病是遗传性的,他的父亲死于同一种疾病的可能性极低。”
“当然,”布雷尔继续说道,“利文的研究方法很草率。这篇论文并没有清楚地显示出来,他的成果到底是基于纵向还是基于横向的资料。你理解我所指的是什么吗,西格?”
弗洛伊德马上有所回应,他显然对研究方法要比临床医学在行。“纵向的方法意味的是多年来追踪个别病人,并且发现在年岁增长之下,他们的发病频率减缓,对不对?”
“完全正确,”布雷尔说,“而横向的方法——”
像是一个坐在班上前排的小学生,弗洛伊德急忙插嘴,“横向的方法,是在一个时间点上的单次观察——在这个案例的抽样中,是指较年长患者在偏头痛发作的次数上少于较年轻的患者。”
为了朋友的愉快而感到满足,布雷尔给了他另一个表现的机会,“你可以猜猜哪一种方法比较精确吗?”
“横向的方法无法非常精确,在年老的病人中,可能只包含极为少数罹患严重偏头痛的样本,这不是因为偏头痛趋于和缓,而是因为对医生感到极度的厌烦,或者失去了信心,以致这些病人不同意作为研究对象。”
“正是如此,而且,我不认为利文了解这个缺点。回答得很好,西格。我们是不是该来根雪茄庆祝一下呢?”弗洛伊德热切地接过一支布雷尔精致的土耳其雪茄,两位男士点燃雪茄品味着那种芳香。
“现在,”弗洛伊德表达意见,“我们可以谈谈这个案子剩下的部分了吧?”他接着以较重的语音加上一句,“有趣的那部分。”
布雷尔为之莞尔。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弗洛伊德继续下去,“不过,既然诺斯纳格尔离开了房间,我要私下向你告白,这个案子的心理学层次,要比医学方面更引发我的好奇心。”
他的年轻朋友的确表现得更为热衷,布雷尔观察到了这点。当弗洛伊德问道:“这位病人的自杀倾向如何?你能劝他去寻求咨询吗?”他的眼睛闪耀着好奇心。
现在轮到布雷尔感到腼腆了。当他想到上次在他们的谈话之中,他对他的谈话技巧是如何自负的时候,他的脸泛起了一片羞红。“他是个奇特的人,西格。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是一堵墙似的,一堵聪明的墙。他给了我一大堆好机会。他谈到去年只有48天感到舒适,谈到黑暗的情绪、受到背叛、生活在完全的孤独之中,谈到了作为一个没有读者的作家,还有严重失眠下不健康的夜间思绪。”
“但是,约瑟夫,这些正是你说你在寻找的那种机会啊!”
“是没错。但是,每次我一追究其中之一,我就无功而返。的确,他承认常常感到不适,不过他坚持说那是他的身体在生病——不是他,不是他的本体。至于黑暗的情绪,他说他为有勇气去体验黑暗的情绪而感到骄傲!‘为有勇气去体验黑暗的情绪而感到骄傲’——你能相信吗?胡言乱语!背叛?是啊,我怀疑他所指的,是与莎乐美小姐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声称自己已经克服了它,并且不希望多加讨论。至于自杀的部分,他否认有自杀的倾向,不过,却捍卫病人有权利选择他本身的死亡。他可能会欢迎死亡吧!他说死亡的最终报酬是不会再死一次!但是,他还有太多事情有待完成,还有太多的书要写。事实上,他说他的脑袋在孕育着书,他认为他的头痛是脑子的分娩阵痛。”
对于布雷尔所收到的令人错愕的信息,弗洛伊德同情地摇着他的头,“脑子的分娩阵痛,好一个隐喻!就像雅典娜从宙斯的额头出来一样!奇特的想法,脑部的产前阵痛、选择一个人的死亡、拥有体验黑暗情绪的勇气。他不是个头脑不清的人,约瑟夫。我怀疑,这到底是疯狂的睿智,还是睿智的疯狂。”
布雷尔摇摇头,弗洛伊德则靠坐回去,喷出一股蓝色的浓烟,看着它袅袅上升,他缓缓说道:“这个案子每天都变得更为引人入胜。那么,有关绝望到要自我了断,那位小姐的描述又要怎么说呢?他对她说谎吗?是对你?还是对他自己?”
“对自己撒谎?你怎么对自己说谎?谁是那个说谎者?谁又被谎言所欺骗呢?”
“或许他的一部分有自杀倾向,但是有意识的那部分并不知情。”
转过头来,布雷尔更为仔细地端详着他年轻的友人。他预测在他脸上会看见一丝笑意,不过,弗洛伊德还是一本正经。
“西格,你越来越常说到这个不受意识控制的小矮人,过着独立于他的宿主的生活。拜托,西格,把我的忠告听进去,只对我提一提这套理论就算了。不,不,我甚至不能称它为一套理论,它无论如何都没有证据可言,让我们称它为一个想象的概念吧。不要对布吕克提到这个想象的概念:你只会帮助他解除他的罪恶感,他没有勇气晋升一个犹太人的罪恶感。”
弗洛伊德以不常见的坚决做出回应:“在我有充分证据去证明前,我会将之保留。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再克制我自己发表了。”
布雷尔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他年轻朋友的身上不复有太多的孩子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胆识、一种为他的信念而辩护的意愿、一种他希望自己可以拥有的特质。
“西格,谈到证据,似乎是指可以通过科学研究来验证。但是这个小矮人没有具体的实体。它只是一种概念,就像柏拉图式的理念。如何验证呢?你能够举一个例子吗?而且不要利用梦,我不会接受它们作为证据,它们也是非实体性的概念。”
“你,你自己就提供了证据,约瑟夫。你告诉过我,贝莎·帕朋罕在生活上的情绪,丝毫不差地被12个月前发生的事件所控制,那是她在意识上并没有认识到的过去。然而,在她母亲一年前的日记里,它们被精确地记载着。对我的理智来说,这相当于实验室的证据。”
“但是,这建立在贝莎是个可靠的证人的假设上,也就是说,她真的不记得这些往事了。”
但、但、但、但是——又来啦,布雷尔想到,那个“恶魔般的但是”,他感觉到像是在痛殴自己似的。终其一生,他一直采取的立场,是犹豫不决的“但是”,他现在又对弗洛伊德如法炮制,对尼采亦是如此,当他在内心深处,觉得他们两个都正确无误的时候。
弗洛伊德在笔记本上速记了几行,“约瑟夫,你觉得在什么时候,我可以看看帕朋罕太太的日记吗?”
“我还给她了,不过我相信我可以再把它拿回来。”
弗洛伊德看看表,“为了诺斯纳格尔的巡房,我必须赶快回医院去了。不过在我走之前,告诉我,你打算拿你不合作的病人怎么办。”
“你是指,我想要怎么做吧?三个步骤。我想要跟他建立一种良好的医病关系。然后,我想让他在一间医疗中心住上几个星期,以便观察他的偏头痛,并调整他的药物使用。然后在这几个星期中,我想时常跟他碰面,跟他彻底讨论他的绝望。”布雷尔叹息着,“不过就对他的了解而言,他会对任何一项予以合作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你有什么主意吗,西格?”
依旧在浏览利文论文的弗洛伊德,现在拿起其中一页给布雷尔看,“这里,听听这个。在‘病因学’底下,利文说,‘间歇发作的偏头痛,可由消化不良、眼睛疲劳与压力所导致。延长在床上休息的时间,可能是明智之举。年轻的偏头痛患者,可能有必要远离学校的压力,并且在家里安静的环境下,接受家庭教师的指导。有些医生会建议病人,把职业转换为较轻松的工作。’”
布雷尔看起来很迷惑的样子,“所以呢?”
“我相信这就是我们的答案!压力!为何不以压力作为你治疗计划的敲门砖呢?你要采取的立场,是为了克服他的偏头痛,穆勒先生必须减轻他的压力,包括精神上的压力。对他暗示说,压力是一种压抑的情绪,而且,就像对贝莎的治疗一样,它可以借由提供一种发泄管道来减轻,利用那种烟囱清扫的方法。你甚至可以拿利文的论文给他看,并且诉诸医学权威的力量。”
注意到布雷尔在他说话时的微笑,弗洛伊德问:“你觉得这是个可笑的计划?”
“一点也不,西格。我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建议,我会小心地遵循它。让我为之一笑的,是你最后谈到的那个部分‘诉诸医学权威的力量’。你必须对这位病人有所了解,才能察觉这是个笑话,想要期望他会对医学或任何其他种类的权威低头?对我来说这是个笑话。”
打开那本《快乐的科学》,布雷尔大声朗诵他标起来的几个段落:“穆勒先生质疑所有的权威与习俗。譬如说,他把美德踩在脚底下,并且将它们重新命名为恶习,就像他对忠实的观点,‘顽固地依附在他想要完成的某种事情上,不过他称此为忠实’。”
“至于礼貌呢,‘他如此有礼貌。没错,他总是为冥府的三头犬赛伯拉斯带一块饼干,而且他是如此胆怯,认为每个人都是那只三头犬,甚至连你我也不例外。这就是他的礼貌’。”
“还有,听听这段对视觉受损与绝望的迷人隐喻,‘探究每件深奥的事情,一个不恰当的癖好。这让人一直加重眼睛的负担,最终,发现了他所不希望发现的东西’。”
弗洛伊德深感兴趣地聆听着。“见到人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他喃喃地说,“我怀疑他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我可以看一下这本书吗?”
不过,布雷尔已经准备好他的答案:“西格,他要我发誓不会把这本书给任何人看,因为它有个人的注解。我与他的关系是如此脆弱,现阶段我最好尊重他的要求。以后,或许吧。”
“我与穆勒先生晤谈中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他继续说下去,在他最后一个做了记号的地方打住,“是每当我尝试表达我对他的感同身受时,他视之为冒犯,并且立刻摧毁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噢!‘桥梁’!对了,这就是我在找寻的段落。”
在布雷尔朗读的时候,弗洛伊德闭上了双眼,以便集中精神。
“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一度是如此亲近,以致我们的友谊与手足之情,似乎不受任何东西的阻碍,而且,分隔我们的只有一座小小的桥梁。就在你差不多要踏上它的时候,我问你,‘你想要越过这座桥,到我这里来吗?’——你马上就打退堂鼓了;而我再一次问你的时候,你保持缄默。自从那时起,高山与激流还有一切分离并疏远我们的东西,就被抛在我们之间,即使我们想要聚首,我们再也办不到了。但是,当你现在想起那座小桥时,你无言以对,并且迷惑地暗自啜泣。”
布雷尔把书放下,“你的感想是什么,西格?”
“我不确定。”弗洛伊德在他说话时站了起来,并且在书架前踱步,“这是个有趣的小故事,让我做个推论。一个人准备要跨越一座桥的时候,这是说,要去亲近另一个人,正好是第二个人对他提出邀请,邀他去做他所计划的同一件事情。然后,第一个人裹足不前,因为,它现在看起来所意味的事情,仿佛是他在服从另一个人——权力显然介入了亲近的过程之中。”
“是了,是了,你说得对,西格。好极了!我现在懂了。这意味着任何正面情感的表达,穆勒先生都把它们解读为一种命令的权力。一种独特的概念:这使亲近他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在这里面的另一个章节中,他说,对于见到我们秘密的人,还有捕捉到我们脆弱情感的人,我们都感到恨意。因为在那一刻,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重新获得克制我们情绪的权力。”
“约瑟夫,”弗洛伊德说,再次坐下,并把他的烟灰弹进烟灰缸,“上个星期,我观察了彼罗瑟以他独创的外科技术,移除了一个有癌症的胃。现在,当我倾听你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你必须在心理学上,执行一项同样复杂又精巧的手术。从那位小姐的叙述当中,你得知了他有自杀的倾向,但是你又不能让他知道你知道。你必须说服他,让他揭露他的绝望,然而,如果你成功了,他会为了你羞辱他而痛恨你。你一定要获取他的信任,不过,如果你以一种同情的态度接近他,他会指控你试图获取控制他的权力。”
“心理学上的手术——听你这样形容很有趣,”布雷尔说,“或许,我们正在发展一整套附属于医学的专科。等一下,我想读给你听的另外一个东西,似乎与此有所关联。”
他翻阅《人性的,太人性的》好几分钟。“我现在找不到那一段了,不过它的论点在于,真理的追求者必须经历一趟个人的心理分析,他称之为‘精神上的解剖’。事实上,他话的过火程度,宛如所有伟大哲学家的错误,都来自于忽视了他们本身的动机。他声称为了要发现真理,人必须首先彻底地认识自己。为了做到这点,人必须把自己从习惯的观点移开,甚至离开一个人本身的年代与国家,并从一段距离之外来检查自己!”
“去分析一个人自身的精神!这不会是个轻松的工作,”弗洛伊德说,起身要离开,“不过,跟随一位客观、专业知识丰富的向导,显然就会是一项轻松了许多的工作!”
“这正是我的想法,完全一模一样!”在陪着弗洛伊德步入走廊时,布雷尔这么回答:“现在,困难的部分在于,怎样说服他接受这项提议!”
“我不认为这会很困难,”弗洛伊德说,“在你这边,你同时有他本身关于心理解剖的论证,以及关于压力与偏头痛的医学理论——当然啦,你得去迂回地诉诸权威。我看不出来,你那位不合作的哲学家怎么可能不被说服,在你的指导下进行自我检查。晚安了,约瑟夫。”
“谢谢你,西格,”布雷尔握了握他的肩膀,“获益良多,学生替老师上了一课。”
伊丽莎白·尼采给弗里德里希·尼采的信
1882年11月26日
亲爱的弗雷兹:
妈妈跟我有几个星期没有你的音讯了。这可不是你可以不见踪影的时候!你那只俄国母猩猩,正在继续别处散播跟你有关的谣言。那张不光彩的照片,你跟那个犹太人雷当她的马,她把它拿给每个人看,并且嘲弄说你喜欢她小皮鞭的滋味。我警告过你要取回那张照片——她会拿它勒索我们一辈子!她到处嘲讽你,她的情夫雷也在一旁帮腔。她说,那位才华洋溢的哲学家尼采,只对一件事有兴趣:她……她身体构造的某一部分,我无法让我自己重复她的话,她那种龌龊的念头,我把它留给你的想象力。她现在与你的朋友雷住在一起,在他母亲的面前公然伤风败俗——这些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这些行为没有一项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反正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就是了(你在妥腾堡对我的警告置之不理,我依然为此耿耿于怀),但是,情势现在变得更危险了——她以她的谎言渗透了巴塞尔。我听说,她已经同时写信给坎普与威廉!弗雷兹,听我的话:直到她让你丧失了你的退职金之前,她是不会收手的。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我不会:我会要求一项警方的正式调查,针对她跟雷的行为!我如果成功了,我必须要有你的支持,她在这个月之内就会以行为不检被驱逐出境!弗雷兹,写信给我。
你唯一的妹妹
伊丽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