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布雷尔其余的检查令人鼓舞,他病人的脉搏现在为76下,他的气色红润而且太阳穴的动脉不再痉挛。
“我的头骨感觉起来像是破裂了,”尼采说,“我的疼痛改变了,不再是那么刺骨,现在比较像是脑部挫伤的深处疼痛。”
剧烈的反胃使他无法吞咽药物,布雷尔让他吞下一片硝化甘油药片。
接下来一个小时,布雷尔坐着与他的病人谈话,后者逐渐变得比较有问有答了。
“我很担心你,你可能会死掉。这么多的水合三氯乙醛是毒药而不是治疗药,你所需要的药物,不是去攻击头痛的根源,就是缓和那种疼痛。水合三氯乙醛对两者都不起作用,它是一种镇静剂,而且在面对这么剧烈的痛苦下,让你陷入昏迷所需要的剂量可能会致命。事情差点就是这样,你知道,而且你的脉搏异常到危险的程度。”
尼采摇着他的头,“我跟你的忧虑无关。”
“你是指?”
“关于后果。”尼采轻声说。
“关于它的致命性,你是说?”
“不是,关于所有事情,关于所有事情。”
尼采的声音几乎是痛苦的同义词,布雷尔也放软他的声音。
“你希望死去吗?”
“我活着吗?垂死吗?谁在乎呢?没有位子,没有位子。”
“你指的是什么?”布雷尔问道:“没有位子给你,或是没有位置给你?你不会被怀念?没有人会在意?”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两位男士安静地待在一块儿,尼采悠长地呼吸,并重新陷入沉睡。布雷尔又看了他几分钟,然后在椅子上留下一张便条,说他会在下午稍迟或傍晚时分回来。他再次指示席雷格尔先生常常去探视他的病人,不过不必麻烦去提供食物——热水无妨,这位教授还得有一天的时间不能容忍任何固体食物。
当他7点钟回来的时候,布雷尔在进入尼采的房间时感到战栗。单支蜡烛黯淡的光线,在墙上投射出明灭不定的阴影,显露出他的病人躺在黑暗之中,手交叠在胸部,还穿上了他的黑色西装与粗重的黑色皮鞋。这是不是对尼采盛装入殓的预示呢?布雷尔想知道。孤单又无人哀悼?
不过,他既没有死去也没有睡着。他在布雷尔说话的声音下努力清醒过来,在明显的痛苦当中,把自己拉起来成为一个坐着的姿势,用双手扶着头,腿垂在床沿。他示意布雷尔坐下。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我的头,依然像被一只坚硬的老虎钳钳着。我的胃则希望永远不会再遇到食物。我的颈子和背部这里,”尼采指着他的颈背与他肩胛骨的上部,“难以忍受的疼痛。不过撇开这些事情,我觉得很害怕。”
布雷尔慢慢露出微笑。尼采出人意料的反讽,在一分钟之后让他全盘领会,当他察觉了他病人在露齿微笑时。
“不过,我至少是在我熟悉的领域里。我以前拜访过这种痛苦很多次了。”
“那么,这是一次典型的发作?”
“典型?典型?让我想想。纯粹就强度而言,我会说这是一次强烈的发病。在我最近的100次发作中,或许只有15次或20次要更加严重。然而,还有许多更糟的发病。”
“怎么说呢?”
“它们延续的时间要长得多,痛苦通常要持续两天。那很少见,我知道,就如其他医生所说的。”
“你如何解释这一次的短暂呢?”布雷尔在钓鱼,试图察觉尼采对过去六个小时里的事记得多少。
“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布雷尔医生。我对你很感激,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还在这张床上痛苦地抽搐着。我真希望能有某种有意义的方式,让我可以回报你。但是那行不通,我们必须依赖这个王国的货币。我对债务与酬劳的感受依然未变,而且我期待一张你的账单,可以跟你贡献给我的时间相当。根据席雷格尔先生的说法,完全不用担心会欠缺精确性,这张账单应该相当可观。”
虽然沮丧于听到尼采回到他刻板又疏远的声音,布雷尔说,他会嘱咐贝克太太在星期一的时候准备好账单。
但是尼采摇头。“喔,我忘了你的办公室在周日不营业,不过我计划明天搭火车去巴塞尔,我们没有办法现在就解决我的费用吗?”
“去巴塞尔?明天?绝对不行!尼采教授,直到这次突然的恶化结束前都不行。除了我们在过去一个星期的意见分歧之外,容我现在适当地扮演你医生的角色。仅仅在几个小时以前,你昏迷并陷入危险的心律不齐。这对你明天就要旅行来说,那不只是不理智而已,那是在玩命。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如果没有足够的休息,许多偏头痛会立即再度发生。你肯定知道这点。”
尼采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考虑布雷尔说的话。然后他点点头,“你的忠告我会谨记在心。我同意再多待一天,并且在星期一离开,我可以在周一早上见你吗?”
布雷尔点点头,“为了账单,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同时会很感激你的诊疗记录以及你对用以中止这一次发病的临床方法的记录。你的方法应该对我以后的医生很有用处,主要是意大利医生,因为接下来几个月我会待在南边。这次发作的强烈,无疑排除了另一个待在中欧的冬天的可能。”
“现在是休息与静养的时间,尼采教授,不是我们涉入进一步争论的时候。不过直到星期一之前,请容许我再提供你两三项评论,请你仔细考虑。”
“在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之后,我有义务小心听从。”
布雷尔斟酌着他的遣词用字,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现在失败了,尼采星期一下午就会在前往巴塞尔的火车上。他迅速提醒自己,不要重蹈先前对尼采的任何覆辙。保持冷静,他跟自己说。不要试图哄骗他,他聪明得要命。不要争论,你赢不了的,而且就算你赢了,你还是输。至于另外那个尼采,想要死但恳求帮助的那一个,你承诺会帮助的那一个,那个尼采现在不在这里,不要尝试对他讲话。
“尼采教授,让我以昨天晚上你病得有多厉害来开场。你的心跳是危险的不规律,而且可能在任何时间停止跳动。我不知道原因,我需要时间来评估它。不过那不是因为偏头痛,我也不相信是水合三氯乙醛过量,我以前从未见过水合三氯乙醛有这样的影响。”
“这是我想要表达的第一个观点。第二个是水合三氯乙醛,你所服用的剂量足以致命,可能是偏头痛所引起的呕吐救了你一命。身为你的医生,我对你自我毁灭的行为感到忧心。”
“布雷尔医生,请原谅我。”尼采说话时以双手扶着头部并闭着他的眼睛,“我本来决定听你说完前不打岔,但是,我只怕我的心智太过迟钝而记不住。我最好趁想法还鲜明的时候说话。我对水合三氯乙醛的使用是很愚蠢,而且应该从先前类似的经验中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打算服用一颗水合三氯乙醛药锭,它的确使疼痛的利刃变得迟钝,然后把药瓶放回我的皮箱里。昨晚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我服用了一粒,但忘了要把瓶子收起来。然后在水合三氯乙醛发挥作用之下,我变得迷迷糊糊的,忘了我已经服用了一粒,因而再吃了一颗。我一定经历了这样的顺序好几次,这在以前也发生过。它是愚昧的行为,不过与自杀无关,如果那是你所企图要暗示的。”
一个可信的假设,布雷尔觉得。同样的事情曾发生在他许多年老又健忘的病人身上,而他总是指示他们的孩子来分配药品。但是,他不相信这个解释足以说明尼采的行为。就这一点而言,即使是在他的痛苦之下,为什么他会忘记把水合三氯乙醛放回皮箱内呢?即便是他本身的健忘,人不是也有责任吗?不是这样的,布雷尔相信,这个病人的行为比他所声称的,是更为恶性的自我毁灭。事实上是有证据的,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生或死——谁在乎呢?”然而,那不是他可以利用的证据。他必须让尼采的回应原封不动地不被挑战。
“即便如此,尼采教授,即便那是我们所需的解释,它无法平息那个危险。对药品的摄取方法,你必须有完整的评估。不过容许我做另一项评论——这个是关于你发病的诱因,你把它归诸于天气,天气无疑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对于天气状况之于你偏头痛的影响,你是位敏锐的观察者。但是,有几个因子可能一致行动,促使这一次偏头痛的发作,而对于这样一码事,我相信我负有责任,就在我以一种粗鲁与侵略性的方式对抗你之后不久,你的头痛就开始了。”
“布雷尔医生,我必须再次插嘴。你所说的都是一位好医生所会说的话,先前其他的医生也不是没有提过,而且,他们说的还不如你圆滑。你不应该为这次发病而受到责难。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感觉要发病了。实际上,我在前来维也纳的路上,就对它有了预感。”
布雷尔很不情愿放过这个论点,但这不是争辩的时候。
“我不想要加重你的负担,尼采教授。那么,让我仅仅这样说,基于你整体的健康情况来看,我甚至比以前更要强烈地认为,一段长时间的彻底观察与治疗是有必要的,即使在发病之后的几个小时才被找来,我仍然成功地缩短了这一次发作。如果让你身处医疗中心的观察之下,我有信心可以发展出一套方法,能够更彻底地终止你的发病。我恳求你接受我的建议,住进劳森医疗中心。”
布雷尔停了下来,他已经说了所有可能说得出口的话。他表现得很节制、很理智、很客观,他无法再多做什么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等待着它的结束,倾听着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声响:尼采的呼吸声、他自己的呼吸声、风的哭嚎、楼上房间的脚步声与一块木板的咯吱声。
然后,尼采以一种柔和到几乎是诱人的声音回答:“我从未遇过一位像你这样的医生,从未有过一个医生有如此的能力,从未有过一个医生会付出如此的关怀。当然,从未有过一个医生会如此涉入我的个人隐私。或许,你可以教导我许多事情。到了学习如何与人相处的时候,我相信我必须从零开始。我的确是受到你的恩惠,而且请相信我,我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受惠于你。”
尼采暂停了下来,“我很疲累,我必须躺下,”伸展了背部,双手交叠在胸前,凝视着天花板。“如此的受惠于你,我会为了反对你的提议而苦恼。但是,我昨天给你的理由,只不过是昨天吗?我们的谈话似乎是在几个月之前,那些理由并非是不重要的,并不是当场凭空捏造出来反对你的。如果你决定再多读一点我的书,你会看出来,我的理由是如何根植于我思考的基础之上,因此也就根植于我的存在之上。”
“这些理由现在甚至有更强烈的感受,今天比昨天还要强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今天并没有办法对我自己多了解一些。你肯定是对的,水合三氯乙醛对我没有好处,当然不会是我大脑机能的补药,我甚至还无法清楚地思考。但是,那些我提供给你的理由,它们现在感觉起来更强了十倍,强了百倍。”
他转过头来看着布雷尔,“我恳求你,医生,停止你为了我的利益所做的努力吧!现在拒绝了你的忠告与提议,并且一次又一次持续地拒绝你,这只会增加我如此受惠于你的屈辱。”
“拜托,”他再次把头转开,“对我来说,现在最好要休息了,或许对你来说,最好是回家去。有一次你提到了你有个家庭,我恐怕他们会憎恨我,他们还有很好的理由这么做。我知道你今天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比他们多。直到星期一再见了,布雷尔医生。”尼采闭上了他的眼睛。
离去前,布雷尔说,如果尼采需要他的话,只要席雷格尔给他送个信,他就会在一个钟头内过来,即使是星期天也没关系。尼采谢过他,不过,并没有睁开他的眼睛。
布雷尔走下客栈的楼梯时,他为尼采的自制与恢复力感到诧异。即使在一间低俗房间的病榻上,房里面还充斥着仅仅几个小时前剧烈变化的气味,当绝大部分偏头痛的患者,为了能坐在角落里喘口气而感激不已的时候,尼采还在思考与运作,掩饰他的绝望,计划他的离去,捍卫他的原则,恳请他的医生回家去,要求一份诊疗报告与一张付得起他的医生的账单。
当他来到等候的马车旁,布雷尔觉得,一个小时的散步有助于理清他的思绪。他遣走了费雪曼,给他一个金币去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在寒风中等待是件艰苦的工作,特别是迈步穿过冰雪覆盖的街道。
尼采会在星期一启程前往巴塞尔,他对此深信不疑。这为什么如此重要呢?不论他怎么努力去思索这个问题,它似乎都超出了理解的范围。他只知道尼采对他很重要,他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被他吸引。或许,他怀疑着,我在尼采身上看到了一些我自己的影子。不过,会是什么呢?我们在每一种基本情况上都相左——背景、文化、生涯规划。我羡慕他的生活吗?在那种冷漠、孤寂的存在之中,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布雷尔思考着,我对尼采的情感与自责无关。作为一个医生,我已经做了一切职责上所要求的事情,我无法就这点来挑剔自己。贝克太太与麦克斯是对的,有哪一个医生会花上如此长的时间,跟这样一个傲慢伤人又惹人生气的病人在一起呢?
还有自负!尼采是多么自然地顺口说出来,还不是心虚的自吹自擂,而是出于完全的确信,他是巴塞尔有史以来最棒的讲师,或者说人们或许到了公元2000年的时候,会有勇气、会有胆量阅读他的著作!然而,这里面没有一点被布雷尔视为冒犯。或许尼采是对的!他的言谈与散文确实令人赞赏,他的思想则具有强大的启发性,即便是他错误的思想亦不例外。
不论理由为何,布雷尔并不反对尼采所具有的重要性。相较于对贝莎幻想的侵入性与掠夺性,他对尼采的热衷似乎是良性的,甚至是友善的。事实上,布雷尔有种预感,跟这个怪异男子的邂逅,可能导引到某种能拯救他自己的事情。
布雷尔继续走着。另一个居住并躲藏在尼采之内的人,那个恳求帮助的人,他现在在哪里呢?“那个碰我手的人,”布雷尔不断对自己说,“我要如何才能跟他取得联系?一定有一种方法!但是,他决定在星期一离开维也纳。没有办法阻止他了吗?一定有一种方法!”
他放弃了,他停止思索。他的腿接管了一切,继续走着,迈向一个温暖明亮的家,迈向他的孩子和痴情但得不到爱的玛蒂尔德。他专注于吸进冰凉、冷冽的空气,在他肺部的摇篮里温暖它,然后呼出一团雾气。他倾听着风声、他的脚步声、脚下脆弱的硬雪块的爆裂声。突如其来地,他知道了一种方法——唯一的一种方法!
他的脚步加快。一路赶回家去,他嘎吱嘎吱地踏着积雪,并且每踏一步就对自己喊着:“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