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但是,约瑟夫,”弗洛伊德眼中的不安几乎显而易见,“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见到的是功成名就,不是每况愈下。我见到的是信赖与喝彩,你的名字,永远伴随着两项重大的心理学发现!”
布雷尔退缩着。他如何能去承认,他以全副的生命作为赌注,最后,只不过是发现了最终的大奖竟然不合他的胃口?不行,这些事情他必须留在自己的心里。有些事情,你是不能让年轻人知道的。
“让我这样说吧,西格。一个人在40岁时对事情的感受,是一个人在25岁时所无法了解的。”
“26了,过26很久了。”
布雷尔笑着,“对不起,西格,我没有教训人的意思。不过相信我,有许多私人的事情我可以跟穆勒讨论。举例来说,我婚姻里有些麻烦,一些我宁愿不要让你分担的麻烦,这样,你就不必对玛蒂尔德有所保留,也不会因此伤害了你们所分享的亲密。相信我好了,我会找到许多东西对穆勒先生说,而且,凭借大体上坚守着实话实说的情况,我可以让我说的事情有说服力。我所忧虑的是再下一步!”
“你是指,在他把你当做他的绝望的帮助来源之后,该怎么办?你能够做些什么来减少他的负担?”
布雷尔点点头。
“跟我说,约瑟夫,假设你可以用任何你所希望的方式,来设计下一个阶段。你希望发生些什么事?人能够提供给另一个人的东西是什么?”
“很好!很好!你刺激了我的思考。你在这种事情上真是太棒了,西格!”布雷尔认真考虑了几分钟。“虽然我的病人是位男士,而且当然不是歇斯底里症患者,不过,我想要他做跟贝莎一模一样的事情。”
“去清扫烟囱?”
“是的,对我吐露所有的事情。我确信,在卸下负担的过程中有某种治疗的作用。看看天主教徒,许多世纪以来,神父提供着忏悔的慰藉。”
“我怀疑,”弗洛伊德说,“慰藉到底来自负担的卸除,还是被神所赦免的信念?”
“我曾有过的病人中,有些是不可知论的天主教信徒,他们依然受惠于向神父忏悔。而且,在我本身生命中的几个场合,在多年以前,我通过向一位朋友坦诚所有的事情而体验到慰藉。你怎么样,西格?你有因为忏悔而曾经感到安慰吗?曾经对任何人完完全全地吐露心事吗?”
“当然有,我的未婚妻。我每天都跟玛莎写信。”
“好啦,西格。”布雷尔微笑着,用手拍拍他朋友的肩膀,“你知道,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告诉玛莎,尤其是玛莎。”
“不是的,约瑟夫,我对她说一切事情。我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呢?”
“当你跟一个女人谈恋爱时,你想要她在各个方面都把你想得很好。自然而然地,你会把一些事情藏在心里,那些可能暴露出你的缺点的事情。你的性欲望,譬如说。”
布雷尔察觉到弗洛伊德的满脸通红。以往,他从未跟弗洛伊德有过这样的谈话。弗洛伊德则可能连这样的谈话,都从来不会有过。
“但是,我的性欲只跟玛莎有关,没有其他吸引我的女人。”
“那,让我们来说说玛莎之前吧。”
“没有‘玛莎之前’,她是唯一我所曾经渴望过的女性。”
“但是,西格,一定还有其他人吧。每一个维也纳的医学院学生,都拥有一位可爱的姑娘,年轻的施尼茨勒似乎每个星期都换个新的。”
“我想要保护玛莎远离的,正是这个部分的世界。施尼茨勒放荡不羁,就如每个人所知。我对这样的荒唐度日没有胃口,也没有时间,更没有金钱,我的书需要每一个佛罗林银币。”
最好赶快离开这个话题,布雷尔觉得。无论如何,我已经得知了某些重要的事情,我现在知道,我希望跟弗洛伊德分享到什么限度。
“西格,让我们把话题岔开,往回倒退五分钟。你问我说,我所想要发生的是什么。我说,我希望穆勒先生会谈到他的绝望。我希望,他会把我当做忏悔的对象。也许忏悔本身就有治疗的效果,也许可以把他带回人类羔羊的木栏之中。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为与世隔绝的人之一。我怀疑他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心事。”
“但是你告诉过我,他被别人背叛过。他无疑曾信任过他们,并对他们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否则,就谈不上背叛了。”
“是的,你说的没错。背叛对他来说是个重大的关键,事实上,我觉得对我们的步骤来说,那应该是个基本原则,或许是最根本的原则,首要任务是不造成伤害,不去伤害他,不要做任何有可能被他诠释为背叛的事。”
布雷尔对他自己所说的话思考了一阵子,补充道:“你知道,西格,我以这种态度治疗所有病人,所以,在我未来跟穆勒先生的共处上,这应该不会造成问题。不过,还有我过去对他的欺瞒,他可能把那个视为背叛,而我无法让那些欺瞒消失。我真希望我可以把自己洗干净,跟他分享所有的事情——我与路·莎乐美的会面,他的朋友将他骗来维也纳的密谋,而且除了这些之外,我伪装自己、我自己是病人,而不是他。”
弗洛伊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绝对不行!这种自首、这种告白是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而不是为了他。不行,我认为,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你的病人,你有必要忍受这些谎言。”
布雷尔点点头,他知道弗洛伊德说得没错。“好吧,让我们来清点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些什么?”
弗洛伊德很快做出反应,他喜爱这种类型的智性活动。“我们有几个步骤。首先,以揭露你自己来吸引他。其次,调换角色。最后,帮助他把自己完全暴露出来,而且,我们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则,保持他的信任,避免任何一丁点的背叛。现在,下一步是什么?假设他真的分享了你的绝望,然后怎么办?”
“也许,”布雷尔回答说,“下一步是没有必要的?或许,仅仅是吐露他自己的心事,就构成了一种重大的成就,在他的生活方式上造成了这样一种转变,这么做的本身就绰绰有余了?”
“约瑟夫,单纯的告白不是那么有力量的。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就不会有神经官能症的天主教徒了!”
“是啊,我确定你说得没错。不过,或许,”布雷尔拿出他的表来,“我们现阶段所能计划的就这么多。”他向服务生示意拿账单来。
“约瑟夫,我很喜欢这种讨论。而且,我欣赏我们研讨的方式,你把我的建议认真对待,这真是我的荣幸。”
“实际上,西格,你在这种事情上非常在行,我们两个会是一对好搭档。不过,对我们设计的新方法,我无法想象会得到热烈的欢迎。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治疗计划,有多少病人会常常需要它呢?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今天比较不像是设计一种医学治疗,而是计划一项阴谋。你知道我情愿是谁来当病人吗?另外一个——要求帮助的那一个!”
“你指的是,困在你的病人之内,不受一般意识控制的那种意识?”
“是的,”布雷尔说,看也不看账单,他从来没看过,就递给服务生一张佛罗林纸币,“没错,与他一起工作要简单太多。你知道,西格,也许,那才应该是治疗的目标,去解放那个潜藏的意识,容许他公开要求帮助。”
“是的,那很好,约瑟夫。不过,是‘解放’这个词吗?毕竟,他并没有分离的存在,他是穆勒无意识的一部分。我们所指的是不是整合呢?”弗洛伊德似乎对他本身的概念感到惊奇,在他重复时,握拳轻敲在大理石桌上,“与无意识的融合”。
“喔,西格,这就是了!”这个概念让布雷尔大感兴奋,“一个重要的高见!”给服务生留下几枚铜币,他跟弗洛伊德走上了米其勒广场。“是了,如果我的病人可以与他自己另外的一个部分结合,那会是一项真正的成就。如果他可以学会,渴望他人的慰藉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仅是如此,肯定就足够了!”
沿着柯尔市场漫步,他们来到繁忙的通衢大道格拉本,在此分道扬镳。弗洛伊德转上纳格勒街,一路迈向医院,同时,布雷尔信步穿越史蒂芬广场,朝向贝克街7号,它就坐落在圣史蒂芬教堂耸立的罗马式高塔之后。与西格一席话,布雷尔对明天早上与尼采的会面充满信心。尽管如此,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有这些处心积虑的准备,可能只是错误的假象,主宰他们会面的,将会是尼采,而不会是他自己的万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