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我?”
我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毒蛇扬起镰刀形的脖子。敌意,一种近乎敌意的感情,使我死死守护着自己的身体。
“能同大伙儿挤在一起睡吗?天气很冷啊。”
上原看到我动怒,依旧浑然不觉地问。
“不行吧?”老板娘插嘴道。“这样太可怜啦。”
上原先生咂了咂舌头,说:
“要是这样,干脆别来这里为好。”
我沉默了。我立即从这个人的话音里觉察出
他确实读了我的那些信,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爱我。
“实在没办法,那就只好请福井家帮帮忙,住到她那里了。千惠小姐,你陪她去吧。不行,都是女的,路上太危险。大婶儿,难为你啦,请把木屐放到后门口,我送她去。”
外面已经是深夜,稍微刹风了。满天星斗灿烂。我们肩膀挨着肩膀边走边聊。
“我呀,可以跟大伙儿挤着睡,怎么都行。”
“唔。”上原先生随便应了一声。
“您想只跟我待在一块儿,对吧?”我说着笑了。
“所以嘛,我才不愿意啊。”上原先生撇撇嘴苦笑了。我浑身感到我正被他热烈地爱着。
“您真会喝酒,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是的,每天一大早就喝。”
“酒很好喝吗?”
“不好喝。”
听到上原先生这么一说,我不由感到恶心起来。
“工作呢?”
“不行,写什么都感到无聊,只有满心的悲哀。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这些也一概令人讨厌。”
“郁特里罗。”
我无意识冒出了一句。
“哦,郁特里罗,似乎还活着。酒鬼,僵尸。最近十年间的画作俗不可耐,全都不像样子。”
“不光是郁特里罗吧?其他的名人大家全都……”
“是的,凋落了,就连新芽也都凋落了。严霜,frost,不时布满整个世界。”
上原先生轻轻抱住我的双肩,我的身子好似裹在他双层和服的袖筒之中。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依偎着他,慢慢迈动着脚步。
路边树枝。没有一片叶子的尖细的枝条,锐利地刺向天空。
“树枝,真好看呀。”我不由自言自语道。
“唔,花朵和黝黑的枝条很和谐。”他略显狼狈地回答。
“不,我倒喜欢这样的树枝,没有叶子,没有鲜花,没有长芽,什么也没有。尽管这样,还是顽强地活着。它和枯枝不一样。”
“大自然,该是不会凋零的。”
他说到这里,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来。
“您感冒了吧?”
“不,不,没有。说实话,这是我的奇癖。喝酒喝到极致立即就会大打喷嚏。这是醉与不醉的晴雨表。”
“恋爱呢?”
“哎?”
“都有谁啦?谁是使您达到极致的人呢?”
“什么呀,别在嘲弄我了。女人,都一样。实在难于对付啊。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实际上,有了一个,不,是半个。”
“我的信,都看了吗?”
“看了。”
“怎么不回我?”
“我讨厌贵族。他们都有一副令人作呕的傲慢的面孔。你的弟弟直君,虽说有着贵族男士的豁达,但又不时显露出与人格格不入的妄自尊大来。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从这样的小河边通过,我必然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鲫鱼、捞鲹鱼的情景,心中激动不已。”
小河在黑暗里流动,传来幽幽的水声,我们沿着岸上的小路走着。
“然而,你们贵族不但绝然不能理解我们的感伤,而且会表示轻蔑。”
“屠格涅夫呢?”
“那家伙是贵族,我讨厌他。”
“可他写了《猎人笔记》。”
“哦,那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农村生活的感伤……”
“那他就算是乡下贵族,折中一下吧。”
“我现在也是个乡下人,种田呢。一个乡下的穷人。”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他的口气很粗鲁,“你想生下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他的脸孔以山岩崩落之势压过来,强吻了我。这是洋溢着性欲情味的热吻。我一边承受着,一边流泪。这是带有屈辱和痛悔的苦味的眼泪。珠泪滚滚,不住从眼眶里涌流出来。
两人依然并肩而行。
“我服了,爱上你啦。”
他说着,笑了。
可是,我没有笑。我蹙着眉,缩起嘴唇。
没有办法。
若用语言形容,只能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是趿拉着木屐走路,脚步慌乱。
“我服了。”他又说了一句,“那就走哪算哪儿吧。”
“您真坏。”
“你这妮子。”
上原先生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打了个大喷嚏。
福井的宅子似乎到了,看样子大家都睡下了。
“电报,电报,福井君,来电报啦!”
上原先生敲着门,高声喊叫。
“上原吗?”
家中传来男人的问话。
“是的,王子和公主前来借宿了。这样的冷天,净是打喷嚏。男女私奔,也变成一场滑稽剧了。”
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五十开外的秃头小个子男人,穿着漂亮的睡衣,带着一副怪讶而羞惭的神色迎接我们。
“拜托了。”
上原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斗篷也来不及脱,一头钻进门。
“工作间太冷,不行。把二楼借给我吧,快过来。”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走廊,登上顶头的楼梯,进入黑暗的卧房,“啪嗒”打开屋角的电灯开关。
“这房子像间饭铺。”
“哦,暴发户的情趣。不过,给这个蹩脚画家使用,太可惜了。他命相很强,一生没有遭祸,只好供他享福。来,睡吧,睡吧。”
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手打开壁橱,拿出被褥铺在地上。
“睡在这儿,我回去了。明儿早晨我来接你。厕所在楼梯下靠右边。”
他呱哒呱哒走下楼梯,仿佛滚落下去一般,一阵喧闹。接着,就不听动静了。
我又拧一下开关,熄灭电灯。脱去父亲从国外买的料子做的天鹅绒外套,只是松开和服腰带,和衣钻进床铺。我太累了,又加上喝了点儿酒,浑身倦怠,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睡在我的身边……将近一个小时,我拼命无言地反抗着。
蓦然,我绝望地放弃了。
“只有这样,您才放心吧?”
“唉,那倒也是。”
“您呀,身体不好,对吗?是否咳血了?”
“你怎么知道?说实话,最近很厉害。不过,我谁也没有告诉啊。”
“母亲临终前,也有这样的气味呢。”
“我是拼死拼活地喝酒。活着很悲惨,没法子。什么寂寞、无聊,根本谈不上那么轻松,而是悲哀。当你听到四面墙壁传来阴森森的悲叹声,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呢?活着的时候,决没有什么自己的幸福和光荣。当人们明白了这一点,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呢?努力,这种东西只能变成饥饿野兽的食物。悲惨的人们太多了。你腻烦了?”
“不。”
“只有恋爱,才像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
我的那番爱消泯了。
天亮了。
室内光线朦胧。我仔细瞧着身旁这个人的睡相。这是一副濒死者的容颜,一张倦怠不堪的面孔。
牺牲者的脸,尊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y child。可恨的人,狡黠的人!
我感到他的脸孔十分美丽,举世无双。我心中的爱又苏醒过来,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主动吻了吻他。
可悲可哀的爱的实现。
“都怪我太偏执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啊。”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住我,我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眼下我很幸福,即便听到四壁传来悲叹的声音,我现在的幸福感也达到了饱和点。我幸福地简直就要打喷嚏了。”
上原先生嘿嘿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是黄昏时节。”
“是早晨啊。”
那天早晨,弟弟直治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