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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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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屠杀 [1] 纪念日那天,萨拉老师带着我们坐上五十七路巴士,前去参观沃利尼亚犹太人博物馆。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除了我、我堂兄和另一名男孩德鲁克曼,班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伊拉克裔。而且,只有我的外公死于大屠杀。沃利尼亚犹太人博物馆全部由黑色大理石建造,富丽堂皇,好像大富翁的豪宅。里面充斥着令人悲伤的黑白照片和记录民众、国家及死者的名单。我们两个两个地经过那些照片。老师叮嘱:“不要摸!”不过,我摸了其中一张用硬纸板做的照片:照片里,一个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男人手里拿着三明治,正在哭泣。他脸上挂着的两行泪水,就像你在街上看到的行道线。与我并肩走的奥里特·萨利姆说,她要告诉老师,我摸了照片。我说:我不在乎,她想告诉谁,就去告诉谁吧,哪怕是告诉校长,我也完全不在乎。那照片里是我外公,我想摸哪儿就摸哪儿。

看完照片,他们领我们走进一间大厅,让我们看电影:纳粹分子把一群小孩关进一辆卡车,然后用毒气毒死。接着,一名瘦骨嶙峋的老人登台,告诉我们纳粹分子是多么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坏蛋和杀人犯,他又是怎么报复他们的,他还说他甚至亲手掐死了一名纳粹士兵。坐在我旁边的哲比说,老人在说谎,瞧那副模样,他不可能杀死任何士兵。但我看着老人的眼睛,相信他没有说谎。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我见过的所有肌肉男暴徒,暴怒起来的样子,与之相比也根本不值一提。

讲述完他在大屠杀期间的经历,老人说,我们刚才听到的,不仅事关过去,也事关当下,因为德国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拥有他们自己的国家。他说他永远不会原谅德国人,还说希望我们也永远别去德国。因为五十年前他和父母去德国时,一切看起来都挺好,结果他们却遭遇了一场浩劫。世人的记性很差,他说,尤其是对于那些不好的往事。世人总是易于遗忘,他说,但你们不会。每当见到一个德国人,你们就会想起我对你们说过的话。每当见到德国产品,不管是电视机(因为这里的大部分电视机都是德国公司生产的)还是其他任何东西,你们都会想起,精美的包装下藏着用犹太人骨头、皮肤和肉做的各种零件与管子。

在从博物馆往外走的路上,哲比再次说,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打赌,那老人一生中绝没有掐死过什么人。而我心想,幸好家里用的是安姆科牌 [2] 冰箱。毕竟,谁想给自己找麻烦呢?

两周后,爸妈从国外旅行回来,带给我一双运动鞋。哥哥之前偷偷告诉妈妈我想要运动鞋,所以妈妈给我买了一双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笑着把礼物递给我。她觉得,我肯定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我立刻认出了袋子上的“阿迪达斯”商标。我拿出鞋盒,道了谢。长方形的鞋盒好像棺材,里面是一双白色鞋子,每只鞋子侧面饰有三道蓝色条纹和“阿迪达斯”商标。用不着打开鞋盒,我就知道那双鞋子的样子。“穿上试试吧,”妈妈说着,取出包装纸,“看看合不合脚。”她始终面带微笑,完全不明状况。“你要知道,这是德国货。”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当然知道。”妈妈笑着说,“阿迪达斯是世界上最好的牌子。”外公也是从德国来的,我试图给她一点暗示。“外公是从波兰来的。”妈妈纠正道,并显得有些伤感,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她为我穿上一只新鞋,接着开始系鞋带。我沉默不语,意识到自己的暗示完全没用。妈妈毫不知情。她从未去过沃利尼亚犹太人博物馆,也从没人向她解释过状况。对她来说,鞋子就是鞋子,而德国等同于波兰。我默不作声,任由她给我穿上新鞋。没必要告诉她,还让她徒增悲伤。

我再次谢谢妈妈,又亲亲她的脸颊,然后说自己要去踢球。“当心一点,好吗?”爸爸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大笑着喊道,“别一会儿就把鞋底磨坏了。”我再次看了看脚上的浅色皮革鞋面,想起那个掐死过纳粹士兵的老人所说的我们应该记住的一切。我摸了摸作为阿迪达斯品牌标识的那三道蓝色条纹,又想起硬纸板里的外公。“鞋子穿着舒服吗?”妈妈问。“当然舒服啦。”哥哥替我回答,“这不是便宜的以色列货。伟大的克鲁伊夫就穿着一双这样的运动鞋。”我踮着脚,慢慢朝门口走去,尽量减少自身体重对鞋子的压力。就这样,我小心翼翼地来到“猴子公园”。来自波罗晓夫区的孩子们组成了三支球队:荷兰队、阿根廷队、巴西队。恰巧荷兰队缺一名球员,所以他们同意让我加入,尽管他们一向不和来自波罗晓夫区以外的人一起踢球。

刚开始,我还记得不要用鞋尖踢球,以免伤到外公。但没一会儿,我就忘记了——沃利尼亚犹太人博物馆的那个老人说,世人总是易于遗忘,这果然没错。我甚至踢进了一个决胜球。但踢完球后,我又想起来这点,便看向脚上的鞋子。突然之间,这双鞋变得非常舒服,比装在鞋盒里时更有弹性。“那个进球很棒,对吧?”回家路上,我提醒外公,“守门员都不知道是什么射中了他。”外公默不作声,但从步态看,我看得出他也很高兴。

[1] 大屠杀,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

[2] 安姆科牌,一个澳洲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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