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6)(2/2)
她一踏上码头,就和一个身穿军大衣的醉汉相撞,醉汉打了一个趔趄之后,一把把她推开,又骂了一句脏话。
柳德米拉顺着石子铺砌的很陡的岸坡往上爬,爬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看。那轮船在下面,在一个个灰色的码头货栈中间显得很白。轮船好像知道她在向它告别,发出低低的、断续的汽笛声,好像在说:“你走吧,走吧!”于是她走了。
在上电车的时候,一些年轻女子一声不响地拼命推挤老年人和病弱的人。有一个头戴红军帽的盲人,看样子是从军医院出来不久的,还不会摸索着单独行动,两只脚急急慌慌地倒换着,拿小棍儿在面前直捣。他像个孩子一样急切地抓住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妇女的衣袖。那妇女把胳膊一抽,朝旁边跨了一步,钉了铁掌的靴底在石子路面上叮当响了两声。他还要去抓她的袖子,并且连忙解释说:
“请帮我上车,我是刚从军医院出来的。”
那妇女骂了一声,把瞎了眼的伤兵一推,那伤兵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马路上。
柳德米拉看了看那妇女的脸。
这种无人性的表情是从哪儿来的?来自什么?是来自她在童年经历过的一九二一年的饥荒?来自一九三〇年的大批大批的死亡?还是来自穷困艰难的生活?
那盲人愣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站起来,用鸟叫般的声音叫喊起来。他的帽子歪到了一边,无可奈何地摇晃着棍子,他那一双瞎眼,大概也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窘境。
盲人拿棍子在空中敲打着,在这种乱摇乱打中,表达着他对冷酷的明眼人的世界的痛恨。人们推搡挨挤着往车上爬,他站在那里又哭又叫。柳德米拉怀着希望和挚爱,把他们联结为一个辛劳、贫穷、善良和痛苦的大家庭的这些人,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坚决不做人道的事情。他们似乎商量好了要推翻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就是:穿油污衣裳、在劳动中弄黑了手的人,心肠必定是善良的。
柳德米拉的心触到一种令人难受的、黑沉沉的东西,就好像来到俄罗斯那数千里的贫瘠土地上,感到寒冷与黑暗,这是置身现实生活的冻土带时的无可奈何。
柳德米拉问女售票员,应该在哪儿下车。女售票员冷冷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你聋了吗?”
有些乘客站在电车通道上。问他们是不是要下车,他们也不回答,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过去柳德米拉曾经上过萨拉托夫女子中学初级预备班。冬天的早晨,她坐在饭桌旁,悠荡着两条腿,喝着茶,她心爱的父亲给她往热烘烘的白面包上抹奶油,灯光映照在茶炊圆圆的肚子上。她不愿意离开父亲温暖的手,不愿丢下热烘烘的面包,不愿离开热气腾腾的茶炊。似乎那时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寒风,没有饥饿,没有自杀的人,医院里没有奄奄一息的孩子,只有温暖,温暖,温暖。
她的大姐索菲亚死于喉炎,就葬在这里的坟地。妈妈给大姐取名索菲亚,为的是纪念因为谋刺沙皇而被处死的女革命家索菲亚·里沃菲娜·佩罗夫斯卡娅。爷爷好像也葬在这里的坟地。
她来到一座三层的学校大楼跟前,这就是托里亚所在的军医院。
门口没有岗哨。她觉得这是好兆头。她感觉到医院里的空气,气味是那样浓重,就连冻得要死的人也不会喜欢这里的温暖,宁愿离开这里再上寒冷的地方去。她从厕所旁边走过,门口还挂着过去的牌子:“男生厕所”、“女生厕所”。她经过走廊,厨房里的气味朝她扑来。她又往前走,透过蒙了一层水汽的玻璃看到院子里堆着不少长方形的棺材。她又像在家里拿着未打开的信那时候一样,心想:“天啊,万一已经死了呢。”可是她放大了步子又朝前走去,走上灰灰的地毯,从一个个床头小柜和她所熟悉的天门冬和蓬莱蕉中间穿过,来到一个门口,门口挂着“四年级”的牌子,并排挂着手写的牌子:“病历室。”
柳德米拉抓住门把手。阳光穿过乌云,射在窗户上,四周一下子都亮了。过了几分钟,爱说话的管理员一面在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长匣子里翻着病历卡,一面对她说:
“噢,噢,就是说,沙波什尼科夫,阿……哦……阿纳托里·维……噢……您很幸运,没有碰到我们的警卫长。不脱大衣,他要是看见了,够您受的……噢,噢……就是说,沙波什尼科夫……就是,就是,就是他,中尉,不错。”
柳德米拉看着他的手从长长的胶合板匣子里抽出卡片,她似乎站到了上帝面前,等候上帝告诉她是死是活,可是她一时之间呆住了,弄不清她的儿子是死了还是活着。
二十九
柳德米拉来到萨拉托夫的时候,给托里亚做过上一次手术,即第三次手术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做这次手术的是二级军医麦捷尔。手术又复杂,时间又长。托里亚有五个多钟头处在全身麻醉状态中,两次静脉注射安眠朋钠。军医院的军医和医科大学的临床医生中,都没有人在萨拉托夫做过类似的手术,只见过文字材料,美国一份军事医学杂志在一九四一年发表过类似手术的记载。
因为这项手术特别复杂,在做过例行的x 光检查之后,麦捷尔医生曾经和托里亚进行过长时间的、坦率的交谈。他向托里亚解释了重伤之后在他机体内发生的病理变化的性质。同时医生也坦率地说了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危险。他说,会诊的医生的意见并不一致,老医师罗季奥诺夫就反对这次手术。托里亚向麦捷尔医生提了两三个问题,略作思索之后,就在x 光室里表示同意做手术。为这次手术做准备,用了五天时间。
手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结束。在做手术的时候,军医院院长、军医季米特鲁克也在场。在场观察手术的医生们都认为,手术做得非常漂亮。
麦捷尔医生在手术台边当机立断,正确地解决了事先未料到的以及文字记录中不曾提到的难题。
手术时病人的状况是令人满意的,脉搏正常,没有减弱。下午两点钟左右,已经不年轻的、胖大的麦捷尔医生感觉体力不支,只好暂停几分钟。内科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戊酸薄荷脑脂,之后麦捷尔医生再也没休歇,一直把手术做完。可是,手术结束后不久,托里亚刚刚被送进隔离病房,麦捷尔医生就心绞痛发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再地注射樟脑剂,服用硝化甘油,到夜里才把心绞痛压下去。显然,心绞痛是神经紧张和健康欠佳的心脏超负荷工作引起的。
值班护士捷连季耶娃遵照指示观察托里亚中尉的病情。克列斯托娃医生走进病房,摸了摸尚处在昏迷状态的托里亚的脉搏。病人的情况很好,克列斯托娃对护士说:
“麦捷尔把沙波什尼科夫中尉救活了,可是麦捷尔自己差点儿送命。”
护士捷连季耶娃说:
“噢嘿,万一光是中尉托里亚活下来,那才够受呢!”
托里亚呼吸几乎没有声音。他的脸一动也不动,细细的手臂和脖子就像是小孩子的,苍白的皮肤上还保留着战地作业和草原行军中晒黑的痕迹,就像隐隐约约的影子。托里亚的状况介乎昏迷和睡梦之间:一方面是麻醉药的力量尚未完全消退,一方面是体力和精力受到巨大消耗。
托里亚迷迷糊糊地吐出一些不相关的词儿,有时也说出连贯的句子。捷连季耶娃觉得他好像很快地说了一句:
“你没看到我这个样子,太好了。”
说过这一句以后,他不作声了,两个嘴角耷拉下来,就好像他在昏迷中不出声地哭了。
晚上八点左右,他睁开眼睛,并且很清楚地说要喝水,护士一见这情形,非常高兴,非常惊讶。她告诉他,他现在不能喝水,又告诉他,手术十分成功,完全可以复原。她问他感觉如何,他回答说,背部和腰侧都不怎么疼痛。
她又试了试他的脉搏,往他的嘴上和额头上敷了湿毛巾。
这时候卫生员麦德维杰夫走进病房,说外科主任普拉托诺夫医生打电话找护士捷连季耶娃。捷连季耶娃来到值班室里,拿起话筒,向普拉托诺夫汇报说,病人已经醒了,就一个经过大手术的病人来说,情况完全正常。
护士捷连季耶娃要求派人接替她,她要上市军委会去,因为给她丈夫的领款证的地址写错了。普拉托诺夫答应让她去,但叫她继续观察一会儿,等会儿普拉托诺夫亲自来接替她。
护士捷连季耶娃回到病房。病人依然躺着未动,还是她离开时那个样子,但脸上的痛苦表情不那么强烈了:嘴角抬上去了,脸色平静,似乎在笑。看样子,一直很痛苦的表情使托里亚的脸显得苍老,现在这一副笑脸使护士捷连季耶娃感到吃惊:那瘦小的脸,那苍白而饱满、微微撅起的嘴唇,没有一丝皱纹的高高的额头,似乎不是属于一个成年人,甚至也不属于一个大孩子,而是属于一个小孩子的。她问他感觉如何,他没有回答,看样子,是睡着了。
捷连季耶娃又看了看他脸上的气色,有点儿不放心。她抓起他的手,没有摸到脉搏,手只是多少有一点儿热乎,这是勉强能感觉到的余热,就好比前一天生的炉子,早已熄灭,但到早晨还保留着一点儿微热。
尽管护士捷连季耶娃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可是她跪了下来,为了不惊动活着的人,轻轻地、像农村妇女那样哭号起来:“我们的亲人呀,最最心爱的人呀,你怎么就走了呀?”
三 十
军医院里已经知道沙波什尼科夫中尉的母亲来了。接待死者母亲的是军医院政委、营级政委希曼斯基。他是一个漂亮男子,听口音可以知道他是波兰出生的。他皱着眉头等待柳德米拉到来,他以为她必然要流泪,也许还会昏过去。他用舌头舔着刚长出来的胡子,为死去的中尉、为死者的母亲难过,并且因此也生起中尉和他妈妈的气:如果每一个死去的尉官的妈妈都需要接待,神经怎么能受得了呀?
希曼斯基请柳德米拉坐下,在开始谈话之前,先递给她一杯水。于是她说:
“谢谢您,我不渴。”
她听他谈了手术前会诊的情形(这位政委认为没必要说有一人曾经反对做手术),谈了这次手术的困难,谈了这次手术进行得很好;又说,医生们认为,对于沙波什尼科夫中尉这样的重伤,应该做这种手术。他说,沙波什尼科夫死于心脏麻痹,经过三级军医鲍尔德廖夫病理解剖,得出结论:这次突然变化,医生是无法预测,也无法排除的。
接着政委又说到,军医院来的病人成百上千,可是很少有人像沙波什尼科夫中尉这样受到医护人员喜爱。他又自觉,又文雅,又有礼貌,总是不好意思提什么要求,怕麻烦医护人员。
希曼斯基说,一个做妈妈的,养育出这样一个忠诚无私地把生命献给祖国的儿子,应当感到自豪。
然后,希曼斯基问她,对医院领导有没有什么要求。
柳德米拉说,占用政委不少时间,请多原谅,接着她从小包里抽出一张纸,念起自己的要求。
她要求把儿子的埋葬地点告诉她。
政委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并在小本子上记下来。
她希望和麦捷尔医生谈一谈。
政委说,麦捷尔医生听说她来了,也很想和她见见面。
她要求见见护士捷连季耶娃。
政委点点头,又在小本子上记了一下。她要求把儿子的遗物给她,作为纪念。
政委又记了记。
然后她要求把她给儿子带来的礼物转送给别的伤员,接着就把两罐鲱鱼罐头和一包糖果放到桌子上。
她的眼睛和政委的眼睛相遇。政委的眼睛遇到她那蓝蓝的大眼睛的光芒,不由得眯缝起来。
希曼斯基请柳德米拉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到医院来,她所有的要求都不成问题。
政委看了看已经关上的门,看了看柳德米拉要求转送其他伤员的礼物,他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脉搏,没有找到脉搏,就把手一挥,喝起水来,这水便是开始谈话前请柳德米拉喝的那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