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1)(2/2)
第二天早上心情仍旧不好,她躺在床上,闻着被套上淡淡的太阳味道,郁郁地不想起来。外面传来妈妈做家务的声音,她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妈妈在星期天的早上收拾屋子。手里拿着抹布走来走去,擦擦钟,擦擦电视,擦擦橱门,灰尘漂浮在阳光里,让人觉得非常安心。这么想着还是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就又拿过书,倚在床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看着。大概一小时之后,妈妈敲门进来,是她让妈妈在进门之前都要敲敲门的。但妈妈的习惯是,敲完之后不等她回答,已经推门站到房间里。她曾经因为这个跟妈妈生过气,但是现在也无所谓了。她把头埋在被子里,问妈妈几点了,妈妈说十一点,声音好像比昨天更哑了。她故意闭上眼睛说还没有睡够,妈妈说那你再睡一会儿,关上门走了出去,没有看见她昨晚哭肿的眼睛。
下午去咖啡馆上网。因为他们两个人都不用电脑,她走了以后,妈妈就把家里的网络停了。她想过要教爸妈上网,但妈妈说现在没空,每天要做那么多事,店里打烊了回来还要烧饭烧菜,吃完了和爸爸在长桌子上打乒乓,然后洗澡,看电视,睡觉时都已经十一二点了,等退休以后再说吧。她说不要什么都等退休以后,比如上网,比如旅行,可以从现在先做起来。但说说也就没有下文了。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妈妈还想着帮她去买最早有卖的那种拨号上网的电话卡,但发现现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后来她在爸妈的小店附近看到一家可以上网的咖啡馆,每次有工作要做就去那里。咖啡馆隔壁有一家老式饮食店,饿了就去吃二两生煎,这也是她在北京最想的东西,个大馅多,又油又鲜。
妈妈陪她一起在靠窗的地方占了个位置。服务员过来问要点什么,她说要一杯猕猴桃汁,妈妈说马上要走,什么都不要。她往墙壁上的插座里插笔记本电源,妈妈好像看出了什么,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她说有点。妈妈问怎么了。她说我是不是脾气不好。妈妈说说来听听,她知道有这个人的,只是详细情况不了解多少。她就说我们总是吵架。为什么,妈妈问。为了点小事情,比如他想睡觉我缠着他说话,他挂我电话我就发短信去骂他,或者继续打,打到他接为止。妈妈做出责怪她的样子,说这样不对,人家想睡觉是人家的自由。她再说细节,妈妈还是说她不好,说男人都是这样爱自由,不喜欢被人管束的。她看着妈妈歪着头的样子,想起小时候每次做错事情,她都这样歪着头,努起嘴,一副又认真又豁达的表情,好像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以黑白分明,被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妈妈问她,你和他是认真的吗。她说是的。妈妈说那就改改自己的脾气,不要经常吵架,除了家里人,还有谁能无条件地容忍你呢。
说完没多久妈妈走了,她很知道即使是教训人,也不能盯着一件事情一直讲。也许她学不会的就是适可而止。可是妈妈啊,她望着她的背影想,如果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知道他说凭我这样的性格别痴心妄想和他结婚,还会觉得都是我的错吗?你会不会很伤心?
窗户很高,看不到外面。咖啡馆里人不多,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带着那种好看的大眼睛娃娃来拍照,放在桌子上摆来摆去。她开始搜索明天要采访的那个设计师的资料,在本子上罗列问题。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下决心这次一定不能主动联系他,虽然她也知道,每一次下的决心都那么脆弱。六点的时候爸妈先到家了,外面开始下雨,她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一起吃饭聊聊。朋友是以前的同事,比她还细腻,比她还忧郁,是所有人里唯一知道她的事情的。在这么一个阴惨惨的下雨天,两个人相对诉苦一定很无聊,所以她说算了吧。朋友说好吧,挂了电话。她觉得奇怪,为什么别人挂电话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唯独他挂上电话的时候,她心里好像有一千只小爪子要伸出来?
八点妈妈来电话,让她收拾东西回家吃饭。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但很细微。地上亮晶晶的,她站在马路边上等车,看着车从积水上重重地开过去,碾散了一排水珠溅到她的鞋子上。
为了免却等电话的痛苦,她早早关机睡觉。但是关机是多余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没多久就会爬起来,把手机重新打开。一直到早上都没有声音,除了半夜稍稍震过一下,是那种垃圾电话,但时间太短了她根本没有听见。第二天一早,她吃了妈妈摊的面饼,九点多就打的出门,和设计师约好了十点采访。
他住在虹口区一栋老式公寓里,可能是几十年前建的,现在看起来已经很破了。她先是没找到,问了人又折回已经走过的地方,才在一家面馆和一家五金店之间发现一个小小的,只够一个人通过的门洞。上到三楼,设计师开着门等她,带她穿过狭窄的走廊进到里屋。她左右看看,除了客厅之外还有一间卧室,都没怎么装修,问了一下是租来的。卧室也很简陋,放着一张床,一条正面是白色,背面是粉红色的被子,两双浅绿和浅黄的拖鞋。客厅只有一张沙发,电脑,五斗橱,窗帘是看起来有点脏的湖蓝。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寒暄了几句她就开始采访,设计师很质朴,不太会说话,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到一半他去厕所,她才看到在他一直坐着的地方,背后有一个小阳台,光线不太好。但是走近了看,地上放着很多盆栽,大概有十几盆翠绿的小苗。他回来见她在看,就说是我老婆种的,有薄荷,罗勒,满天星。用的花盆都很小,比一个拳头大一点,苗苗也很单薄,不知道能不能长大的样子。但是她心里一酸,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住在这么一个小破房子里也没什么。
采访完是下午一点,设计师和她一起出来,坐地铁去其他地方。她在附近找了家馆子,点了一碗双菇面。这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他的短信,她却没有想象里那么高兴。恹恹地打开,短信里写着:昨晚睡不着,是不是你在诅咒我。半开玩笑的语气。她回一个哼!不打算再和他闹下去。他又回:谁说的,回我短信就去死。她说难道你希望我不回吗?他说无所谓。也许这就算和解了。原以为自己不那么高兴,但是她发现回完短信之后,面好像突然变咸了,也就是说,之前她都没有注意吞进嘴里的是什么味道。舌头告诉她,她还是高兴的。
晚上约了人吃饭,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经说好,大学里住一个宿舍的几个同学。因为在北京吃过一次大汉堡,就是比肯德基麦当劳正宗,有粗粗的薯棒的那一种,就怂恿她们再吃一次。选了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夜里灯光暗暗的像个酒吧。进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因为是工作日,她们都是下了班以后才从公司赶过来的。四个人点了两个汉堡,各要了一杯奶昔,烤鸡翅卖完了,就换了鱿鱼圈。服务员收走菜单的时候,她忽然后悔了,叫住她说不要巧克力奶昔,换一种名叫 double 的。她以为 就是可可,想既然喜欢巧克力,就要双份的。结果端上来一股椰子味。同学笑她,英语白学了吗,椰子才是 nut 呢。汉堡也让人大吃一惊,说是一个人肯定吃不了必须两个人分,到头来才这么一小坨。她很不甘心地把这些都吃了喝了,塞进肚子里。
说说各自工作的近况,再说说各自的八卦,和每次同学聚会一样,话题很快就聊完了。有人在对面掏出手机,开始玩 draw 。坐在她旁边的李也掏出手机,用店里的免费 wifi 下载软件。于是聚会的后半程,就变成她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互相画画然后猜来猜去。轮到刘画的时候,她发现她的手指头总是很纤细,能画出那么精致的线条,轻轻点选不同颜色,用蓝的、黄的拼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独角兽。而她的手指好像特别笨拙,稍稍一画面积就不够用了。她画的猫和鸭子,她们都认不出来。
后两天她迷上了画画,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游戏,连他有没有发短信来都不是那么在意了。在和苍蝇她们聚会的时候,她也是每过几分钟就按按手机,看对方画了什么过来。苍蝇是初中时的同学,算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十四岁的时候,她记得也是和这几个人一起春游,乘着缆车滑到山的对面去。刚滑到一半缆车忽然停住了,在山与山之间一动不动,只看到远远的地面上墨绿色的松树和几颗似有似无的人头。她吓得抓住板凳,说我不想死啊,我还这么年轻,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还多呢。所有的感觉好像都是在那一刻涌上来的,回来之后她在日记里写:生活忽然在这一天打开了一扇门,我感受到了蓬勃的青春。想想觉得好笑,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么年轻稚嫩,那么向往生活,现在还是这几个人坐在一起,年龄却比过去大了一倍。生活的门还蓬勃地开着吗?
苍蝇已经是第二次怀孕,第一次因为身体不好,孩子自然流产了。听到消息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没想到苍蝇自己说,自然淘汰也没什么不好,太虚弱的孩子生出来也不会健康。她很喜欢苍蝇这样的性格,粗枝大叶的,总是这么积极。现在她坐在对面滔滔不绝,她们四个人的聚会,总是她滔滔不绝。讲同事的小事,讲家里的小事,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经她一说就变得很生动。苍蝇结婚的时候是她做的伴娘,她记得化妆师帮她卷了一个恶俗的大卷发,她照着镜子说好丑啊,超在一边说没关系,又不是你结婚。她想想也是。晚上闹洞房是苍蝇自己开的车,穿着婚纱和高跟鞋,很彪悍地载着一群人直奔酒店,然后提着礼服下摆,噔噔噔走到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