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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日记 ·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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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双我本以为再也不能睁开的眼睛睁开了。我简直高兴得像一道亮光射进了黑暗的世界。(倒不是想祖父的瞎眼能够治好,当时祖父双目紧闭,我忐忑不安,担心他会不会就那样长眠下去。)

写到这里,我浮想联翩。想起刚才的挥剑之类的行为,自己也觉得可笑,简直太荒唐了。但是,“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这句话附在我身上……现在约莫九点钟了。

哪有“怪兽附身”这等事呢。这种意识越发明确,我的头脑也清醒了。

十点左右,美代又来给祖父接尿。

“真想翻个身啊……我现在是朝哪个方向?唔,是吗,是朝东吗?”

“好,翻过去。”美代说了一声。

“唔,唔。”

“再使一点劲儿。”美代说。

“嗯,嗯。”是痛苦的呻吟声,“这样就朝西了吗?”

“好,您歇歇吧。我也该回家了。再没别的事了吧?”

不多久,美代回家去了。

五月五日

清晨,当麻雀开始啁啾鸣啭的时候,美代就来了。

“是么,两次?十二点和三点起来,是你帮他接的吧?年纪轻轻,真可怜啊。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我家有人生孩子,我不能在这儿留宿。阿菊只会生,不会养。”(阿菊是美代的儿媳妇,那时生头一胎。)

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这句话使我心满意足了。

我上学去了。学校是我的乐园。从我现在的家庭状况来看,“学校是我的乐园”这句话,恐怕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傍晚,约莫六点钟,美代来了。

“嘿,我去参拜了。还是和昨天一样。真奇怪啊。这回虽没说是怪兽,却说是灾星(附体邪魔)呢。还说不是不懂道理的家伙,不那么闹腾也会走的。再怎么说,还是衰老病。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这句话,不知在我心中翻腾了多少回。我情不自禁地叹息说:“是么!”

“还有,狐仙说的话真是活灵活现啊。说近来他会有所节制,不那么狂乱吃喝了……少爷,你也觉得吧,今天他挺老实的。”

狐仙能说中病人的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所谓灾星(附体邪魔)是真的吗?我又开始疑惑了。

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来了线香,烟雾在床头缓缓缭绕。利剑横在地板上闪闪发光。

“一到夏天恐怕就困难啰。”美代说。

“为什么?”

“庄户人家种田忙,我可能来不了。看样子,你还是让他靠近火盆一点好。”

啊,写完这一百页稿纸的时候,祖父的身体,祖父不幸的病体,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打算写这样的日记,一直写到一百页。我担心祖父会不会在我还没写到一百页时就作古了。不知怎的,我有这种心情:日记写到一百页,祖父可能就会得救……另一方面,我想在祖父弥留之际,至少用这种日记的形式,把他的音容笑貌记录下来。)

病人有时不那么语无伦次。不过,所谓“附体邪魔”为祸,究竟真的是迷信,抑或不是迷信呢?

五月六日

“少爷上学了吗?”祖父问美代。

“没上呢。现在是傍晚六点哪。”

“噢,是吗,哈哈哈……”这是孤寂的笑声。

吃晚餐的时候,他让美代将两个细紫菜卷饭团放进自己的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是多吃了吗?”祖父今天问了一句。这是平时所没有的。我在浴室里听见了。过了片刻,他又说:

“还早吧,可我肚子饿得厉害,少爷不吃,让我先吃吧。”

“您不是刚吃过了吗?”

“是么。”

后来就听不见他的话声了。接着又听见他的笑声。我正在沐浴,心里感到一阵寂寥。

夜里,家中只有挂钟的嘀嗒声和汽灯的燃烧声。从黢黑的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向苍天倾诉似的声音:

“难受啊!难受,啊!难受。”

声音不久就停息,又恢复宁静了……接着又响起短促的痛苦的呻吟声:

“哼哼……啊,难受!”

声音时断时续,直到我入睡为止。我边听边暗自反复思忖:

“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祖父的头脑稍许清醒一些,意识恢复了正常,他就知道自重,不暴饮暴食了。

然而,他的身体日益……

五月七日

昨晚,尿了一次。另外一次给他翻身,一次给他喝茶。他责备我:还不快点起来,我喊累了会喘气的。可我睡得太死,约莫十二点才入睡,难以叫醒。

早晨,我等美代来,告诉了她。

“真可怜啊。头痛好了,可以在你家待到十二点了。就是白天,两个小时不来,他也都哭着过日子。于是我就每隔一小时来一趟。”

昨晚我十分困顿,病人却莫名其妙地把我唤醒,要这要那,我气得咒骂起来,过后又平心静气地想:他真是个不幸的人,自己不由得悲伤地恸哭起来。

我正要到中学去,祖父就用抱着一线希望的声调问道:

“什么时候能把我的病治好啊?”

“气候正常了就会好的。”

“让你受累了,对不起。”这是轻柔的乞怜声。

“我梦见大神宫的神都聚在我们家里了。”

“您信大神宫的神就好。”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多难得啊!神佛都没舍弃我,太不敢当了,不是吗?”这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从学校回来,大门敞开着。但是,家中却悄然无声。

“我回来了。”我说了三遍。

“噢,是你。回头给我接尿好吗?”

“嗯。”

再没有什么比干这种事更腻味的了。吃完饭,我揭开病人的被子,用夜壶给他接尿。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尿出来。可见他腹部多么无力。等候时,我满腹牢骚,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这些话当然是脱口而出的。于是祖父便低头道歉。我眼看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上笼罩着苍白的死影,不由得感到很惭愧。过了很久,他用又细又尖的声音喊道:

“啊,痛,痛啊!唔唔……”

听到这喊声,我的肩膀也发僵了。在喊声中,响起了清晰的嘶嘶声。

夜里,我乱翻抽屉的时候,翻出了一本《构宅安危论》。这是一本风水书。是由祖父口述,自乐(邻村的一个男人,是祖父的占卜学和风水学的徒弟)记录下来的。先前虽努力争取出版,也同丰川(大阪的富豪)谈过,但没有谈成。如今这本草稿已被遗忘,扔在我的抽屉里。啊,祖父一生不得志。他干的一切事业全都失败了,他心里该怎么想呢?啊,感谢上天保佑。在这逆境中,他活到了七十五岁。他心脏良好。(祖父之所以能够忍受悲恸,活得长寿,我认为是他心脏良好的缘故。)他的几个孩子和孙子都先于他辞世了。他没有话伴,看不见也听不到(又失明又耳背),很是孤独。所谓孤独的悲哀,说的就是祖父。在祖父来说,“哭着过日子”这句口头禅,确是吐露了真情实况。据说祖父占八卦,看风水,很是灵验,颇有点名气。也有人是从老远来请他占卜看看的。我想,倘若出版祖父的《构宅安危论》,人世间的不幸就可能得到解救了吧。记得那时节,我心中对祖父的占卜学或风水学是不怎么相信的。确切地说,也不是不相信,是模棱两可。虽说在农村,我已经是十六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了,祖父便秘了三十天,竟不请医生来诊治,还占卜什么狐仙,相信什么“邪魔附体”之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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