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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日记 · 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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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清楚)”

“是祖父吗?”

“世上的人都会死的。”

“什么?”

这话出自普通人的口并不稀奇,现在从祖父嘴里说出来,良心不允许我等闲视之。我浮想联翩,涌起了某种不安的思绪(这里有五个字不清楚)。

祖父的呻吟声短促、微弱、时断时续,而且气短,好像净是吐气。病情严重恶化。

“是美代吗?我怎么啦……不论早晚,也不论午餐晚饭,我都是生活在梦幻之中。啊,你们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种照顾我受够了……前些日子,我听了神佛的话,总是念念不忘啊。难道我是被神佛抛弃了吗!”

“哪能呢。神佛是不会抛弃我们的。”美代说。

祖父仿佛在虚空的深渊中唠唠叨叨地说:

“啊,白白花了一年(使用没有利息的借款)。啊,即使是十两金子,也叫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呀!”

他来回说了十几遍,反反复复地说着说着,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了……

“请大夫来瞧瞧好吗?”

美代开口说了,我也只好同意,便对祖父说:

“爷爷,请大夫给您瞧瞧好吗?要不病情严重了,对亲戚不好交代。”

(日记没有记载祖父是怎样回答的。我本以为祖父会拒绝,没想到他竟胆怯地答应了,我反而感到有点凄凉。)

我让阿常婆去请宿川原的医生。

阿常婆不在,美代说:

“老爷,我已经拿到三番(舅舅的村子)还给我们的钱了。小畑那份也是用从津江(姑奶奶的村子)借来的钱还的,请您放心吧。”

“是么,那太好了。”

对祖父来说,这的确是苦中之乐。

“您放心,只管念佛好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啊,祖父的生命已不长久,恐怕延续不到我写完这些稿纸了。(我是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来记这些日记的。)这几天美代不在,祖父眼看着衰弱下去。他现在已经打上了死亡的戳记……

我停下记日记的笔,呆呆地思虑着祖父身后的事。啊,我太不幸了,苍天大地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祖父继续念佛。

“喂,听到弄清这些债务,肚子(腹部)都软了下来。刚才很紧张,肚子鼓囊囊的。”

阿常婆回来说,医生不在家。

“人家说,大夫明儿才从大阪回来,要是等不及,你们就请别的大夫吧。”

“怎么办呢?”美代说。

“这……大概不至于出现险情吧。”阿常婆说。

“是啊,大概不至于出现险情吧。”我也说了一句,可是听说医生不在,心里也不免焦灼起来。

祖父已经在打鼾,也许是酣睡了。只见他张开大嘴,闭上眼睛,一副呆滞的样子。

枕边的座灯昏昏暗暗。灯影下,只见两个妇人双手托腮,默默无言。

“少爷,怎么办呢……他身体那样坏,还很能穷根究底呢。”

“怎么办才好呢!”

我几乎哭出声来了。

原文是一页半零三行。誊写时,将对话改行,抄下来成了四页零四行。只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应该接在我二十七岁时发表的那部分日记之后。五月十五日,美代因事回家,由阿常婆来替代。翌日,即十六日,《十六岁的日记》的记录就中断了。在这里抄录下来的,是那之后美代又到我家里来的当天记下来的。

《十六岁的日记》的后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日记至此结束。”这不是事实。发表《十六岁的日记》时,只发现写到五月十六日,自然可以认为五月十六日这部分,同这里抄录的部分之间,还有几天的日记。也许是散失了。

祖父在五月二十四日病故,十六日是逝世前八天,这里抄录下来的部分,大概是更近祖父的死期。

祖父与世长辞,十六岁的我便成了没有一个亲人、失去家庭的人。

《十六岁的日记》的“后记”这样写道:“我发现这些日记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日记里所写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无记忆。要说了无记忆,那么这些日子我到哪儿去了?又消失在哪儿了呢?我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过去的日子经历过来,却了无记忆,这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我是五十岁的人了,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对我来说,这是《十六岁的日记》的第一个问题。

不能说因为了无记忆,就可以简单认为人是“消失”或“丧失”在过去的日子里。另外,我不想在这部作品里解释记忆和忘却的意义,也不想接触时间和生命的问题。然而,对我来说,它的确是一些线索、一些证据。

我记忆力不好,坚决不相信所谓记忆的东西。有时我感到忘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日记呢?无疑是因为觉得祖父临终了,我想把祖父的形象记录下来。十六岁的我,竟在一个弥留的病人身旁记了这些写生式的日记,后来回想起来也觉着奇怪。

我还记得五月八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我面对桌子,把稿纸展开。美代则坐在那里,准备恭听那番所谓的心里话。(我想原原本本地记录祖父的话。)”家里是有“桌子”的,不过我记得在替代桌子的脚蹬儿(脚搭子)的一头,立着一根蜡烛,我就是在那上面写了《十六岁的日记》。祖父双目近乎失明,他也没觉察到我在记着写生式的日记。

当然,我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后会将这些日记作为作品发表。总之,之所以能作为作品读下去,大概因为是写生式的缘故,而不是早熟的文才。为了将祖父的话速记下来,我没有工夫去修饰文章,字迹也十分潦草,后来有些字都认不出来了。

祖父享年七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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