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伤疤(2/2)
“哦,”他感到难以呼吸,最后说,“好吧,这是米西,年纪最大的。默夫、曼迪。当然了,这个小可爱是我。那是你。”
他给她时间消化,然后说:“看看这个。”
他面前是一张色彩格外绚烂的油画,画中两个孩子蹲在绿草和鲜花丛中。那个女孩还只是婴儿,大概三岁,直直的黑发落在肩上。那个男孩,稍大一点,金色鬈发,正指着一只帝王蝶。蝴蝶黑黄色的翅膀在一朵雏菊上展开。他的手放在女孩胳膊上。
“我想那是泰特·沃克,”乔迪说,“和你。”
“我觉得你是对的,看起来是他。为什么妈妈要画泰特?”
“他过去常常来这附近,和我一起钓鱼。他总带你去看昆虫和其他东西。”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还太小。有天下午,泰特开船来潟湖,爸爸正拄着棍子,喝得醉醺醺的。你在水里玩,爸爸本来应该照看你,但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他抓起你的胳膊狠狠摇晃,晃得你脑袋朝后仰。然后又把你扔进泥地里,自己哈哈大笑。泰特跳下船跑向你。当时他只有七八岁,冲着爸爸大声呵斥。当然了,爸爸扇了他,吼叫着让他滚出自己的地盘,再也别出现,否则就开枪打死他。那会儿我们都已经跑出来了,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即使爸爸咆哮吼叫,泰特还是抱起你,交给妈妈,确认你安然无恙后才离开。那次之后,我们依旧不时一起去钓鱼,但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直到我第一次开船进湿地,迷了路,他带我回家, 基娅心想。她看着画——如此温柔,如此平静。不知何故,妈妈的心灵从错乱中理出了美好。任何看着这些画的人都会以为它们描绘的是个最幸福的家庭——在海边居住,在太阳下嬉闹。
他继续说:“妈妈是孤独的。在那种情况下,人会行为失常。”
基娅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求你了,不要和我讲孤独。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孤独会怎么改变一个人。我经历了孤独。我就是孤独,”基娅轻声说,带着些许锋利,“我原谅妈妈的离开,但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抛弃我。你可能不记得了。在她走之后,你告诉我,母狐狸如果碰上挨饿或其他极端情况,有时候会离开自己的幼崽。这些幼崽会死——总之有这种可能。但在条件好转,她能够抚养一窝新幼崽长大的时候,母狐狸会再次生育。”
“从那以后,我读了很多相关的东西。在自然界——蝲蛄吟唱的地方——这些看似无情的行为事实上增加了一个母亲一生中孩子的数量,因此在困难时期抛弃后代的基因就传给了下一代。一代又一代。人类中间也有这样的现象。一些在我们看来很残酷的行为在当时保证了早期人类在任何严峻的自然环境中都能生存。没有他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我们的基因里保留了那些本能,某些条件占上风时,它们会自我表达。我们的某些部分将永远这样,为了生存不惜一切,如同很久之前。”
“或许一些原始冲动,一些古老的、不再适用于今天的基因,让妈妈因为和爸爸一起生活要承受的压力、恐惧以及实实在在的危险离开了我们,但这仍然是不对的,她应该选择留下。不过,知道这些冲动根植于人类的生物蓝图,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去宽恕一位失败的母亲。这或许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离开,但我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不回来。她为什么连信都不写。她本可以一封接一封,年复一年地写,直到我收到。”
“我想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只能原谅或不原谅。我不知道答案。或许本就没有答案。给你带来了这样的坏消息,对不起。”
“我生命中大部分时光,没有家人,没有家人的消息。如今几分钟内,我的哥哥回来了,我的妈妈去世了。”
“我很难过,基娅。”
“别难过。事实上,我许多年前就失去妈妈了,而现在你回来了,乔迪。我简直太想再见到你了。今天是我生命里最快乐也是最难过的日子。”她用手指碰了他的胳膊。这个小动作很难得,他知道,他足够了解她。
他们走回棚屋。他看着那些新东西,新刷的墙,还有手工做的厨柜。
“你是怎么过日子的呢,基娅?在写书前,你怎么弄到钱和食物?”
“哦,那是个又长又无聊的故事。大部分时候我卖贻贝、牡蛎和熏鱼给老跳。”
乔迪仰起头,哈哈大笑。“老跳!我好几年没想起他了。他还在这儿吗?”
基娅没有笑。“老跳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好几年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家人,除非你把银鸥也算上。”
乔迪严肃起来。“学校里没有朋友吗?”
“我只去过一天学校,”她咯咯地笑起来,“其他孩子嘲笑我,所以我再也没去过。花了好几周时间跟学校训导员斗智。并不难,我有你教我的窍门。”
他看上去很震惊。“那你是怎么学会认字的?还写了书?”
“事实上,是泰特·沃克教我的。”
“你后来还见过他?”
“有时。”她站起身,面向灶台,“再来点咖啡?”
乔迪感到寂寞在她的厨房里阴魂不散。它停在蔬菜篮里那一小堆洋葱上,覆在沥水架上孤零零的盘子上,以及被仔细地包在茶巾里的玉米面包上——老寡妇也许习惯这么做。
“我够了,谢谢。那你怎么在湿地里活动?”他问道。
“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买了一艘新船,但还在开以前那艘旧的。”
阳光破开云层,这是个明亮而温暖的冬日。她开着船,穿过窄窄的水道和玻璃一般反光的河口。看到记忆中的障碍物,乔迪大叫,它还和以前一样,还有那个海狸巢穴,也堆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位置。到了过去妈妈、基娅和姐姐们把船陷在泥里的那个潟湖,他们笑了起来。
回到棚屋,她收拾出一个野餐盒,带到沙滩上吃,和海鸥们一道。
“他们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她说,“告诉我一些其他人的事情吧。”乔迪开始讲哥哥默夫的故事,他曾把她架在肩上走过林子。
“那会儿你一直笑。他会慢慢地跑,带着你在那里转圈。有一次你笑得太厉害,直接尿湿了裤子,弄了他一脖子。”
“天哪,不会吧!我没有。”基娅笑得前仰后合。
“不,你有。他尖叫了几声,然后继续跑,直接跳进了潟湖,沉到水里,而你还在他肩上。我们都看着呢——妈妈、米西、曼迪、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妈妈不得不坐到地上,笑得实在太厉害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相应的画面。家人之间的小故事,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曾有过。
乔迪继续说:“最开始喂海鸥的是米西。”
“什么?真的吗?我以为是我开始的,在所有人离开后。”
“不,但凡能去,每一天她都会去喂海鸥,还给它们起了名字。有一只叫大红,我还记得。你知道,因为它们喙上的红点。”
“这当然不是那只——我自己都已经经历了好几代大红。那里,左边那只,是如今的大红。”她试图联想起那个给了她这些海鸥的姐姐,但只能想到画里的那张脸。不过,这已经比之前她所拥有的多多了。
基娅知道,银鸥鸟喙上的红点并不只是装饰。幼崽们只有在用喙啄父母的那个红点时,才会被喂食。如果红点被遮挡,幼崽们无法啄到,父母就不会投食,它们就会饿死。在自然界,亲情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稀薄。
他们坐了一会儿,基娅说:“我就是不太记得了。”
“你很幸运,那么,就忘了吧。”
他们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不去回忆。
她做了一顿南方晚餐,就像妈妈曾经做的:黑眼豌豆配洋葱、煎火腿、玉米面包配猪油渣、黄油牛奶煮豆子,还有黑莓脆皮水果派配冰激凌,和乔迪带来的波旁威士忌。吃着饭,他告诉她,如果可以,他想待几天。她说,待几天都行。
“这是你的土地了现在,基娅,你挣到了它。我驻扎在本宁堡,所以不能待太久。那边结束以后,我大概会回到亚特兰大工作,我们可以保持联系。我想尽可能多见见你。知道你安然无恙可以说是我一生所求。”
“我也希望如此,乔迪。无论何时,能来的时候就来吧。”
第二天晚上,坐在沙滩上,浪尖挠着他们裸露的脚趾。基娅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聊着天,而泰特几乎出现在每一段谈话里。他曾带她回家,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女孩,在湿地里迷了路。还有泰特读给她的第一首诗。她谈论着羽毛游戏以及他如何教她认字,如何成为一名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他是她的初恋,但在去读大学后抛弃了她,留她在潟湖边苦苦等候。他们就这么结束了。
“多久前的事?”乔迪问。
“大概七年吧,我猜。他刚去教堂山那会儿。”
“后来见过他吗?”
“他回来道歉了,说他还爱我。就是他建议我出版参考书的。偶尔在湿地里碰到他挺好,但我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他不能信任。”
“基娅,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第一次离开家,周围有几百个漂亮姑娘。如果他回来道歉,说还爱你,或许你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
“大多数男人会从一个女人换到下一个女人。那些不值得的人趾高气扬地四处转悠,用虚情假意欺骗你。这大概就是妈妈嫁给爸爸这样一个男人的原因。泰特不是唯一一个离开我的男人。蔡斯·安德鲁斯甚至和我谈到了结婚,但最后娶了别人。他甚至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我真的很难过,真的。但是,基娅,不是只有男人不忠,我自己也曾被愚弄、抛弃了好几次。让我们正视这个问题,很多时候爱情并不会善终。但就算失败了,它把你和其他人联系起来,最终,这就是你所拥有的一切,那些联系。看看我们。你和我现在拥有彼此,然后再想想,如果我有了孩子,你也有了孩子,就会生成全新的联系,并不断继续下去。基娅,如果你爱泰特,就抓住机会吧。”
基娅想起了妈妈画中儿时的泰特和她,他们的脑袋挨在一起,周围用蜡笔画满了花和蝴蝶。这说不定是妈妈最后想说的话。
乔迪来访的第三天早上,他们拆开了妈妈的画——所有的,除了乔迪收着的那张——挂了一些到墙上。棚屋里的光线都不同了,好像开了更多窗户似的。她向后退,看着那些画——能找回一些妈妈的画挂到墙上简直就是奇迹。没有被大火吞噬。
基娅送乔迪出门到卡车那儿,给了他一个自己做的午餐包,让他路上吃。他们看向树林,看向小径,看向任何地方,除了对方的眼睛。
最后,他说:“我得走了。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拿出一张便笺。她屏住呼吸,左手扶在卡车上稳住自己,右手接过便笺。如此简单的一个东西:一张写着哥哥地址的小纸片。如此令人惊异:一个能找到的家人。一个可以拨打并且有人会接的电话号码。当他把她拉近时,她的喉咙哽住了,终于,过了一生那么久,她在他怀里软下来,放声大哭。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我以为你永远消失了。”
“我会一直都在,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搬家,我都会告诉你新地址。如果你需要我,就给我写信或打电话,听见了吗?”
“我会的。任何时候,只要你能来,就回来看看我。”
“基娅,去找泰特吧。他是个好男人。”
他在车窗里不停地挥手。她看着,哭着,笑着。当他拐上大路,她从树林的缝隙间看到红色卡车,在同样的位置,曾经有一块白色的围巾渐渐消失。乔迪的手臂一直挥舞着,直到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