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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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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记得对他说过这么句话,他更从来不跟她说话,当时笑着接过纪念册,隔了些时交卷,画了个舞蹈的金发美人,世纪末“新艺”派画风,画中人却是鹅蛋脸两头尖,头发中分,紧贴在头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职业,她又开始赚稿费之后,两个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多出一间房来。葱油饼也不吃了,老秦妈也退休了。楚娣其实会做菜,还在外国进过烹饪学校,不过深恐套进,“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现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蒙。

“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青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着手鎗冲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着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着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着,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着,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着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着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着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着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着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九莉戴着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着桃红唇膏,半鬈的头发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韬光养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她有两张相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发,像阮布然特的画。光线太暗,杂志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他喜欢就送了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杂志上虽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见,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问“打搅了你写东西吧?”她总是摇摇头笑笑。

他发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后来她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只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

“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来。”

他爱过一个同乡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学,本来可以一块去,“要四百块钱——就是没有,”他笑着说。

“我看见她这两年的一张照片,也没怎么改变。穿着衬衫,长袴子,”他说。

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九莉也不忍问。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

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许多理论。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共产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产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么,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于纪律,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和平运动”的理论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他理想化中国农村,她觉得不过是怀旧,也都不去注意听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着小电炉,抱着胳膊望着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彷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循环。但是她有个老同学到常州去做女教员,在火车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个嘴巴子——她始终没说出口来。总是现在不是旅行的时候,而且也没这闲钱。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揿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着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只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着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有人请客。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着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又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着没作声。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志,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只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着久久望着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于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他走后,她带笑告诉楚娣:“邵之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那么许多钟点单独相对,实在需要有个交代。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么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么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当下楚娣听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么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么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佛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

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么介意,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

轻松过了,楚娣又道:“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嗳。”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着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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