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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只是巧合,那我就不叫,”声音怒吼道,“阿格拉贾格!!!”
“你想必,”亚瑟说,“要宣称这是你的名字了吧?”
“是的!”阿格拉贾格咬牙切齿道,就像他刚刚完成了一套相当有智慧的三段论。
“呃,很抱歉,但这依然只是巧合,”亚瑟说。
“进来,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说!”那声音哀嚎道,忽然又狂怒起来。
亚瑟走进黑暗,说这只是巧合,更确切地说,他几乎说出了这只是巧合。亚瑟的舌头在奔向句尾的时候滑了一跤,这是因为灯光亮起,他看清了自己走进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所憎恨的大教堂。
建造它的那个心灵不仅扭曲,简直扭得抽了筋。
很大,很可怖。
这里有一尊雕像。
咱们等会儿就谈雕像。
这个厅堂很大,大得不可思议,像是掏空了整座山的山腹,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它正是这么雕凿出来的。亚瑟呆站当场,瞠目结舌地看着厅堂,觉得它像是在绕着脑袋旋转,转得他恶心欲吐。
这里很黑。
但不黑的地方你却更希望它很黑,因为那些地方有不少突出展示的细部恶不堪言,而用来表达细部的颜色更是涵盖了整个扎眼色谱,从紫外暴到红外死样样不缺。
而用这些颜色突出展示的每个细部都是丑不堪言的滴水怪兽,足以让弗朗西斯·培根推迟午餐。
这些滴水怪兽的视线全都向内,从墙壁、立柱、扶壁、唱诗班座位上凝视着那尊雕像,那尊我们很快就要讲到的雕像。
若是说滴水怪兽能让弗朗西斯·培根推迟午餐,那么滴水怪兽的表情也说得很清楚了,雕像足以让它们推迟午餐,当然前提一方面是这些怪兽能活过来吃午餐——事实上不可能,另一方面还得有人尝试着奉上午餐——事实上也没有。
纪念墙四周是雕刻出的石板,用以缅怀在亚瑟·邓特手下遇难的生灵。
有些名字底下带了下划线,还打过星标。举例来说,有一头牛被屠宰,而亚瑟·邓特凑巧点了它身上的一客菲力牛排,这头牛就只雕刻了最朴素的名字;但有一条鱼是亚瑟·邓特亲手捕获的,但他不喜欢,留在了餐盘边缘没吃完,名字底下就有双下划线,还加了三组星标和一柄滴血匕首作为装饰以声明重点。
除了我们正逐步走近的那尊雕像之外,此处最令人胆寒的地方就在于一个非常明显的暗示:这些人或生物确实是同一个人,确实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转世。
同样明显的是,尽管或许有失公平,但这个人的气愤和恼怒都达到了。
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这份恼怒已经达到了宇宙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这是史诗尺度的恼怒,是熊熊烈焰般的恼怒,用它无穷尽的怨恨覆盖了全部时间和空间。
这份恼怒在整个恐怖场景正中央那尊雕像身上得到了最完满的表达,那是亚瑟·邓特的雕像,不折不扣地描述了他的全部缺点。雕像足有五十英尺高,没有哪一英寸没有塞满对其刻画对象的侮辱,而五十英尺这种东西也足以让任何对象郁闷了。从鼻翼上的小面疱到剪裁粗劣的晨衣,亚瑟·邓特身上没有哪个方面未曾遭受雕刻者的鞭笞和污蔑。
亚瑟被塑造成了一个戈耳工 [1] ,一个邪恶而贪婪的残忍食人魔,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在单独一个无辜受害者的宇宙里辗转屠戮。
雕刻者在一阵美学思潮的驱使下,决定赋予雕像三十条胳膊,这三十条胳膊要么在给兔子开瓢,要么在拍死苍蝇,要么在拉扯许愿骨,要么在摘头发里的虱子,要么在做亚瑟乍看之下搞不太清楚的什么事情。
他的许多只脚大部分在踩蚂蚁。
亚瑟用双手遮住眼睛,垂下脑袋,缓缓地左右摇头,这些事情的疯狂之处让他又是悲哀又是恐惧。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面前就站着那个人,或者生物,或者管他是什么,反正就是据信一直遭他戕害的那一位。
“喝——啊——喝——!”阿格拉贾格说。
他,或它,或管他是什么,看着活像一只疯狂的肥蝙蝠。他摇摇晃晃地绕着亚瑟转圈,不时用弯曲的钩爪戳戳亚瑟。
“你看……!”亚瑟抗议道。
“喝——啊——喝——!”阿格拉贾格解释道,亚瑟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解释,因为他被这个丑恶难当、凄惨绝伦的怪物吓呆了。
阿格拉贾格漆黑浮肿,浑身褶皱,革质皮肤。
他的蝙蝠翅膀是一双可怜兮兮、破破烂烂的笨拙玩意儿,不知为何反而更加吓人,这双翅膀若是肌肉强健、能搏击长空,估计就没这么可怕了。之所以吓人,多半是因为他抵抗住了一切自然法则,顽强地继续生存了下去。
他的一口牙齿委实惊心动魄。
每一颗都像是来自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排满了整张嘴巴,横七竖八的角度好不诡异,若是他真的动过咀嚼任何东西的念头,恐怕早就割裂了半张脸,有可能还得搭上一只眼睛。
他有三只眼睛,虽小但都炯炯有神,精神正常程度堪比女贞丛里的一条鱼。
“我当时在看板球比赛,”他粗声粗气地说。
这么一只生物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显而易见的荒谬感让亚瑟真的岔了气。
“不是这具身体,”怪物尖叫道,“不是这具身体!这是我最后的身体,我最后一次转生。这是我的复仇身体。专门用来杀死亚瑟·邓特的身体。我最后的机会,是我千辛万苦才搞到的!”
“但是……”
“我当时,”阿格拉贾格说,“在看板球比赛!我心脏不好,但我对老婆说,看个板球比赛能发生什么呢?可就在我看球的时候,你猜猜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就在我面前凭空出现了,简直存心不良!我可怜的心脏吓得停止了跳动,可最后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什么?亚瑟·邓特,胡子里还插着根兔子骨头。请问这是巧合吗?”
“是啊,”亚瑟说。
“巧合?”怪物嚎叫道,扑扇着破破烂烂的翅膀,样子让人看了就痛苦,一颗格外下作的牙齿在右脸上剜出一条短而深的伤口。尽管他一直想努力避免这么做,但仔细端详之下,亚瑟注意到阿格拉贾格的脸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黑色创可贴。
他紧张地退了两步,扯扯胡须,惊恐地发现那根兔子骨头居然还在原处。他掏出骨头,随手抛开。
“你看,”他说,“这只是命运在捉弄你。还有我。捉弄咱们俩。这完全是巧合。”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邓特先生?”怪物嗥叫道,摇摇摆摆地逼近他,步态看了让人伤心。
“没有,”亚瑟坚持道,“绝对没有,真的。”
阿格拉贾格用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
“这么对待一个你没有任何不满的人可真是奇怪,一遍遍把他杀了又杀。要我说,这种社会关系够稀奇的。我还会说,这是——撒谎!”
“可你看啊,”亚瑟说,“我非常抱歉。咱们的误会实在太厉害了。我得走了。你有表吗?我得去帮忙拯救宇宙。”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阿格拉贾格继续逼近。
“有一回,”他带着齿音说,“有一回,我决定放弃了。是的,我不转世投胎了,就待在阴间算了。可你猜猜,接下来怎么了?”
亚瑟胡乱摇头表示他完全没想法,也不想有任何想法。他发觉自己已经退得靠住了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这块石头被人费了海格力斯般的力气雕成他的一只卧室拖鞋,庞大得畸形,歪曲得可笑。他抬头瞥了一眼耸立头顶的那尊自己的戏仿巨像。他还没搞清楚其中有一只手到底算是在干什么。
“却被一把扯回了物质世界,”阿格拉贾格继续说,“转世成了一捧牵牛花——必须补充一下,装在一个花盆里。我这段特别开心的短暂生命是从半空中的一个花盆里开始的,距离一颗特别贫瘠的星球的表面有三百英里。大自然中的这个位置实在撑不住一盆牵牛花的体重,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对吧?你想得没错。这条生命没几分钟就在三百英里下的地面上结束了。哦,必须补充一点,结束在一条刚摔烂的鲸鱼身上,那条鲸鱼是我的灵魂兄弟。”
他带着新生的恨意不怀好意地看着亚瑟。
“在掉下去的路上,”他咆哮道,“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一艘亮闪闪的白色飞船。猜猜看,是谁正趴在这艘亮闪闪的飞船的舷窗往外张望?正是一脸洋洋得意的亚瑟·邓特!还是巧合?!!”
“是的!”亚瑟吼道。他又抬头瞥了一眼,明白了那条让他大惑不解的胳膊究竟在干什么:正在凭空创造一盆注定要遭遇不测的牵牛花。这可不是一个很容易看懂的概念。
“我必须得走了,”亚瑟坚持道。
“没问题,”阿格拉贾格说,“等我先杀了你。”
“不行,这没有任何用处,”亚瑟解释道,他开始爬上自己那只雕刻的拖鞋,“因为我必须去拯救宇宙,明白吗?我必须找到银横木,这才是重点。要是死了,那可就困难了。”
“拯救宇宙!”阿格拉贾格轻蔑啐道。“你和我开始结下血仇之前怎么没想到要拯救宇宙!还有你在斯塔夫罗慕拉星系贝塔星的那次,有人……”
“我从没去过那儿,”亚瑟说。
“……想暗杀你,你躲了过去。请问子弹击中了谁?猜猜看啊?”
“我从没去过那儿,”亚瑟重复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必须得走了。”
阿格拉贾格拦住他的去路。
“你肯定去过。你要对我的那次死亡负责,你要对我的每一次死亡负责。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啊!”他的声音气得发颤。
“我从没听说过那地方,”亚瑟坚不改口。“也肯定没有谁企图暗杀我。你除外。也许我以后会去,有可能吗?”
阿格拉贾格缓缓地眨起了眼睛,像是被此中逻辑吓了个动弹不得。
“你没去过斯塔夫罗慕拉星系贝塔星……还没去过?”他低声说。
“没有,”亚瑟说,“我对那地方一无所知,肯定没去过,也没有要去的计划。”
“喔,你终究还是会去的,”阿格拉贾格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喃喃道,“终究还是会去的。他妈的!”他踉跄后退,疯狂地扫视着这间仇恨大教堂。“我带你过来得太早了!”
他又叫又吼。“我带你过来得太他妈的早了!”
他忽然鼓起精神,把一只充满恶意和仇恨的眼睛转向亚瑟。
“我反正还是要杀了你!”他咆哮道。“不管这在逻辑上多不可能,我都要他妈的试试看!我要把这整座山炸上天!”他尖叫道,“邓特,看你这次能不能逃得掉!”
他用痛苦的蹒跚步态摇摇晃晃地冲上像是黑色小祭坛的地方。此刻他嘶喊得太过狂野,脸孔被割得一塌糊涂。亚瑟从自己雕像脚背上的高处一跃而下,跑过去,想按住这个已经疯了四分之三的怪物。
他扑到阿格拉贾格身上,把畸形怪物撞倒在祭坛顶端。
阿格拉贾格再次尖叫,拼命扑腾了一小会儿,然后把一只癫狂的眼睛转向亚瑟。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痛苦地挤出咯咯的声音。“你又杀了我一次。我说,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鲜血吗?”
他又像中风似的短暂地抽搐几下,颤抖着瘫软下去,正好按住了祭坛上一个硕大的红色按钮。
亚瑟吓得魂不附体,一开始显然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接着则是由于警笛和警钟声忽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闹哄哄地宣告着什么紧急状况。他疯狂地扫视四周。
唯一的出口似乎就是他进来的那条路。他奔了过去,边跑边抛开了那个劣质假豹皮口袋。
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左一步右一步地穿行于迷宫之中,背后的汽笛声、警笛声和闪光似乎追得越来越紧了。
他转过一道弯,前方忽然有了亮光。
那光没有闪动。那是阳光。
[1] 戈耳工(gon):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伙长有尖牙,头生毒蛇的妖怪,亦译蛇发女妖。——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