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动 20(2/2)
“那里有火。”他的话语刚出口,便被海风卷去。
那是一间地堡,不知是岩石还是混凝土建造,埋没在吹来的黑沙之中。入口低矮狭窄,没有门板,墙壁至少有一米厚。“嗨,”凯斯轻声说,“嗨……”他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墙壁。屋里有一个火堆,在门洞的两壁投下闪动的影子。
他弓下身,走了三步,进入屋里。
一个女孩蹲在生锈的铁炉旁,里面有浮木在燃烧,烟雾顺着墙上的烟囱流出窗外,被风吹去。在那仅有的火光之中,他看见那双惊恐的眼睛,看见那条熟悉的用围巾卷成的发带,上面印着电路图的放大图案。
那个晚上,他拒绝了她的拥抱,拒绝了她给他的食物,拒绝了那用毯子和泡沫塑料块筑起的小窝,拒绝躺在她的身旁。最后他蹲在门边,看着她入睡,听着风吹过房屋的外壁。每隔个把小时,他便站起身走到那简陋的火炉旁,从旁边的浮木堆里取出木头加进去。这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寒冷的感觉却如此真实。
她,那蜷曲在火光中的她,也是假的。他看着她微翕的双唇,还是当初和他一起穿过东京湾时的模样,这实在太过残忍。
“残酷的混账,”他在风里轻声说,“你一点也不肯冒险,对不对?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对不对?我知道这都是什么……”他尽力掩饰声音中的绝望。“我懂的,你知道吗?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另一个人工智能,3简告诉莫利的那个,燃烧的丛林,那不是冬寂,是你。他用博朗探测仪警告我不要上当。现在你让我平线了,你把我困在这里了。你把我和一个鬼魂,一个我旧时记忆中的鬼魂一道,困在乌有乡了。”
她在梦中翻了个身,喊了句什么,拉起毯子,遮住自己的肩膀和脸颊。
“你什么也不是,”他对着睡梦中的姑娘说,“你已经死了,你他妈的对我毫无意义。你听到了吗,兄弟?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已经平线了。这一切只不过花了二十秒,对不对?我身体还在那间图书馆里,我的脑子已经死了。我很快就真的要死了。南方人还会继续操纵狂病毒,但他的身体早就死了,所以你能猜到他所有的动作,肯定的。没错,关于琳达的那堆烂事都是你干的,对不对?冬寂把我抓进千叶城网络模型的时候,曾经试过利用她,却失败了。他说那样太难了。自由彼岸的星空是你变换的,对不对?埃西普尔房间里那死掉傀儡的脸,也是你变成琳达的。莫利根本没有看见那景象,你只是修改了她的虚拟感受信号而已。你以为你能伤害到我。你以为我他妈会在乎。我不知道你叫啥,但是,操你妈。你赢了。你赢了。可是这对我全都毫无意义,对不对?你以为我在乎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又开始颤抖起来,语声凄厉。
“亲爱的,”她从一堆毯子里挣扎着坐起来,“你过来睡觉吧。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坐起来的。但你一定要睡觉,好吗?”她睡意蒙眬的话声里,那点轻微的口音格外明显。“你就睡一觉,好吗?”
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火炉已经熄灭,屋里却很温暖,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在一个大纤维罐的破壁上投下一个扭曲的金色方形。那是个运输罐,他曾经在千叶城的船坞上见过。从罐子侧面的裂缝里,他看到几个明黄色的包裹,在阳光中神似大块的黄油,饥饿让他的胃一阵紧缩。他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罐子旁边,掏出一个包裹,辨认上面的小字。包裹上有十几种语言,最下面写着英文。“紧急备用粮,高蛋白含量,牛肉味,ag-8型。”下面列着营养成分。他又掏出一包。“鸡蛋味”。“既然这些都是你生造出来的,”他说,“你能不能给放点真正的食物?”他一手抓着一个包裹,依次走过这地堡全部的四个房间。其中两间里只有浮沙,另外一间还放着三个运输罐。“没错,”他抚摸着罐子上的封条说,“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
他在有火炉的房间里找出一个塑料罐子,里面装的大概是雨水。在被窝旁边的墙头放着一只廉价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绿色手柄已破裂的海员刀,还有她的围巾,还打着结。围巾上满是汗水和尘土,硬邦邦的。他切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火炉边一个生锈的空罐头里,又从塑料罐里倒出水来,用手指搅匀,然后开吃。隐约能尝到牛肉的味道。吃完之后,他把空罐头扔进火堆,走出房间。
从太阳的位置和感觉看来,这已经是下午近晚时分。他甩掉湿漉漉的尼龙鞋子,惊异地发现触脚之处十分温暖。日光下的沙滩泛着银灰色,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绕过屋角,朝着海浪走去,将外套丢在沙滩上,一直走到海边。“我真不知道你用谁的记忆造出了这个地方。”他脱下牛仔裤,将它踢到浅水中,又将t恤和内衣也如法炮制。
“你在干什么,凯斯?”
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沙滩上,离他十米远,白色的海浪没过她的脚踝。
“我昨晚尿在身上了,”他说,“反正你也不要穿这些,上面都是海水,不舒服的。我带你去看看岩石堆里面那个池子。”她轻轻指了指身后。“那里是淡水。”褪色的法国工作服齐膝剪断,下面是她光洁的棕色皮肤,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扬。
“听我说,”他抄起衣服,朝她走去,“我要问你一件事。我不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觉得,我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他站住了,黑牛仔裤的一条裤腿湿淋淋地拍打在他赤裸的大腿上。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微笑。
“这样就够了?我来了就行?”
“他说过你会来的。”她皱起鼻子,耸耸肩。“我想,他知道这些事。”她抬起左脚,像个小孩子一样,笨拙地用左脚蹭掉右脚踝上的海盐。她又对他笑笑,这次有些迟疑。“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浑身涂满了棕色,就剩一只脚是白的?”
“你最后记得的就是这些?”他看着她说。她从方铁盒盖制成的唯一的盘子里刮掉最后一点速冻干燥食品。
她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更大了。“对不起,凯斯,真的真的对不起。大概就是那点烂事,就是……”她朝前俯下身,前臂搭在膝盖上,脸有些变形,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痛苦的回忆。“我只是需要钱。要钱回家,或者……下地狱,”她说,“你不会再理我了。”
“没有烟吗?”
“该死的,凯斯,你今天已经问过我十遍了!你到底怎回事?”她扭住一缕头发放进嘴里咬着。
“可是却有食物?食物已经有了?”
“我跟你说过了,食物是从那该死的海滩上冲上来的。”
“好。没错。天衣无缝。”
她又开始哭泣,那是一种无泪的抽泣。“反正,你去死吧,凯斯,”她终于能够开口,“我自己在这里本来过得挺好。”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钻出门外,手腕蹭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风,身周一片黑暗,只有大海的声音。他的牛仔裤又紧又黏。“好,”他对着夜色说,“我认了。我就认了。但明天最好冲上来一点香烟。”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顺便弄一箱啤酒也没问题。”他转过身,走进地堡。
她用一根银白的浮木挑着火炉中的灰烬。“凯斯,在廉价旅馆里面,你的棺材屋里那人是谁?那个戴着银色眼镜,穿着黑色皮衣的武士?她把我吓到了,后来我想她可能是你的新欢,不过她看起来比你有钱多了……”她扫了他一眼。“偷了你的随机存取存储器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了,”他说,“都没什么意义了。你就把随机存取存储器拿给这人,让他帮你看里面的东西?”
“托尼,”她说,“我以前跟他算是约会过。他有个习惯,我们就……算了,嗯,我记得他在一个显示器上跑这随机存取存储器,里面那些图案真不一般,我记得当时在想,你怎么——”
“里面没有图案,”凯斯打断她。
“当然有。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那些照片,凯斯。有我爸爸离开之前的样子。还有他给我的那个小鸭子,上漆的木头小鸭子,你居然有它的照片……”
“托尼看到了吗?”
“我不记得了。接下来我就在海滩上了,天色很早,太阳刚升起来,那些海鸟的叫声又凄厉又孤单。我很怕,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我知道自己会病倒的……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第二天食物从海里冲上来了,外面都缠着绿色的海生植物,好像硬胶叶子一样。”她把手里的棍子扔进余烬中。“可我一直没生病,”余火从棍子上爬过。“我更想抽烟。凯斯,你呢?你还嗑药吗?”火光在她脸上闪动,让他想起巫师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的亮光。
“没有。”他说。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所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舌头掠过她嘴边风干的眼泪,咸咸的。她的体内有一种力量,他在夜之城就曾发现的一种力量,一直在那里,也让他停在那里,一度远离时间,远离死亡,远离那无情的仁清街,那追索不休的街头生活。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引领他到达,他也总是让自己遗忘的地方。他曾经一再拥有,又一再失去。她拉着他俯下身,他知道了,他记起来了,那属于肉身,属于牛仔们鄙弃的肉体。它无比宏大,无以理解,它是螺旋与外激素编码而成的信息的海洋,它无限精妙,只有毫无思想的身体才能体会。
他拉开她那件法国工作服的拉链,却卡在半中,尼龙圈齿上都是海盐。他用力扯开拉链,小金属块弹到墙上,浸满盐水的布料破裂开来。他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古老的信息再次开始传递。在这里,就在这里,在他明知不是真实的地方,在由某个陌生人的记忆构建的模型之中,那种原初的力量却毫不褪色。
她在他身下颤抖,那木棍忽然点着,火苗跃起来,将他们交缠的身影投在墙上。
后来,他们躺在一起,他把手放在她双腿之间,他忽然想起她在海滩上的样子,想起白色浪花卷过她的脚踝,想起她说的话。
“他告诉你我会来的。”他说。
她却只是翻了个身,臀部抵住他的大腿,用手覆住他的手,喃喃地说了句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