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作鹿野千拔(2/2)
“反正我会赢。”
“为什么?”
“我已经梦见这样的场景好几次,每打必赢。”
对话在荒谬中结束,惹得鬼中佐哭笑不得,他希望帕更成熟,或天真到底也好,但不能摇摆其中。鬼中佐也知道,帕有扳动世界的神力,但力量过于充沛反而危险,用枪会扣断扳机,只能把枪当标枪射敌人,手榴弹也丢过头。只适合肉搏战,拳拳见血,但控制不好真像无人驾驶的战车,掉到壕沟就报废了。
同样与帕的那次聊天中,鬼中佐还说了另一个关于乃木大将的故事。故事是鬼中佐读官校时听来的,他授姓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义父乃木大将,也没通信求证。但这故事让他相信义父活得真实。事情是这样的:乃木大将赢了日露战争,却输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战死了。战后他住在东京,担任皇太子的老师。课业之余,素装前往各地,凭着战亡的士兵名册,到各家亡灵牌位前祭拜。离别时,不忘在门前深深一鞠躬,那弯腰不像是告别,像祈求宽恕。某一回,一位老婆婆对乃木大将说:“你是刽子手,为了胜利,不只杀了我孙子,连你的两个儿子都杀。”乃木大将不否认也不承认,他抬起头看着老泪的老婆婆,然后转头离开。这话对乃木大将是一大打击,延迟了半年,才能提起勇气再度到各阵亡战士家祭拜,不过他没进门,只在门口鞠躬。渐渐地,乃木大将发现无论到哪家,门前总插上茶花。有一回他躲在柱子后,忍着掐熄心跳的冷风,看看是谁早他一步来祭拜。最后他看到熟悉的身影从街尾走来。是静子,他早就知道是妻子所为,只有她懂得他每次的行踪。静子要代他受罪,替每位士兵献花。可是乃木大将现身时,静子回头跑走了。停下来,静子呀!乃木大将又喊。小巷好瘦,寂静好大,那回音如此辽阔,只见几只乌鸦扑翅远去,远处的晨光流动在巷子。乃木大将追了一会,在街心看到一只遗落的女用木屐,旁边散落着茶花瓣。屐鞋是他替妻子买的,板子的樱花图才很眼熟。屐耳没挣断,方位摆得端正,是静子刻意放的,要乃木大将不要追来了。乃木大将把木屐揣入怀心,又把地上的几瓣茶花带走,坐火车回东京寓所。应门的静子温静地跑来应门,躬身递上鞋子,说辛苦了,她热茶泡好了。然后她转身离开,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乃木大将把鞋柜打开,看到另一只木屐在那,沾着脏雪垢,一摸却还有温度,便把自己怀中的那只也拿出,安静摆一起。这样的夫妻感情让他们在明治天皇驾崩,灵车缓缓地驶出皇宫、礼炮高响时,两人盛装,在寓所自杀,在血泊中,唯有一对旧木屐漂浮着。
“我以后会讨厌走这条山路了。”帕很诚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它会让我一直想起这个故事。”
视察完五座山炮,鬼中佐往第六座去。他沿着山径,马匹蹬蹄而上,发出嘶嘶的喷气声。一个小弯处,阳光照亮路旁的山芙蓉,白花受日照而渐次艳红,好不芬芳。鬼中佐的眼神越过花丛,却被后头展开的风景逼得眯上眼,好美呀!他惊讶。丰沛的冬阳流淌,抹亮视野,也抹亮自己稀微的思绪。近处村庄,砖屋错落,鸡犬相闻,火车唰唰地驰过山道,能听到上坡时的强悍加速声。他注意到冬天的桂竹,带着名为“山吹色”的焦黄,风不知从哪来,满山也飞满蓬勃阴沉的落叶,害得马无法前进,这是九降风的威力。他继续往高炮地前进,共花三小时视察完,时局歹歹,得时常调动炮台,免得被米机炸到。现在的制空权不是日本的了,天空少有飞机盘桓厮斗。一旦飞机被击坠山间,村童照旧先鼓掌,点头叫好,他们走两小时去看坠机,还是零式战机,难过得花六小时走回。鬼中佐仰看,还是太阳旗的蓝天,哪时才能飞满帝国飞机?
就在这时,练兵场传来高声唱呼,大喊“第九九九人”,大声敲鼓通知鬼中佐。他听到,也知道时候到了,在这困顿的时局仍有令人振奋的消息,他勒马绳回头,叱一声,奔过森林、溪谷、菜田,挥刀冲过割人的蔗田,酣畅冲杀,只为早一刻驰回练兵场。在练兵场,帕正站在相扑用的土俵台,身穿丁字裤,双手抵地蹲踞,一双眼睛锐如鬼。相扑术语中有“五人拔”,是连续打败五个人的竞争,打败对手谓之拔。鬼中佐会是这个月来第一千位被帕拔起的,也是他给帕取名“千拔”的厚望,成为力大无惧的大和武士。
鬼中佐驾马绕着土俵台,怒斥:“拿出真本事来。”说罢,挥着马鞭逼士兵向前扳倒帕。百来名士兵大吼,从四面八方冲上土俵台,后头的鬼中佐绕圈子挥鞭,怠慢的兵则背部吃痛。尘埃飞扬,士兵们发出激情的大吼,好像一脚踏入疯狂的死境,冲去台上,要把帕撕个粉碎。
台上的帕胡乱蹬土,瞎眯那些兵,不管一双、一打来人都扔走,俨然天下都是他的。当鬼中佐的马鞭再度挥向高台,逼近士兵时,鞭子竟然卡死,他定睛一看,鞭梢被帕狠狠地抓着。鬼中佐用皮靴操控马后退,要把帕扯下台,哪知鞭子扯直了都没用。一拉一扯间,帕又占上风了,像是丢链球那样甩起鞭子命令马匹绕着土俵台驰奔,好撞开士兵。
“这是垃圾场吗?全是废物,滚开。”鬼中佐胸中尽是羞怒,喝退士兵,驾马冲上几乎溃败的土台,勒马回身,用后蹄猛蹬。帕双手环护胸口,稳住身,一脚抵住界绳。
鬼中佐喊:“混蛋,你是谁?凭什么能气焰嚣张?拿出本事来。”一场父子的对决,让鬼中佐肾上腺激素喷涌,不要让帕轻易得逞。
帕毫不受激怒,咬牙捏拳,眼神无畏地顶回去。鬼中佐令座驹高高地举起蹄嘶鸣,挥鞭往前打,现出泰山压顶的气势。帕这下吃了鞭痛,生出无比烈焰的气势,趁隙蹿了去,双脚钉住地面,两手以神力绾抱,吼声先去,气力后追,肯定把这数百公斤的马和主人填满胸口之后拔出界。鬼中佐知道,再努力都徒然,再挣扎都枉然,他成为儿子第一千位“拔”了,成就了千拔。他红了眼,把鞭抛了,把威严都抛光光了,摊开手喊:“你是谁?”
“我是鹿——野——千——拔。”帕怒目大吼,向风去,向云去,向那无边无碍的天去。
焚蓝的天空下,风静了,云停了,世界无穷无尽。在世界的尽头,一条地平线剖开了天地,在细线间,一只大冠鹫逆风盘旋,它孤傲,它羽翮大展,它顾盼自雄。它的眼中无尽藏了,整个地球也行,却只顾着地上那小小的人影,听他大喊:“我是鹿——野——千——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