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风来助,桃太郎大战鬼王(2/2)
帕对白虎队说:“假如我手断了,用脚战斗。假如我脚断了,用牙齿咬。假如我身体死了,用鬼魂战斗。不用为我难过,我会成为鬼保护你们。”帕立即选了一位副队长,把随身戴着的金鴩勋章别上,对他下达命令:“现在,带部队强行军‘转进’瑞穗,全部回去,回去。”转进是撤退的意思。帕讲煞了,将弹药包和手榴弹绑在自身,要独自肉迫,给部队留下一线生机。白虎队说,你不要死,我们有锦囊妙计。他们拆开小竹筒,敲碎封蜡,露出一条片假名纸张,看不太懂内容,却知道那是“喊水也会结冻”的中国和米国咒语。他们念咒,零零落落的。帕看都不看,便带他们念,那是刘金福曾在菜油灯下誊的字句,是阿公耗尽棺材本三个佛银、两锭大清纹银向神秘走私客买的“暗(黑货)”,根本不是向神明求的咒语。他们照说明把武器丢掉,双手举高,轮番用破汉语和烂英语吼出咒语:“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我们是娃儿,全部投降了,拜托不要开枪。”时间冻结的咒语有效了,风雨变小,躁乱渐息。他们最后又咬破指头,把木寮写满咒语,防止鬼畜大军入侵。忽然间,帕喊:“空袭,全体掩护。”白虎队跪落地,轻张嘴巴,拇指塞耳洞而用另外的四指捂眼,这是防空袭方法。但他们发现没有敌军轰炸,只是一阵风夺门而去,让他们的衣角都掀向那。是帕离开了,独自去肉迫。没有一阵风回到原地。他们多么悲伤,唱起“国歌”饯别:“君王世代,千秋万世,直至小石凝成巨岩,直到岩石长青苔。”
“我们不能让队长落单,大家上紧爆药包,其他的人拿竹棍。”副队长要各班长检查队员装备。白虎队知道接下来要干吗了,拿起前头绑小刀的竹棍,拿着耗尽弹药的步铳。
副队长高举胸前的金鴩勋章,拳头紧捏,大喊:“……总……攻……”却骇惧得迟迟说不下去。
“我们去找妈妈了,冲——回——家。”坂井大喊完,率先跑出门,一路蹦蹦跳,即使随时横尸也不怕了。哗啦啦!就像嘉义农林的子弟到内地参加甲子园赛获得了亚军,回台后在街道游行接受欢呼的闹热场面,大伙冲上街放鞭炮。在中央山脉某处,三十几个小兵拿了棒球棍似的当武器,欢欢朗朗地冲出木寮,往山谷杀去。
帕奔过巨岩、苔藓和雾气蒸腾的树林。他全身共绑上十二包爆弹,一手拿六颗手榴弹,一手握配备的手枪,却不知后头追随了皇小学勇士。他跑入了河谷,突进到敌阵。十余名米国伤兵躺在水边,发出哀鸣和膻臭,身体是濒临死亡的搐跳,流出的血染红了河。有几个米国陆战队员向帕攻来。他用手枪瞄准,一勾火,没喷铳子,因使力过头把枪捏残了,便丢了废铁杀去。
(米军会把男俘虏的牙齿撬断,好塞入手榴弹引爆。他们把女俘虏强暴,再用战车履带压过。千拔,你要怎样保护他们?鬼中佐说。)
肉迫到了米军陆战队。帕二话不说,一出拳,轰得为首的军官头壳穿了,目珠迸出、脑浆花喷,顿时见阎王去。杀人很简单了,把他们当牲畜即可,帕很快习惯这种快感了,可怕的是人比牲畜懂得求饶和哀号,那语气竟然像失散好久后又回来的童年玩伴。
(你只会变鬼变怪,根本不会带兵,那些小囝兵早晚给你带死,你对得起人家的爷娘吗?你拿目汁回失礼,有屁用。刘金福怒骂。)
敌人又来了,他回转身,一矮一抗,出拳打穿另一个鬼畜的胸。尸体挂在帕手上。他把尸体掼在地,甩得皮毛糜烂,血肉哗啦哔啵地爆炸,还大脚踹鬼畜的胸膛。尸体飞过小溪,人已死,胸腔的血流过喉咙时还发出呜咽声,目珠睁得比伤口大,流泪比流血还认真。
(打仗,打仗呀,用尽残忍才是慈悲。用憎恨、用愤怒、用死亡面对敌人,就亲像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鬼王说。)
忽然间,一道影子直冲帕来,刺刀刺中他的胸膛了,冲撞的力道让帕退了几步。他用手切断刀柄,叉开五指,对那米国大兵的眼睛刺入,趁对方来不及哀号,扣了头颅猛往大石摔个血肉爆炸,五脏喷跳。
(如果像历史上的白虎队,只剩一个活下来。我们都会死,只有队长鹿野殿会活下来,因为他最强。一个学徒兵告诉另一个学徒兵。)
(我们会在天上相见的,时间从现在开始倒数计时。尾崎说。)
河对岸,人影憧憧。帕对他们吼出时间咒语。一个连的鬼畜吓坏了,全速倒弹,撤往山头去。帕要杀尽,多个鬼畜就给队员多一分危险。他涉过血河,乘胜追击,好争取时机给部队转进。帕杀进冷杉林,突进到箭竹林,一下子往右翼的敌人抛手榴弹,一下子往左侧的鬼畜丢炸药,爆炸声和血肉洒了回来。米军流窜得更快,也更哀鸣了。到山顶的草原,帕得了猛,手脚并用地跑,直铆铆地往米国大军的阵营去。他拔了手榴弹的插销,拉开爆药引信,腾空思绪,肉迫、肉迫、再肉迫,玉碎、玉碎、坚决玉碎,要将肉躯炸为灿烂万朵之樱。他怒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唤醒最后的一丝体力冲去。霍然间,圣山启动了,风卷来,天顶的浓云瞬间排空,月亮好亮,世界好白,视野打开了,现出鬼畜的真面目——百来只的水鹿和山羌,冲浮在短草坡。帕着惊,把炸药奋力地往外丢,爆开的死亡逮捕了外圈的野兽,血雾弥漫,天空掉下腥臭肉块。受爆袭的兽群往中间靠,雄鹿、雌鹿、小鹿数十个家族,它们流出的泪和汗散成了大雾。他跳上一头大雄鹿的背,拔去胸前的那截刺刀——某只冲撞他的水鹿而被他打断的鹿角。他一身血肉残败,高举两手,终于卸下心中盘旋不去的死意,痛哭失声,往倒在鹿群铺成的浮动大毛毡上,大喊:“对不起,差点就全毁了大家。”大毛毡载他到崖边,嘀嘀嗒嗒地蹬蹄,不久安静下来。
鹿群散去,留下帕坐在石岩上,看着云海波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背后有几丝窸窣,踪步很熟悉,头不转地说:“不要藏了,出来吧!”伏在草原的小肉弹蹦出来,个个背爆药,跟着帕的血迹一路倒退地追来,符合“转进”命令但又能与帕生死与共。
你看,米军撤退了,我们赢了,帕指着东方的云海说。只见万壑往下坠,群山奔散,云海浮了来。那些云海不平坦,高耸起伏,月光下像是无数的航空母舰、驱逐舰、坦克运输舰、两栖登陆艇。而往山谷滑落的雾气,简直像上千辆撤退的战车,发出轰隆隆响。那渐渐散去的白雾,在白虎队眼中,还成了数万个米军的残影,全是白皮肤、黑人面孔,五官全都一样,这印象来自他们唯一看过的洋人,就是掉落在关牛窝的黑人飞行员。米军擎枪扛炮筒,钢盔歪斜戴,哼着歌,抽着烟,走进云海滩边的两栖艇,有的还回头对白虎队挥手。有个学徒兵响应,挥着手,但很快被同伴制止,直到帕举手,所有的人才挥手说再见。他们身子倾斜,站在豪气的草坡,看云海慢慢散去,米军散去,一切都散去,他们打的是一场与自己幻觉的仗。因为,那种日本军部研发用来提升夜间战力的“槟榔锭”事实上叫猫目锭,是一种含有安非他命的药,吃过量会召唤心魔,一切与米军有关的都是自己的幻听与幻影。如今战事结束,狼藉的战场只剩草叶上的雾水汇向山谷而成溪,奔腾入海,成为太平洋。在误为米军登台的强烈台风侵袭后,视野好辽阔,在海的那边,世界的尽头,有一条鼓鼓的海平线拦下半颗地球的咸水。他们最后都哭了,好像太平洋的海水映不满他们的眼,得从眼眶溢出,因为被美景的撼动与征服,除了哭没有办法。
“回家去吧!”帕说。没有到东部,至少已看过了。
那年夏天,帕带领六十余名士兵从中央山脉撤退。山不再阻拦,他们很快找到原路,还带回了三十头兽肉干。他们把误杀的水鹿、山羌、狗熊的内脏掏干净,用烟熏烘干兽体水分,木头串起,扛回家。帕臂弯则抱着一只战场捡来的小狗熊。它头上戴钢盔,只露出小眼睛。白虎队一路高唱童谣《桃太郎》助兴,不时高呼万载、万载,他们打赢恶鬼岛上的鬼王了,扛回了鬼畜尸体为证。他们跨入第一个少数民族部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输了。当地驻在所的巡察拿着收音机,悲愤地说,残暴的米国用超级炸弹爆击广岛和长崎,两个城市瞬间变成阿鼻地狱,死伤惨重,天皇玉音放送,向米国停战了。帕和士兵再次听收音机,都是投降消息,摇头说:“拉积欧在山里会说谎,还会口吃。”他们稍获信心,大步往关牛窝走去。每到下个部落,他们又安慰自己下个收音机会更老实。临暗到关牛窝时,火光烧亮,不少的村民敲锣打鼓,大哭大笑好像被发情的野鬼降乩,抱着鸡鸭乱跳,激动地说:恩主公派米国飞机,载了两颗天公炉丢到日本去了,日本输到脱裤底了。“苦灾过去,台湾天光了。”老人大声欢呼。这时候,白虎队笑了,也哭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输是赢。
几天后的中午,日头斗大,热死人不偿命,唯有森林涵养出流水与清风。从练兵场出来的帕要回山上的家了,腋下夹着一只戴钢盔的小狗熊。在小径的入口,他放下小狗熊,任它跑来跑去。无人烟的森林,在时光流动中,充满影子颀长的诗意。小狗熊在落满山毛榉树荫的地上打滚,或绕圈子追自己的尾巴,或转身时被自己的影子吓着。它爱玩,油亮黑毛沾满了白絮,在地上滚。白絮飞走,往林冠飞去,飞入更高远辽阔的天空,帕和小熊看去,层层密密的树叶后头,日头秀晴,他们不约而同地被那蓝天逗得打喷嚏。
帕笑了,跍身摸小狗熊,说:“‘日头辣’,走,你先行。”
日头辣,他为小狗熊取了名字,有种“目珠会被阳光呛伤”的味道。足声朗朗,森林多了几条路,埋伏在草蕨中,他停下来看得发呆,骚蝉长吟,树下的光斑漾晃,那些新路会通到哪?小狗熊却来劲地往那里跑,把蕨叶推得唰唰地排开,直到没了声。帕久等不到,大吼一声,才跑回一只精力无限的小影子,在他跟前吐舌头。帕知道了,小狗熊一直找熊妈妈。母熊死在山脉的战场,死在帕的突击中。帕伏地,代替了母熊,用四脚走动,靠在一株樟树磨蹭肩膀,用手指刮出新鲜的爪痕。不知为何,帕刮完树干后的手隐隐发抖,体力好像枯竭了,怎么会这样?于是他对森林大吼两声。小狗熊吓着,被母性的威势所屈服,靠着帕的脚绕圈子。帕低头舔小熊,嘴里都是腥味,说:“走下吧!我们转家去。”他与小熊兽行。它听不懂不重要,路会通到家,脚会自己走下去。
转到屋家,短坟摊平,碑石被敲得粉碎,篱笆爬满了开花的紫牵牛。帕拉开篱笆的门闩,手感竟然钝了,用力过头,门板轰然被扯倒,连声响都好陌生。篱笆内的猪鸡抬起头看,认真地看着异乡人。帕跍在篱笆后,露出头做鬼脸,抓住小狗熊的前肢左右摇晃,说:“我是日头辣,转屋来了!阿哥阿姊,我知你们的名。”帕喊出猪鸡的日文小名,阿鲁米、椭结索、椭蔓多、林檎、哈娜、夫库洛……,指出谁是谁,没搞差。
这时,在厨房暖水的刘金福探出头,拍响门前的铁马提醒。帕也用两手做出踩脚板的样子。猪鸡才睁大眼,兴奋地奔向帕。都长大了,铁马再也载不下一家子的畜民,帕分批载,在园里转圈子玩。暖好水了,刘金福放入驱邪除秽、俗称“抹草”的金剑草,提到菜园,兑上冷水,给归来的帕擦身子。他用菜瓜布帮帕刷背,洗掉的污垢多得能种甘蓝菜,洗到腋下时,严肃的帕不禁笑了。他知道如此的笑有些暧昧,放眼四周,风景不殊,不久前才为天皇的赤子而煞猛努力,如今乖乖成为刘金福眼中的中国人了。
但是,刘金福要摘下帕始终挂在头上的皮盔和飞行镜时,被强力挡下。搞到最后,帕站起来,走出篱笆外,这才回头,露出满是黑窟窿的左眼和无耳的头,然后跑走了。刘金福和小畜民追了出去,每到岔口,分批寻去。帕走入一条从未走过的新山径,内心有无限的期待。路的尽头,成海的菅草奔荡了,倒向风的去向,更远的村里,神社熊熊烧起,灰烬被怒火抛了开来,黑烟几乎把天空染色。帕看着烟发呆,感到那就是童话中浦岛太郎从水龙宫回到陆地后打开玉匣冒出来的烟,那神社大烟多么诡魅呀!他对山下大喊完全不懂意思的时间咒语,“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多喊几下,或许时间还会倒流。接着帕向前走,踏入草海,才感觉到草下有异物,就被那成片的新坟绊倒。他滚几圈,脑袋的铁片诱发了新伤癫痫,全身抽搐,辗落溪谷。一只奋迅而来的猪跑去,扑去挡下帕,发出尖叫,呼唤其他的同伴。不久,从草丛窜出了其他的猪来救援,而鸡从天空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