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娘娘下凡(2/2)
“是没有刻上。”刘金福看着碑石,说,“上头只有你们的名字,没有我们的。”
纪念碑上面只有八名米国阵亡战士名字。刘金福指着附近的稻草人,说那有的是白人,有的是黑人,还有四十六个被炸死的本地人。它们都是由村民扎出来的,站成一块,吹同样的风,没理由有人可以刻上这个大墓碑,有人不行。刘金福讲完,大家往四周看。每个稻草人摆动身体,死亡与种族没有困扰它们,它们在风中呼啸出同一曲歌曲。美国人懂了这活动对双方的意义,他们把红布盖上石碑,过几天后再揭开。
“你们不该这样匆忙走,该多看看我们多么保护基督教。”刘金福说。
他带外国人来到车站附近的圣母庙。那里的信徒不断,得高举香才不会烫到别人。他们持香不是手晃着拜,是跪在地,右手持香在胸前晃十字架。这吸引米国人上前一步瞧清楚。摊平的b29轰炸机机头钉在墙上供人膜拜。神图是穿连身式泳装的女人,把误以为比莲花指的ok手势上又加画净瓶,受香火熏,几乎失去原貌成了黑人。一群米国人看不出端倪,否认曾看过这号人物,但是受虔诚的香客感动,他们叽里呱啦讨论,最后勉强说那是圣母玛利亚的东方版。只有一位洋女人没参与讨论,独自站在神图前,被烟逼出泪水,终于看出蹊跷,说:“我要带走这神像。”
刘金福面有难色,有朋自远方来,自然要待之以贵宾,然而神图出国,是村子大事。他肯,未必香客肯;香客肯,未必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娘娘肯。为今之计是直接问她肯出国旅行吗?刘金福持香跪拜,七次掷筊为凭,但迟迟得不到圣筊,让围观的信徒发出胜利的微笑,松了一口气。等洋女人搞清楚两片半月形的木片用意后,更大胆了:“你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当然不同意。但我相信她非常同意我的想法,还会亲口答应。”
“这是神明的两瓣嘴。”刘金福托着两瓣筊强调,“她们都用这讲话,自古如此。”
“她现在就亲口说了。”洋女人指着铁板神像说,“因为我就是她,叫艾莉丝。”
村人很怀疑,这阿督仔拿鸡腿比大腿,真见笑。眼下的洋女人,脸上沾满俗称“苍蝇屎”的雀斑,鼻子像笋龟一样长,脸颊如马,上了油漆厚的妆还是遮不了憔悴。而铁板神像泳装缥缈,姿态轻盈,说她喝露水、吃青草维生的也行。只有刘金福心有不妙,铁板确实有署名艾莉丝,已找人上漆涂掉,封她为玛利亚·观世音。观世音会三十三变,变成米国神没问题。但是眼前的洋女人有如何的本事看穿这个秘密,刘金福很疑惑。自称艾莉丝的洋女人更看穿了大家的疑惑,无意阻止大家的嘲笑,换作她也会这样。她只提出解释:曾有一年,身为镇妇联会会长的她,带一群女人到佐治亚州的马里塔(arietta)机棚干活。这些铆钉女工拿着螺丝钣、铁锤或气动工具,蹲在闷热空间为b29的机翼上装,厂区有三个机棚,约有一百五十名妇女,每天做同样工作,不同的是休息时吃面包配大蒜酱或蔓越莓酱,偶尔争执要听欧洲或亚洲的战况广播,听到好消息会欢呼跳舞,如果是坏消息,则拥抱一起。有天,机棚外传来躁动,大家拉她去看,一架从佛州埃格林(egl)陆航基地来的b29停在棚外,还刻意把机头撇向草坪那头。从机梯走下来的正是她的丈夫泰勒。他手持查拉蓟(cherokee)玫瑰,好大一束,整个佐治亚的阳光就醉倒在那,后头跟来的俊俏机组员都逊掉了。那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他正式晋升为中校。泰勒拉她到草坪那侧看,机头上画了她的图,肖像比了代表成功的ok手势,署名艾莉丝。泰勒是b29驾驶机长,对飞机有命名权,便把座机呼之她名。她看似镇定,心情已从泪眶满出,什么都看糊了。她当然记得那穿泳装艾莉丝图案的神情。那是他们之前坐火车到迈阿密度假,路途讨论《飘》。泰勒说郝思嘉(o’hara)是整个佐治亚女人缺点的垃圾桶,自私、自大、自以为是全扔在她身上,她不同意,两人闹别扭。气氛僵到底时,他用脚趾戳她,趁她微笑时,用价值他两个月薪水的相机拍下。至于那泳装,是在迈阿密海滩照的。泰勒把她的微笑与她的泳装照组合一起,画在飞机头,当作幸运女神。
等艾莉丝讲完,口译对这么长的故事无从译起,一堆俚语与地名真带渣,卡死在脑神经,便对围观的居民说:“乡亲听过来,她说她先生死了,大家哭吧!”
鸭子听雷、在旁边打混的村民有活干了。他们哭了,哭得惨。米国人也哭了,被艾莉丝讲出的故事感动,更感染了在关牛窝人的哭调。就在哭声融合得你侬我侬时,有人从练兵场那头跑来,边跑边喊,脸上只能看到一张窟窿嘴嘶吼。那个人见圣母庙人多便冲进来,大叫:“日本人输了,国军赢了,练兵场倒墙了。”这好消息让哭着的关牛窝人马上甩干泪,像油锅里的水滴乱跳,发出快乐的呼吼。最后在刘金福的带领下,全跪在圣母玛利亚前面感谢:“关牛窝天光了,四脚仔输了了。”
“他们说,圣母玛利亚终于显灵了,让一家坏工厂倒闭了。”口译对米国人说,发现自己站着很奇怪,只好一起跪下去了。只有艾莉丝很尴尬,她就在铁板神像旁,接受大家一跪。
米国人后来走了,艾莉丝也带走了她的铁板照片,他们从海外汇款在圣母庙原址盖起了教堂。那也曾是一甲子前马偕要汉人与少数民族人排队拔牙的地方。几天后,大石碑落成了。关牛窝孩子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字来自这石碑。上头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是两个中文字——谨记,底下是英文reber。记得的少,遗忘太长了。不少跑去的孩子看出端倪,说那英文是象形字,像黑人躺着,而且b像老二勃起。
帕断手后,国军暂时放了他。他缠着绑腿的右臂肿胀,除了苍蝇靠近,黏最紧的剩下影子了。他成天在村里走,盯着路,双脚无意识地摆动,似乎要把力气一点一滴用光。唤他也没用,笑他也无所谓,怎么都由人。有时候,他看到草药——只要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有神秘功效——摘一把在嘴里嚼,嘴唇不麻的都是无毒性的好草药。药糜糊在断臂处,然后从背后背着的麻竹筒抽出一只手臂,试着黏回去。时日一久,断臂腐烂且发出恶心的臭味,麻筒塞不下,便拎在手中走路。他走过坟场、河流等,晚上穿过民宅,白天穿过上课的教室,没有障碍物阻挡,连觉也不睡,就这样慢慢地走下去。有一回,帕走在路上,一班火车自后鸣笛而来,他不让,它也不让。双方碰撞了,要不是帕走得失魂落魄没重心,今天破了一层皮的会是火车。他晃前几步,被撞的左臂酸痛,但手中拿的烂臂不见了。断臂掉在一面石壁边。他在石壁前停下,沿墙绕了一圈,它如此坚固完美,爬满牵牛花的藤蔓。烈日下,紫色的花朵卷缩。帕扯开一片花藤,彩亮的四脚蛇与蚂蚁窜开,他趴在石壁听,以为它是死的,里面却充满各种风在冲撞的杂声。风在这好聒噪,它不是通过树叶、山谷与喉咙才留下线索吗?帕爬起石壁,像他爬大霸尖山那样,要到顶端去。但石壁是堵水泥墙,冷酷又光滑,帕爬上去,马上翻落来。他不放弃,抓着藤蔓爬,也照例翻落。忽然间,砰的枪响了。子弹射向帕,他松手,呈大字往地上摔落。
开枪的是一个尽责的国军年轻士兵,人没枪杆高。上头的命令是谁敢爬墙进日本人的狗窝,尽管开枪。“我打到他了,有准头呀!”士兵大吼,好像对那些蹲在壕沟、屁股快得湿疹的班兵讲。所有的士兵探头看,墙面现在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道血痕。
“你打死那个日本军官了,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另一个士兵说。
年轻士兵颇欣赏能把房子盘起来转的帕。他看着墙,生气吼:“我操我自己祖宗十八代呀!我不是真的要杀他,我只想警告他。”说罢,哭了起来,哭得枪杆都快泡在泪水中。
帕没死,却摔得脑浆快泼出来,老是站不起。他勉强从圳沟爬起,身体湿漉漉的。平滑的墙上现在多个被子弹凿出的小坑,很浅,也不高。帕用指头扣那洞,往那上爬些,可是上头再也没有新弹痕,他又倒了。
“他没死,他没死。”年轻士兵大喊。那些蹲在坑道、约一个连的士兵纷纷敲着钢杯,看着帕爬上墙,又掉下沟。墙上沾了水,也涂了帕伤口上的血。他们有些糊涂,也有些震撼,没有人想开枪。
吴上校很快地闻风赶来,看见帕还在爬墙,真带劲,便吼:“他妈的!你们这些狗日的丘八(兵),当他啥?是英雄,也是汉奸,算盘拨减几下,他还算是贼呀!”吴上校拿出皮扣里的盒子炮,朝那头甩上一枪。这一响,帕又掉下来。吴上校见状,趁机喊:“给我尽量打,但要是谁敢打死他,我扒了谁的皮。”他要给帕一些颜色瞧瞧,打醒他的鬼子性格变成人,不是打成废铁。
随后的枪响像顽强的瘟疫漫开,连续且高昂,每支枪都有了,墙面布满了弹孔。枪法凌乱,墙面疤疤的,随弹击喷出了土沫。尘埃中,帕重重跌落后再爬起,再往上爬,没考虑会被打死。吴上校再度大吼,他不要打得这么拼,一个班一个班来开枪。一小时过了,一天过了,帕越爬越慢,却没有停下手脚的意思。士兵吃饭也打,夜里也上灯打,白天眯着日头打。那些弹孔也帮忙了,帕单手能扣住,往上拱起身,越爬越高了。到了第三天早晨,疲累的国军突然振奋起来,眼见帕差一公尺就要爬上城垛,不得不搬出机关枪震下他。四挺的机枪疯狂扫射下,尘埃弥漫,眯瞎了视线。这巨大的声响漫开,穿越河谷,远在几里外给大石碑揭幕的刘金福和米国人都听到了。他们唱“国歌”遮掩,“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乃至“烈火熊熊,炮声隆隆,我们看到城墙上那面英勇的旗帜”。歌声也传回了战场。在那里,烈火熊熊,炮声隆隆,忽然从墙上重重地掉下一块东西。“他掉下来了,快停火。”一位国军排长大喊,拍打机关枪手的钢盔提醒。灰尘沉淀了,帕不见了,他爬过墙去了,只留满墙血迹,与墙下那截发黑肿胀的断臂。他们没看过这样怪的断臂,肿得像人一样大,五指怒张,一副要挡下全世界的样子。几天来它给帕背在背上挡下无数的子弹,布满弹孔。
帕爬进城去了,跌落在预先放好的棉被上。他站起来的那刻,雄浑的歌声响起,眼前五十几个久候多时的日本兵唱起军歌。他们看来没有困顿失意,像下一刻要庆功的战士,土绿服干净,步枪发亮,墙外都可以听到他们歌声。帕感到只有自己是脏的,他来到脸盆旁,抹把脸,用挂在盆边已旧但干净的毛巾擦脸。他拍去衣上土渍,鞋破就破吧!他脱下鞋,现在他有干净的脚了。鬼中佐来到队伍前,主动先敬礼,却没说话。然后,他带队来到城门边,要光明正大地攻出城外去了。
日本的安魂曲传出城外。吴上校知道日本兵这几个月来憋急了,下一步是同归于尽,冲出来乱厮杀。他下令所有的士兵绷紧神经与子弹,围住重要据口,有任何动静,就让对方躺下。时间一秒秒流逝,对国军很难捱,眼皮子不敢眨,生怕一群疯狗就要咬过来了。关牛窝仍处在战火外的无知状态,河在流,土狗在桥头睡,一列载着甘蔗的火车正鸣笛离开,还有一群民众与米国人窝在圣母庙。而农民继续耕田,脱下帽子问苍天,哪时会落水?吴上校为这闲适的画面捏把冷汗:凭着日军在大陆“杀光、烧光、抢光”的战略,要是国军把不住,让那群疯狗从狗笼冲入关牛窝,眼前安静的画面,不久会像岩浆流过,流过更安静,也沦为人间地狱。
这时城门开了,没有枪声,没有人流血,胜负也决定了。有几分钟,国军全呆住了,被日军的战略迷惑得像一锅美味的牛肉炖萝卜,只差一张桌子享用,更贴切地说,只缺一张桌子签署战胜书。没错,国军赢了。鬼中佐脚蹬乌亮的高筒靴,军服烫出线纹,牵着马,举白旗从大门后头走出,投降也要很派头。里头的日本兵排列整齐,站立不动,唯一在动的是嘴唱《海行兮》,不是唱给别人,是唱给自己听。步枪三支为组的架地上,高炮则架在后方,它们崭亮发光。他们必须这样对待自己的武器,细部分解,上油保养,投降也该如此,就不用惋惜国军往后对它们如废铁了。
“我们等最后一个士兵鹿野千拔归建,才愿意‘停火’。”鬼中佐在公会堂里受降,他不说投降而是停火,甚至为属下解套,“一切都是我的命令,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责任由我扛下。”
刘金福进入练兵场时愣住了,跟来的八个老人也是。到处是坑洞,仿佛方圆数公里内的洞都长脚跑到这。九青团闪来闪去,掉下坑可糟了。围墙边有棵番檨树,树下坐了几个日本军官,帕也在。那个监牢不过是在地上画个方方正正的线框,把日本战犯关进去,围篱也省了。战犯逃也行,但服从的念头压过一切,况且鬼中佐把责任扛下了,士兵只等待遣返。九个老人朝监牢走去,有人吐口水,尽情骂他们是土匪皇帝的狗奴才,却对里头的帕夸奖个不停,都说,多亏他爬过墙叫日本人投降,不然这仗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刘金福问旁边的吴上校何时能释放帕。吴上校打趣地说,行,要是刘金福把九青团散了,把实权交给官派的乡长管,他就放了帕。八个老人头也不回头地走了,刘金福犹豫后跟上去,走之前又数落了日本军官,表示他慢走就是要多骂。
九青团进入练兵场当然不是来骂人的,是担任点交见证人。国军变卖日本军品的歪风猖狂,上头有了条规,点交从严。吴上校对点交有些烦,但是他知道日本人也没老实过,在败降前把搜括来的黄金珠宝偷埋起来。此事全关牛窝人都知道了,只剩日本兵不承认。最可能藏的地方是练兵场,日本人在此盘踞很久,建高墙掩护自己偷埋,时间多得够他们挖到地心用了。那些坑洞是国军的杰作,想挖出埋藏的藏宝。不过数天来他们挖了无数坑洞,也挖到“无价”之宝,找到无数破瓦与残骨,是早期少数民族的文化遗址。
点交仪式很烦人,细节太多,几棵树、几片瓦也要点。当国军翻到砖头厚的簿册底时,要日方代表交出上头写的“金铗十把”,拿来却是十把生锈剪刀。不管日方如何解释,金是金属的意思,不是黄金。满脑黄金梦的国军就是听不下去。
“他妈的,我名字有‘金’字,难道我不懂这是黄金的意思。”刘金福大吼,舌头激动,随后对自己骂出脏话稍有惊愕。他这么生气是有道理的,日军曾强迫村民缴铁器,镕铸为武器。还派日警拿着木箱,挨家挨户,要大家献纳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去买武器,要是谁表明没好捐,会被臭骂一顿。
吴上校又指着清册上的“一百公斤的大金锤”,说这下没话说了!谁会用上雷公锤,难道雷公是日本鬼子?日方毕恭毕敬,表示铁锤太重了,搬不动,劳驾各位到仓库点交。打开门,空荡荡的仓库摆有一支大铁锤,锤头抵地,锤柄靠在木架上。仓库中,还有一只受惊的麻雀飞来飞去,绕呀绕,撞击玻璃,最后停在窗格上喘息。吴上校上前,试了一把,果真斤两有足,多凭几人之力也举不了,窃笑日本人有种,想拿雷公锤打美国坦克,便说这是幌子,当他愣子,到底黄金锤藏到哪儿。
但刘金福看出蹊跷,这是把他从地牢捶出来的那把。他上前,抚摸锤柄,腕粗的柄上留下帕的历历指痕。刘金福掉落什么似的,心头发出咚咚声响。他抬头看,有只麻雀想飞出去,撞击玻璃,也发出咚咚响。他打开窗,窗轨卡得紧,死拉活拉的,忽然整片窗户往外倒,砰一声,玻璃全破了,伴随着涌入的风,仓库尘埃乱窜。
“散了,我在这宣布九青团解散了。”刘金福突然觉得舒畅,“我名字有个金字,也未必要逼自己当黄金。”
刘金福说罢便走,留下八个老人愣着。他走出门外,闪过坑洞,跨入画线框的监牢把帕带走。帕不依,监视的国军士兵也不肯。刘金福赏去耳光,在线框画个门,拉着帕的手从门口走出,留下监视的士兵喊:“把门关回去呀!”刘金福拉着帕回家。走了一半,帕挣脱阿公的手,自行走。两人发生争执,帕走得快,多骂几句刘金福就溜了。刘金福肚里还有怨,越走越闷。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入一条他久未拜访的小路。路尽头长满了葎草,这种草的叶片粗糙,当砂纸也行,容易剐伤人。刘金福曾把它的嫩叶当野菜,如今被剐伤也不忍苛责,谁会吃鲤鱼时骂它有鳞。他走过草丛,发出沙沙沙声,脚踝不久被剐花,渗出血珠。那个大石碑还在,上头的字迹更糊了。他摸了数回,好像有很多话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久。
大石碑旁有几株遮阴的树,被白蚁窝占了。要是白蚁蛀太久了,直到内部,树会糜骨的,看似样子,一碰就瘫。他拿粗树枝把蚁巢刮除,发现有人在上头留字。数十棵杂树都有了言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
“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
这刮出乐趣来了,他顺每棵树刮去。大部分给白蚁啃食,难辨字迹,即使字迹铁然,刘金福也没懂几个字。来到某树下,他从麻子皮的树干挑出一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顶着老花眼看,他懂得中有个是李字,心想,想当然耳这八字在说这株是李树。他往上瞧,缠着藤蔓的树上迸了一朵花,孤单一朵,是李花?还是藤蔓开的?他把细长的李枝拗弯,摘下花。花蕊白艳,朵瓣光瓷,味道有股淡雅,是李花没错,怎么只开一朵,季节也不对?刘金福躺在草丛中,寻找树上还有遗珠之花吗?眼神越过那些找不到线头的藤缠树,流云过天了。远处的昆虫鸣叫,仿佛它的肚里辽阔得藏了一座山谷。他真累,不久浅眠,梦却浓得要命的那种。他梦见沙洲上有百万株的甜根子草,白茫茫的絮浪。大风吹,教它们撒了阵势,草海沸腾,澎湃掩倒,唯有一盏路灯立在中间,忽明忽暗地闪。他穿西装,抹发油,口袋捎了块绣布,准备上工去擦灯了,走过草海来到那灯下,发现路灯竟是李树。
一树的盛宴花朵,李花开得好晒呀!
开得真闹,刘金福流泪说。只见落英缤纷……
他拿布,擦起花瓣,每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