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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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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婆依莎贝儿,

“‘不要我求的心愿儿。’”

“‘好,那末她要求什么呢?’那鱼儿问道。”现在敏泰他们在什么地方啊?拉姆齐夫人边读边想。这两件事很容易同时进行;因为渔夫和他老婆的故事就像给一支曲调轻柔地伴奏的低音部分,它时常出乎意料地穿插到那旋律中来。应该在什么时候告诉她呢?如果什么也没发生,她要严肃地和敏泰谈一次。她可不能这样在乡间到处闲逛,即使有南希和他们作伴也不行。(她又一次试图回想他们沿着那条道路离去时的背影,想数一数他们究竟是几人同行,但她记不清楚。)她得对敏泰的父母——那只猫头鹰和那条拨火棍——负责。在她朗读的时候,她给他们起的绰号闯入了她的脑海。猫头鹰和拨火棍——对啦,要是他们听到——而且他们肯定会听到——敏泰待在拉姆齐家时,曾经被人看到如此这般,等等,等等——他们会生气的。“他在下议院当上了议员,而她能干地帮助他爬到社会的上层,”她重复了在一次宴会之后回家途中她为了使她丈夫高兴而说过的话,这句话使敏泰父母的形象现在又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哎唷,我的天哪,拉姆齐夫人自言自语,他们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不相称的女儿呢?他们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男孩子般的野姑娘敏泰呢?她穿的袜子上破了好大一个洞!她家的女仆总是不断地用畚箕清除那只鹦鹉撇在地上的沙子,她家的谈话内容几乎总是局限于那只鸟儿的丰功伟绩,——也许这很有趣,但毕竟是很狭隘的话题。她怎么会在那种异乎寻常的环境中生存的呢?自然啦,你得请她来吃午饭,用茶点,进晚餐,最后还得请她来待上几天,结果她同她的母亲,那只猫头鹰,发生了一点摩擦。接下来是更多的拜访和谈话,更多的沙子,到最后,实际上她已经说了许许多多关于鹦鹉的谎言,够她受用一辈子的啦。(那天晚上宴会之后回家时,她就那么对她丈夫说的。)不管怎样,敏泰来啦。……是的,她到他们家来作客啦,拉姆齐夫人想道。她怀疑,在这纷繁复杂的思绪中,似乎暗藏着什么刺人的荆棘;她把这缠结的思绪解开,发现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有一次,一个女人指责她“夺走了她的女儿对她的爱”;多伊尔夫人说过的一番话,又使她回想起那种指责。喜欢支配别人,喜欢干涉别人,喜欢别人照她的意思来办事,——那就是对她的指责,而她觉得,这种指责是最不公正的。她看上去就“像那个样子”,这叫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人能够指责她竭力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经常为自己的寒伧而感到羞愧。她并不盛气凌人,也不专横任性。要是说她关心的是医院、下水道和牧场,倒是更为确切。对于这种事情,她的确易动感情。要是她有机会的话,她会抓住别人的脖子,强迫他们去关注这些问题。在整个岛上没有一所医院,这简直是丢人。在伦敦,牛奶送到你家门口时,已被尘土污染成棕色了。应该宣布这是非法的,在这儿应该建立一个模范牧场和一所医院——这两件事她但愿能够亲自办到。但怎样才能办到呢?像她这样拖儿带女的,能行吗?等孩子们年龄大一点,等他们都上学了,也许她就会有时间。

噢,可是她永远不愿詹姆斯长大一丁点儿!也不愿凯姆长大。这两个孩子是她的掌上明珠,她希望他们能够永远保持现状,永远是淘气的魔鬼、欢乐的天使,永远别看到他们发育成腿儿长长的庞然怪物。什么也弥补不了这个损失。她刚给詹姆斯念到“有许多带有铜鼓和军号的兵士”,他的目光变得黯淡起来,她想,他们为什么要长大成人,而失去所有这一切呢?他是她所有的子女中最有天赋、最敏感的一个。但是,她想,所有的孩子都大有前途。普鲁,和其他孩子相比,是个十分完美的小天使,现在有些时候,特别是在晚上,她的美丽简直令人吃惊。安德鲁——甚至她的丈夫也承认他有非凡的数学天才。南希和罗杰,他们俩现在都是野孩子,整天在乡间游逛。至于露丝,她的嘴太大了点儿,但她的双手却有着奇妙的天赋。如果他们家要开诗画字谜游艺晚会,就由露丝来缝制服装,准备一切道具;她最喜欢铺设桌子,布置花卉,照料一切。拉姆齐夫人不喜欢杰斯泼猎鸟;但这不过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阶段罢了;孩子们都要经历各种各样的阶段。她把颏部贴在詹姆斯的脑袋上问道,他们为什么成长得这么快呢?他们为什么要去上学呢?她但愿永远有一个小娃娃留在身边。怀里抱着个娃娃,她就是最幸福的了。那末,要是人们说她专横任性、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如果他们愿意这么说,她可不在乎。她的嘴唇抚摸着詹姆斯的头发,她想,他长大后,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了。但是,她又自己打断了这种念头,因为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会多么愤怒,要是她说出那样的话来。但这仍旧是事实。他们现在比将来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幸福。一套十个便士的小茶具,会使凯姆高兴几天呢。当他们早晨醒来之时,她就听到他们在她头顶上方的楼板上跺脚、喧闹。他们吵吵嚷嚷地沿着走廊跑来。然后,门一下子打开了,他们涌了进来,像鲜艳的玫瑰,清醒地睁大着眼睛,好像到饭厅里来寻找他们的早餐(他们一生中天天如此),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就这样,诸如此类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她上楼去祝他们晚安,发现他们都钻进了放下蚊帐的小床里,就像在放满樱桃和木莓的鸟窝中的小鸟一样,还在编造一些故事,来描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白天听到的、或者在花园里偶然看到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宝藏……。于是她下楼来对她的丈夫说,为什么他们要长大成人,而失去所有这一切天真的乐趣呢?他们不会再感到如此幸福的了。他生气了。为什么对人生抱这种悲观的态度?他说。这种想法不合理。这是很奇怪的;然而她相信这是事实:尽管他有时忧郁绝望,但总的说来,他比她更幸福,对前途更为乐观。他接触人生的烦恼要比她少一些——也许原因就在于此。他永远有他的工作可以作为他的精神支柱。她自己并非像他所指责的那样“悲观主义”。她只是想到了生活——而且是想到呈现在她眼前的短暂的一段时间——她五十年的生涯。生活——它就展现在她眼前。生活,她想道——但她没有结束她的思索。她向生活瞥了一眼,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某种真实的、纯粹属于个人的东西,她既不和子女又不和丈夫分享的东西。他们之间一直在互相较量,她处于一方,生活处于另一方,而她总是尽可能地去战胜对方,就像对方要战胜她一样;有时候,他们之间也展开谈判(当她一个人独自坐着的时候);她记得也有妥协和解的场面;但说来也真怪,就大体而论,她必须承认,生活是可怕的、充满敌意的,它会迅速地向你猛扑过来,如果你让它有机可乘的话。还有那些永远存在的问题:苦难、死亡、贫困。总有某一个女人正在患癌症而奄奄一息,甚至在眼前就有。她不得不对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必须经历所有这一切人生的考验。她曾经对八个孩子无情地说明那个问题(而温室修理费的账单将达到五十英镑)。她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爱情的欢乐,事业的抱负,孤独地在阴暗的地方忍受不幸的煎熬——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经常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们要成长起来,而失去童年的一切幸福呢?后来,向生活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她自言自语道:胡说!他们将会获得完美的幸福。她在这儿考虑如何使敏泰和保罗结婚,她又感觉到人生的险恶;因为,不论她对自己和生活之间的较量有何感受,她有着并非人人都会遭遇的经历(这是她自己也无以名之的隐痛);她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前进,她知道速度太快了,几乎对她自己来说,似乎这也是一种逃避,她要说:人们必须结婚;人们必须生儿育女。

她这样做是否不很妥当,她扪心自问。她回顾了自己在过去一两个星期中的所作所为,拿不准她是否真的曾经给敏泰(她才二十四岁)施加过任何压力,促使她作出抉择。她感到不安。她没有对此加以嘲笑吗?结婚需要具备——噢,各种各样的条件(温室的修理费要五十英镑);其中有一条——她不必明言——那是最基本的;那是她和她的丈夫之间的事情。他们俩有那种默契吗?

“然后,那渔夫穿上他的裤子,像个疯子似地逃跑了,”她朗读道。“但是,在外面,狂风暴雨来势如此凶猛,使他几乎站不住脚,房屋被掀翻了,大树连根拔起,地动山摇,岩石滚进了大海,天空一片漆黑,电闪雷鸣,黑色的海浪滚滚而来,就像教堂的尖塔和高耸的山峰,浪尖儿上泛着白沫。”

她翻过一页,那故事只剩下最后几行了,因此,她想把它讲完,虽然已经超过了就寝时间。园中的暮色使她明白,时间已不早了。逐渐变得苍白的花朵和叶瓣上灰黑的阴影凑合在一起,在她心中唤起一种忧虑的感觉。起初她想不起这忧虑之感从何而来,后来她想起来了:保罗、敏泰和安德鲁还没回来。她在心目中重新唤起这几个人的形象,他们站在大厅门口的阳台上,抬头仰望天空。安德鲁拿着他的网兜和篮子,这表明他要去捕鱼捉蟹。这意味着他会爬到一块凸出到大海中的岩石上去;他会脱离他的游伴。或者,他们三人在归途中,在断崖峭壁的羊肠小道上排成单行前进之时,其中有人会不慎失足。他会滚下山沟,摔得粉身碎骨。因为天已经黑了。

但她不让自己的声音在讲故事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合上书本,再加上最后几句话,仿佛这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她凝视着詹姆斯的眼睛说:“直到现在,他们还在那儿生活着呢。”

“故事讲完了,”她说。她看见,在他的眸子里,对于那故事的兴趣消失了,某种其他的事物取而代之;那是某种犹豫不定的、苍白的东西,就像一束光芒的反射,立即使他凝眸注视,十分惊诧。她回过头来,她的目光越过海湾望去,就在那儿,毫无疑问,穿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有规律的灯光先是迅速地闪了两下,然后一道长长的、稳定的光柱在烟光莹凝之中直射过来,那是灯塔发出的光芒。塔上的灯已被点燃了。

他马上就会问她,“我们将要到灯塔去吗?”她就不得不回答:“不,明天不去;你爸爸说不能去。”幸亏玛德蕾特进来找他们了,她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但是,当玛德蕾特抱他出去的时候,他继续回首凝视,她肯定他心里在思忖,咱们明天不会到灯塔去了;她想,他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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