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黄金周(2/2)
“什么?什么现在定下来……?鬼扯,鬼扯!她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她现在什么都还不懂,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啊。”
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全身瘫软,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正抱头发怔。
“这些话我都说了。我说女儿你以后还有很多事必需去做,谈恋爱这种事将来要谈几次都可以,不用急于一时。结果智世问我:‘那要等到几岁比较好?’‘几岁谈恋爱才ok?’‘喜欢就是喜欢,我也没办法啊。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心就会痛,请问究竟要到几岁才有资格遇到这样的人?’”
“这不是几岁的问题,她现在瞒着我们半夜偷偷跑出去约会,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初中生该有的行为。”
“她不让我们知道,就是怕我们担心。她还没有把那个男生介绍给我们认识,就是因为还没想到可以让我们接受的说法。”
“初中生不需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和妻子一直谈到不得不出门上班才各自解散。不管妻子怎么劝我,我都无法认同,她说要给女儿时间,但我觉得这只会让她离我们愈来愈远。
那天晚上,智世虽然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但我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听我们的谈话。隔天早上,我并不是舍不得休假不想和智世谈一谈,只是妻子一再交代要给女儿时间,再加上原本就安排了一个工作,要替客户新开幕的店铺配置清洁管理系统,于是洗了把脸,准备出门。在玄关穿鞋时,智世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可能是整晚都没有睡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哭得太伤心,浮肿包住了整张脸,眼睛也充血发红。
“爸爸不会答应的,你不要再跟那个男生见面了,听明白了吗?如果你一定要见他,现在就出去,出去了以后就随便你了。”
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敢正视女儿。认定女儿会逞强地回应:“好,我现在就出去!”然而,走出房间的智世却说:“……我懂的,我会忍耐。可是,可以请你告诉我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吗?”
“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一时为之语塞。
到初中毕业?不行,还太早了。那就到高中毕业?也不行,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要展开。从今而后,还有很多这个孩子没做过、不知道的新事物在前面等着她去体验。
“这、这个问题,你自己想!”
声音不由得慌张起来。
“你这样太、太不讲理了。”智世现在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只是一个初中生,什么都不会,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你叫我现在出去,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也不想给恭平添麻烦。可是,只要我能够工作,我一定会认真养活自己,请你让我住到那时候。”
说到最后,女儿满脸眼泪鼻涕,嗓子更是哽咽到无法再说下去。看着女儿紧握拳头、凄然落泪的模样,直教人错愕又傻眼。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气急败坏地大吼:“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可以再见面!”然后逃也似地夺门而出,狂奔而去。
回想起自己大学念到一半退学,然后到一家小型的房屋中介公司当业务员的往事。找到的是一份酬劳不稳定的工作,幸好从小就不怕生,口才也还不错,业绩算是差强人意。当然,也不是没遇到过不如意的事,例如,谈好要签约的客人,在签约的前一刻变卦不签了;上司喝醉了,就殴打自己一顿。尽管如此,还是咬紧牙关撑下去,因为家里有妻子,还有一个会用小手抚摸自己被揍过的脸颊,安慰道“不痛不痛”的小智世。
和妻子是在大学的社团认识的,当初是同学之间很轻松的交往。有一天,她说她怀孕了,虽然做了避孕措施,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怎么能够否认?我还记得自己在被告知的瞬间,胆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大了,大到掩盖了惊慌与焦虑。两个人连续讨论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生下来”的结论。其实,彼此都是怯懦的人,女人害怕假如听到男人说生下来吧,自己会说出拒绝的话,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而男人也害怕如果听到女人说想生,自己会反对。所以两人根本从一开始就都没有勇气说出“拿掉”之类的话。
父母当然是反对到底,而且扬言不给任何援助。然而,大人反对得越厉害,男人的意志就越坚定,就算真的被父母说中没有未来也在所不惜。这一定是年轻气盛在作祟。
我离开大学校园,马上投入职场。和妻子的日子过得很苦,幸亏还有朋友帮助。如今回想起智世平安出生的那一天,仍然会泪水盈眶。虽然周遭的人依旧冷言冷语,说什么把婚姻当儿戏、人生就此断送,但当自己怀抱着智世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嘲讽都烟消云散,算不了什么了。
智世上幼儿园之前,我不曾有过假日。妻子说想念夜大,完成大学学业,为了达成她的心愿,我拼命地赚钱。没多久,妻子开始一边带孩子,一边念书,最后终于拿到了大学文凭。因为已婚已育的身份,妻子在求职的过程中到处碰壁,后来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在瑞士独资的保险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
成为双薪家庭以后,生活变得轻松多了,每个月也都能够存下钱来,作为智世将来的准备金。智世曾经在小学的作文簿里写道,非常尊敬在工作的母亲,也很钦佩让妈妈去上大学的爸爸。或许都是一些有口无心的童言童语,但我的内心还是塞满了笔墨无法形容的喜悦,那种感觉就像女儿给了我们一张毕业证书,宣告我们这对年纪轻轻就有孩子、饱历人世风霜的父母苦尽甘来了。
也许是这个因素,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又因为任职的房产中介公司景气不好、生意冷清,于是在智世升初一的那一年,我断然辞去工作,自行创业,开设了一家专门为餐厅的厨房提供清洁服务的公司。
虽然号称公司,但实际上只是在赤坂的写字楼里租了一张桌子、请秘书代接电话而已。尽管跑起业务来无法如预期般顺利,也常常睡眠不足,不过由于之前在中介公司上班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负责店面租售业务,因此公司经过一番惨淡经营,也渐有发展。常觉得自己在公司大有一国一城 [4] 之主的气势。
智世被警察送回来就是这之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开导女儿俨然成为妻子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智世似乎吃定了妻子婉言相劝的温柔态度,后来连“初中毕业就出去找工作,然后跟那个男的结婚”之类的话都说出口。我的做法跟妻子恰好相反,从警局领回智世的第二天早上,就对她咆哮嘶吼:“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可以再见面!”从此父女俩无法再好好对话。
我深信此时此刻父母必须展现决不妥协的坚定态度,而且,讲到为女儿的将来打算,更有着满满的自负,天底下没有人会比我更替女儿着想。
促使我主动去找那个少年的,是智世开始不去上课,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次我发觉智世正在和那个少年打电话,便飞也似地冲进她房间,夺过话筒,强行叫那个少年约定以后不会打电话给智世,也不会接智世的电话。这些话在智世听来当然刺耳,那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我单独前往妻子打听出来的加油站找那个少年。看到他时,他正满身大汗地在工作。少年认出我来,与我四目相接时愣了一下,但很快挺直腰杆,低下头去。少年没有染发,也没有穿耳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就是个老实的孩子,倒是个头长得很高。
少年说快要到休息时间了,于是我约他到附近的家庭餐馆说话。少年说要到办公室讲一声,没多久一位大概是店长的中年男子快步跑过来,郑重地向我鞠了一个大躬说道:“这孩子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真的很抱歉。”这一瞬间还让人误以为他们是父子,但从两人之间的互动来看,感觉又不像有亲子关系。
我们一同走进家庭餐馆,坐定之后,少年也不等点完餐,就深深地低下头去,似乎在为智世被警察带走的事情赔罪。
“你既然知道要道歉,就不应该三更半夜把一个初中生带出去。”
我不知不觉地越说越大声,害得正要走过来的服务生刹住脚步不敢靠近。
妻子告诉我,那天恰巧是少年的生日,可是少年必须工作到很晚,原本不答应智世的见面要求,是智世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少年拗不过女儿,才会深夜还在外头逗留。
服务生端来咖啡,我不留情面地说:“总而言之,智世只是一个初中生,她现在这个年纪不是交男朋友的年纪。”
少年除了用手搔搔汗水流个不停的脖子,身体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两眼发直地盯着面前的咖啡。
“你也只有十八岁,不是吗?”
“是的。”少年答道,头依旧是低得不能再低。
“十八岁,人生正要开始,不是吗?从现在开始,你有很多事情要学、要做,从现在开始……”
“可是……”
少年首度抬起了头,目光中闪动着一丝诘问的眼神,似乎在质疑我:“你自己不也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吗?”智世可能跟他提过我和妻子的故事。
“你听好,我和她妈妈当时已经上大学了,跟你现在和智世的状况完全不一样。”
“这一点我知道,我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可是,我并没有游手好闲,我很认真地在加油站工作,很努力地存钱,因为我将来想开一家小小的修车厂。”
“我已经说过了,智世还只是个初中生!”
一听到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少年随口说出的天真想法,我当场拍桌怒吼。
“我很认真地想过了,所以,我会等到智世初中毕业……”
“认真?认真什么?你知道什么叫作认真吗?你只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替智世想过,不是吗?”
“不是的……”
少年紧紧咬住牙关,额头上瞬即青筋暴露。
“请你想一想,请你替智世想一想,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她才念了初中而已,不久要去念高中,然后会交新的朋友,会发现自己想上大学,一切的一切都正要开始,你应该让她看到自己的未来。正因为你什么都没有替智世想过,才会动不动就把认真这种话挂在嘴边。你有把握现在的你可以给智世幸福吗?”
全身僵硬的少年缓缓摇头。
“如果你真的为智世好,请立刻从她面前消失,你希望智世将来能够幸福吧?如果是,请给她时间,让她冷静下来。她还只是个初中生啊……”
少年抬起头来,泪水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
一个月以后,得知少年辞去加油站的工作后便失踪了,智世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少年果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与下落。
披头散发的智世怒不可遏地跑来兴师问罪:“爸爸,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我连对妻子都不曾提过那天的谈话内容,况且也找不到少年的人了,所以坚持自己只说过“希望两个人不要再见面”。
少年失踪后,智世濒临崩溃边缘。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然用那种听了叫人心痛欲裂的声音,每天哭到天亮,她的内心真的感到那么绝望吗?
少年明白了我的苦心。
少年对智世的珍视程度,也远超大人的想象,所以他悄悄离开了。一个才十八岁的大男生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但他曾想带着智世一起去看看那个不确定的未来。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越想就越对自己的判断没信心,越想就越觉得是自己亲手毁掉了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
智世三天两头不去学校,最后总算是初中毕业了。但她过得十分痛苦,分不清楚究竟是父母还是男友背叛了她。她也不再升学,任凭我和妻子说破了嘴,终究不肯念高中。
从这一年的四月开始,智世无处可去,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突然心血来潮就跑出去,然后好几天不回家。偶尔会像今天一样,被巡逻的警察带回警局教育一番,再用巡逻车送回来。
我洗完澡出来,妻子倒了一杯刚榨好的葡萄柚汁给我,说道:“我今天到市谷办事,好几年没去过了。”
“市谷?”
“因为还有点时间,就顺道走去大学附近看看,原来校舍全部改建成大楼了啊。”
“是啊,我也见过改建后的照片。”
“那里原本有什么来着?”
“是啊,有什么来着?”
妻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接着喃喃自语道:“对了,刚刚警察送智世回来,智世一脸忧郁地站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想起了横道。”
“横道?”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
“横道世之介,还蛮想念他的,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其实,我们两个会认识、在一起,还得谢谢他咧。你还记不记得桑巴舞社聚会,去清里的那一次?”
“嗯,我也去了啊。”
“那一次,我在澡堂里跟他聊你的事。”
“聊我?什么事?”
“早忘光了。”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到睡着了的缘故,刚刚还从智世房里传出来的音乐声,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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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被人群推着走出涩谷站的站前广场。在一波又一波各有去处的人潮中,年轻人大概没办法顺利地迈开步伐,所以,他有时候是蹦蹦跳跳地迂回前进,有时候又是同手同脚地跨步。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世之介。
今天他约了和他搭乘同一班飞机到东京,好久不见的同乡小泽。他明知道自己迷路的概率相当高,应该直接走去约好的咖啡馆,但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太重了,经过电子游戏厅,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瞧;看到旧衣店,就顺便进去逛一下;碰见有摊子卖章鱼烧,也跑去买来尝了。一如以往,老是前进不了。
明明荷包空空,世之介还是在旧衣店里东瞧西看,有位晒成小麦色的长发店员殷勤地招呼他,让他差一点就买下一只连用途都不知道的银质别针。
他们约在par大楼里面一家叫作“renoir”的咖啡馆见面。世之介到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很多,但并不见小泽的影子。世之介不得已,只好让服务生带位。这里的椅子大到整个人躺上去都绰绰有余。世之介摊开菜单随手放在椅子上,菜单咻地自动弹回合上。一看到菜单上的咖啡价格,世之介也被吓得从椅子上咻地自动弹起。
他心想,与其花那么多钱买一杯咖啡,还不如把钱拿去买两个炸鸡便当当晚餐。
邻桌坐了几个好像跟演艺圈有关的客人,正在讨论下次的碰头会时间。
“下个星期,我从星期一到星期五行程都排满了。”
“我也是。星期一、二要去地方采访,三、四要去录像,星期五要去轻井泽,偶尔总要玩一下嘛。哈哈哈。”
说到约日子,只要各自把有空的日期说出来,不是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吗?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拿出一本《圣经》一般厚的日程本,告诉彼此这一天要做什么,那一天又要做什么。
咖啡送来了,世之介正想喝一口的时候,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穿豆沙色套装、打扮得相当花哨的男生。因为邻桌的男生也是类似的打扮,让世之介当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坐错位子了。
“不好意思,前一个约会拖了会儿。”
话音一落,世之介马上抬起头来,穿着豆沙色、双排扣西装的小泽,也把他那张长了青春痘的脸凑了过来。
“你干什么啊,穿成这样!”
世之介差点把喝下去的咖啡喷出来。
“你是说这套西装吗?因为最近很多场合都要穿,所以我就买了,在丸井用分期付款买的,才分十期而已。”
除了入学典礼需要穿西装,世之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机会能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泽看。
“我加入了大众传播研究社。我们刚刚还在讨论今年的学园祭,要和学长他们一起去拜访经纪公司。”
“经纪公司?”
“是啊,像s ic……”
小泽一边说,一边把那本厚到不行的日程本摆在桌上。
“啊,对了,这是我的名片。”
小泽从那本厚到不行的日程本里抽出一张名片。
豆沙色的双排扣西装、日程本,还有名片。
如果小泽是为了自娱娱人故意搞笑,那他可真是下足了功夫。世之介老早就知道小泽喜欢打扮成潮男,他在念高中的时候,就会拿压岁钱去买 &199;a du ode [5] 的t恤。不过,看到他今天这样子,世之介蓦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小泽会走偏。
“……对了,你这个星期六有空吗?”小泽问道。
“有空啊。”世之介回道。
“你回答得好快啊。”
小泽露出嘲弄的笑容继续说道:“有空的话正好,这个星期六,我们社团办了一个舞趴,我这儿有多出来的票,你带朋友一起来。”说着便把入场券放在桌上。
“舞趴?”
“就是舞会、热舞派对啊。”
“我知道啦。”
听到跳舞、社团这几个字眼,世之介马上联想到桑巴舞,他看着桌上的入场券,读出地点是在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而且连入场的服装都有规定。
世之介正看得入神,忽然有只手高举过他的眼前,原来是小泽向服务生招手。
“如果你要叫咖啡的话,我这杯只喝了一口,剩下的全部给你,不过,钱要一人出一半。”
听到世之介的提议,小泽脸歪嘴斜地说:“不要讲那么小气的话,好不好?”接着,十分大方地说,“这杯咖啡,我请。”
“你为什么要请客?”
“嘿,我卖舞会的票,赚了蛮多钱的。”
“什么?这张票是要卖给我的?”
世之介急忙把入场券推回给小泽。
“你的票是免费的。我们社团办的舞会很受欢迎,我不需要卖给你,我只要拿去女子大学卖,一下子就被抢光了。”
“这么好卖啊?那一定赚很多啰?”
“还真是赚不少,以我们整个社团来算,几百万日元跑不掉。”
“几百万日元?”
“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
“要几张?”
“给我三张。”
另外两张要分给仓持和阿久津唯。
走出renoir,世之介问小泽:“接下来要干吗?”高中时代,他们很爱一问一答,一个问:“接下来要干吗?”另一个就答:“没有要干吗。”一个又问:“那回家好了?”另一个就会回答:“回家也没事做。”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动动嘴巴打发时间而已。现在,世之介准备重温一下旧梦,他先开口提问,正等着小泽回答“没有要干吗”,不料却听到小泽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约。”
“啊?你说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这有什么?你都已经拿到免费的票了啊。”
主动约人见面,又要放人鸽子,连世之介都不高兴了。不过,就算硬把小泽留下来,两个人也只是不断地重复“接下来要干吗?”“没有要干吗。”“那回家好了?”而已。
世之介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目送小泽离开,看着身穿豆沙色双排扣西装的小泽,潇洒地走在斑马线上横过马路。
世之介觉得一个人被丢在涩谷街头,孤单无依地站在路边,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不如就此打道回府,但想到回家以后,还不是变成一个人自问自答“接下来要干吗……”
于是,他循着看起来忙碌不堪的小泽刚走过的路线,信步走到公园路,正巧瞥见路边有个红色电话亭,心想何不打个电话给仓持。
他认为仓持现在必定跟他一样,正在一个人自问自答“接下来要干吗……”,不过,接电话的是仓持的妈妈,而且告诉他:“平平不在家。”仓持妈妈的语调听起来非常高雅。
听到仓持的妈妈叫仓持“平平”时,世之介强忍住不许自己笑出来。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最近他很少回来。你是他学校的朋友吗?”
“是的,我叫横道。”
“咦?平平偶尔也会去你那儿过夜对不对?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呢?”
“没有、没有。”
“听平平说,你厨房的锅碗瓢盆那些东西都还没弄齐全是吗?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时到我们家来吃饭,不要客气哦。”
“谢谢。”
“平平最近好像交了女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呢。”
“有女朋友应该介绍给大人认识啊,大概是害羞吧,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了解决时间过剩的问题,世之介才想要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才发现别人好像也有时间过剩的问题,而且比他的还严重。
终于结束了和仓持母亲的通话,世之介走出电话亭,继续沿着坡道往上爬,打算到代代木公园看看。
他慢慢地爬上坡道,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喃喃叨念。
“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右脚、左脚,每踏出一步就无意识地念个字,待蓦然回神,才察觉自己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碎念,也就刻意地越念越大声。
“有什么不一样。”
“是、什、么、呢?”
“有什么不一样。”
“是、什、么、呢?”
配合心灵发出的节奏,世之介试着去探询答案的所在。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人是自己,寻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哪里不一样”的人也是自己,那么,一定要有另外一个自己跳出来回答问题给出答案,否则不就没完没了吗?
“有什么不一样。”
“是、什、么、呢?”
按着步调一步一字往前迈,不知不觉走到了代代木公园的入口。世之介站在坡道的高处回头往公园路方向眺望,似乎在确认自己刚刚走过的足迹。
来到东京快两个月了,眼看着五月就快过完了。过了两个月的时间,他还是分辨不出来究竟有什么东西哪里不一样,他还没有对这块土地产生落地生根的感情。他当然明白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才认识几个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也不过起头而已,不能期盼所有的一切一开始就要一拍即合,但总也不能任何事物都像沙子从指间滑落一般,那么轻易地就溜走了吧?明明许多事情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是,他却感觉不真切。
世之介挑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护栏坐下。从代代木公园出来的情侣经过他的身边时,免不了好奇地看一眼好似坐困愁城的他。
那应该是发生在初二那年暑假的事吧。那时候学校流行男生不穿内衣,直接穿开襟的衬衫制服去上课。影响所及,连一向都温驯地穿着母亲买给他的运动衫去上学的世之介,也迫不及待换上开襟衬衫,露出胸前的肌肉去学校。学校里面一定有流行什么,就想阻止什么的老师。大隈就是一个视敞胸露肌为大敌的老师,而且是一个很粗暴的体育老师。每次看到袒胸露乳的学生,大隈就会用他那肥肥短短的手指死劲地拧当事人的乳晕。有人痛得呼天抢地地号叫,胸部马上瘀青一片,也有人得意地炫耀:“看,多了一个乳头。”
有一次,世之介在走廊碰到大隈迎面走来,心中暗自叫苦,该来的还是来了,终于轮到自己了。他想象乳头被捏的痛感,想到嘴歪眼斜。大隈一步步地靠近,就在两人擦肩交错时,大隈烦不胜烦地说:“来学校记得穿内衣!”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世之介当然不是被虐狂,一心一意想被捏乳头,可是,没有被捏又感到一丝失落。说大隈带着厌烦的口吻或许不太恰当,总之,那是一个颇像大人数落小孩的声音。
大隈的猎物都是一群在学校赫赫有名的学生,也就是所谓的不良少年。被大隈盯上的不良少年,在乳头被捏的当下,夸张的哀号声,俨然变成一种现场秀,每天的午休时间定期在走廊上演。而且,这些学生都敢对老师说:“少管我!”老师当然不会因此撒手不管。世之介那一年正值十四五岁的叛逆期,他也很想放肆一下,跟老师抬杠:“不要管我!”谁知道不用他开口,老师就放过不管了,世之介居然连挑衅的机会都没有。
哎呀,那时候我只要跟大隈说“喂,捏我的乳头啊”,不就有机会了吗?
坐在护栏上的世之介突然灵光闪现,想到这个主意,不过下个瞬间急忙摇头连呼“不对、不对”,再次坐正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