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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理发厅里的神枪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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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欧文点点头,“当年我才九岁。”

“那天你做了什么,来,赶快说给科里听。”

老欧文还是愣愣地盯着棋盘。“说嘛,欧文。”这次换成是爵士人在催他了,“说给他听听嘛。”

“我……那天我杀了一个人。”老欧文说,“那天我在ok牧场救了怀特·厄普的命。”

“你看,科里!”多拉尔先生对我笑笑,“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西部神枪手,想不到吧?”听多拉尔先生说话的口气,我忽然觉得他自己根本不相信。他只是喜欢逗老欧文。

我当然听说过ok牧场的故事。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就算对西部牛仔再怎么没兴趣,好歹也听过那个故事。厄普家三兄弟怀特、弗吉尔和摩根,再加上绰号叫医生的霍利迪,那一天,在热浪滚滚、黄沙漫天的墓碑镇,他们和克莱顿家族、麦克罗瑞家族决一死战。“是真的吗,凯斯科特先生?”我问他。

“是真的。不过,只能说那天我运气很好,因为我还很小,根本不会用枪,差点把自己的脚打烂。”

“那天你是怎么救了怀特·厄普的命,赶快说给他听听。”多拉尔先生又在爸爸脖子后面抹了一些肥皂泡,然后盖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老欧文皱起眉头。看他的模样,他似乎不太愿意去回想这件事,要不然就是努力在回想当天的细节。他已经九十二岁了,而当年他才九岁,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记忆恐怕早已模糊难辨。不过我觉得,像那样一个特别的日子,值得永留记忆。

最后,老欧文终于开口了,“照理说,那天不会有人敢到街上,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要决一死战。怀特·厄普家兄弟,霍利迪,麦克罗瑞家族,克莱顿家族,腥风血雨的战斗即将展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天我正好就在那里,躲在一间小木屋后面。真是个小白痴。”说到这里,他两腿一撑,顶着椅子往后退,十指交叉在胸前,电风扇哗啦拉吹乱了他的头发。“我听到很多人在大叫,听到枪声大作,听到子弹打在人身上。那种声音,就算我活到一百九十二岁也忘不了。”他斜着眼睛看向我这边,但我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其实是看向我身后,仿佛看到那天沙尘漫天飞扬,地上鲜血四溅,看到六个举枪瞄准的黑影。“算不清他们开了多少枪。”他说,“接着,有一颗子弹从我头旁边飞过去,打在小木屋上。我听到有人呻吟了一声,立刻趴到地上动都不敢动。接着,我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从我身边走过去,然后跪到地上。是比利·克莱顿。他中弹了,可是他手上还拿着枪。他转头瞄了我一眼,然后鼻子和嘴巴忽然喷出血,接着就倒下去,整个人趴在我旁边。”

“哇!”我惊呼了一声,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噢,故事还没完呢!”多拉尔先生说,“欧文,继续说!”

“接着,我感觉到有人影笼罩在我身上。”老欧文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嘶哑,“我抬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怀特·厄普。他满脸都是沙尘。我趴在地上看着他,感觉上他像是个三米高的巨人。他对我说:‘孩子,赶快回家。’他声如洪钟,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我实在吓坏了,动都不敢动。接着怀特·厄普又继续往前走,绕过小木屋的转角。战斗结束了。克莱顿和麦克罗瑞两家族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老欧文停下来喘口气,但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有个家伙一直躲在木头水桶里。当时他忽然从水桶里站起来,举枪瞄准怀特·厄普背后。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而当时他就在我前面,距离大概只有两三米。他瞄准怀特·厄普,接着,我听到他咔嚓一声开始扣扳机。”

“最精彩的来了。”多拉尔先生说,“然后呢,欧文?”

“然后……我立刻从地上把比利·克莱顿的枪捡起来。那把枪好重,简直像大炮一样重,而且枪柄上全是血,滑溜溜的,我简直握不住。”说到这里老欧文又停住了。我注意到他闭上眼睛。接着他又继续说:“当时已经来不及大喊一声叫怀特·厄普小心。当时,我已经别无选择,只好开枪了。不过,我只是想朝天上开枪吓吓那家伙,并且提醒怀特·厄普他背后有人。没想到枪突然走火,就这样砰的一声。”说着他忽然睁开眼睛,仿佛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那枪的后坐力好大,枪身往后弹,差点打到我肩膀。我整个人被震倒在地上。我听到那颗子弹打在我旁边距离两米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弹向那个人,结果,子弹贯穿了那个人拿枪的那只手腕。他手上的枪立刻被撞飞,腕骨被打断,皮开肉绽,骨头都露出来了,血一直喷出来。后来,他失血过多死掉了。我站在他旁边,嘴里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不是故意要杀人的,我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怀特·厄普被杀。”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一阵风轻拂过波特山上的坟墓。“当时,我站在尸体旁边,手上拿着比利·克莱顿的枪。霍利迪忽然走到我旁边,拿了一枚五角钱的硬币给我,然后对我说:‘小子,去买棒棒糖吃吧。’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会叫我那个绰号。”

“绰号?什么绰号?”我问他。

“棒棒糖小子。”老欧文又继续说,“后来,怀特·厄普到我们家吃晚饭。我爸爸只是个小农夫,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我们还是想尽办法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怀特·厄普。他把比利·克莱顿的枪和枪套腰带都送给我做纪念,说要谢谢我救了他一命。”老欧文摇摇头,“当时我实在应该听妈妈的话,把那把要命的枪丢掉,丢到井里去。”

“为什么?”

“因为,”说到这里他似乎有点激动,“因为我实在太喜欢那把枪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学着用那把枪!我开始喜欢那把枪的味道,喜欢握在手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喜欢开枪之后那种温温的感觉,喜欢瞄准的那个玻璃瓶瞬间破成碎片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他忽然皱起眉头,那模样像是吃到一个又苦又涩的苹果。“我开始拿枪去打天上的小鸟,而且开始自认为是拔枪最快的神枪手。后来,我开始有一种念头,心里很好奇,如果有一天,我和另一个拿枪的小伙子面对面的时候,我拔枪的速度可以快到什么地步。我拼命练习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一次又一次拼命地练。后来,十六岁那年,我搭驿马车到犹玛镇去,开枪打死了一个叫爱德华·邦特的枪手。从那一刻起,我一只脚就已经踩进地狱了。”

“当时我们老欧文已经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多拉尔先生拿刷子扫掉爸爸肩上的头发,“大名鼎鼎的棒棒糖小子。欧文,当年你干掉了多少人?”多拉尔先生瞄了我一眼,对我使了个眼色。

“十四个人被我杀了。”欧文说。然而,他的口气听不出半点得意。“十四个人。”他低头凝视着红黑方格的棋盘。“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九岁。年纪最大的四十二岁。或许其中几个真的死有余辜,不过,这轮不到我来判断。他们一个个被我杀了。虽然那是正大光明的决斗,但我却亲眼看着自己开枪打死他们,然后眼看着自己越来越有名,变成大人物。后来有一天,我被一个比我年轻的小伙子开枪打倒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能够活到今天,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于是,我决定从此退出江湖。”

“你中枪了?”我问,“你被子弹打中了哪里?”

“身体左边。可是我瞄得更准,一枪命中他的额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的枪手生涯结束了。我一路往东部流浪,最后来到奇风镇,于是决定在这里落脚。好啦,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棒棒糖小子,那把枪和枪套腰带现在还在你手上吗?”多拉尔先生问。

老欧文没吭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虽然他睁着眼睛,但我却觉得他看起来好像睡着了。接着,他忽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多拉尔先生面前,然后猛然凑近多拉尔先生的脸。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表情。老欧文紧抿着嘴唇,铁青着脸,表情忽然变得像恶魔一样阴森。他咧开嘴笑了一下,但那并不是快乐的微笑,而是一种恶魔般的狞笑。多拉尔先生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退。

“佩里,”欧文说,“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疯了,以为我只是个白痴糟老头。我知道你背地里一直在嘲笑我,以为我没看到。不过,佩里,要不是因为我背后长了眼睛,你以为我能活到今天吗?”

“呃……呃……没有没有,欧文!”多拉尔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绝对没有嘲笑你!真的!”

“你说你没骗人,那意思就是说我骗人啦?”老欧文口气很温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听得汗毛直竖。

“我不……对不起,你大概误会——”

“没错。那把枪和枪套腰带还在我手上。”老欧文忽然打断他的话,“我到现在还留着那些东西,只是为了做纪念。好了,佩里,有句话我要跟你说清楚。”他的脸又凑近多拉尔先生。多拉尔先生勉强笑了一下,可是却笑不太出来,“你可以叫我欧文,叫我凯斯科特先生,叫我‘嗨’,或是叫我糟老头都没关系。不过,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叫我当年枪手时代的绰号。就从今天开始,明天,后天,永远不准再叫。佩里,你听清楚了吗?”

“欧文,何必这——”

“听清楚了吗?”老欧文又问了一次。

“嗯……听清楚了。当然听清楚了。”多拉尔先生点点头,“欧文,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没问题。”

“别的事我不管。我只要你记住这件事。”

“好啊,没问题。”

老欧文盯着多拉尔先生的眼睛,盯了好久,那眼神仿佛想看透多拉尔先生是不是认真的。最后,他终于说了一句:“好了,我走了。”然后他就转身走向门口。

“嘿,欧文,这盘棋还下不下?”爵士人问他。

欧文愣了一下。“我不想玩了。”他说。然后他就推开门走出去了。外头,7月午后的阳光热气逼人。后来门一关上,我立刻感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老欧文沿着商店街的人行道渐渐走远,两手插在口袋里。

“嗯,他到底怎么回事?”多拉尔先生问,“他干吗气成这样?”

“因为他知道你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故事。”爵士人说。他开始收拾棋盘和棋子。

“他说的那些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爸爸站起来。剪过头发之后,他耳朵的位置好像变低了,而且脖子后面的头发都被刮掉了,看起来光秃秃的。

“当然不是真的!”多拉尔先生冷笑了一声,“老欧文根本就疯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是说,刚刚他说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我一直看着人行道上的老欧文越走越远。

“当然不是真的。那都是他瞎编的。”

“你真的这么确定吗?”爸爸问。

“算了吧,汤姆!假如他真的是当年那个西部大枪手,那他干吗窝在我们奇风镇?更何况,当年ok牧场那场战役,要是真的有个小孩救了怀特·厄普的命,那历史书上一定有记载的,不是吗?我到图书馆去查过。书上根本没有提到有哪个小孩救了怀特·厄普的命,而且,书上也没提到当年有个叫棒棒糖小子的枪手。”多拉尔先生忿忿地把椅子上的头发刷干净。“该你了,科里。坐吧。”

我正转身要从窗口前面走开时,忽然看到老欧文好像在跟谁挥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弗农·撒克斯特。他还是像平常一样,浑身光溜溜的,沿着商店街对面的人行道匆匆往前走,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所以急着要赶去什么地方。不过,他也抬起手跟老欧文打了个招呼。

这两个疯子在路上交会,然后各自奔向目的地。

我并不觉得好笑。我忽然很纳闷,老欧文为什么深信自己曾经是个枪手?还有,弗农·撒克斯特为什么深信自己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为什么?

我坐上理发椅。多拉尔先生把罩袍套在我脖子上,然后用梳子梳梳我的头发,梳了好几次。爸爸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开始看他的《运动画刊》。

“头顶不要剪太短,两边剃短一点,这样可以吗?”多拉尔先生问。

“可以。”我说,“这样可以。”

剪刀开始咔嚓咔嚓起来。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内心深处好像有某种细微的东西死去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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