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2)
“嘿,老哥!”维克兰向我打招呼,“拖一个麻袋上来,舒服地坐下。”阿布杜拉和我与他们一一握手,我们在成排的麻袋上坐下时,天蝎座乔治向茶铺的服务生比手势,要他再拿两个玻璃杯来。护照工作往往让我夜里不得闲,克里须纳和维鲁两人错开轮班时间,因为他们都已成家,小孩渐多且年纪尚小,以便白天有时间陪家人。护照伪造工作加上萨尔曼联合会交付的任务,使我无法和以往一般那么频繁地上利奥波德。只要可以,我总会到那里,到科拉巴市场边缘的维克兰公寓附近,和维克兰、两位乔治见面。和莉蒂用完午餐之后,维克兰大多都会在那里。他让我得以掌握利奥波德店里的最新动态,狄迪耶再度恋爱,蓝吉特,卡拉的新男友,则是愈来愈受欢迎,而那两位乔治则告诉我街头所发生的事。
“我们以为你今夭不来了,老哥。”茶送来时,维克兰说。
“阿布杜拉载我过来,”我答,这位朋友神秘兮兮的笑容让我皱起眉头,“碰到塞车,但跑这一趟值得。我近距离观赏了塔吉·拉吉和因德拉在甘地路上表演那套撞倒人趁机偷东西的把戏,真是精彩。”
“他没以前行了,我们的塔吉·拉吉,”双子座乔治评论道,在最后两个字的元音上,露出南伦敦腔,“手脚没以前灵巧了,自从那次意外,你知道的,他的时机掌握就有点失准。我是说,那也无可厚非,对不对?他整颗头流血,几乎要断掉,所以,他时机掌握失准,也就不足为奇。”
“眼前,”天蝎座乔治低下头插话,摆出我们每个人都很了解且更害怕的虔诚肃穆姿势,“我想我们每个人都该低头祷告。”
我们互瞥一眼,惊恐得睁大眼睛无处可逃,我们舒服得不想移动,而天蝎座乔治知道这点,我们中计了。“噢,主。”天蝎座乔治开始说。
“噢,主。”双子座乔治咕咕着说。
“还有圣母,”天蝎座乔治继续说,“天上无尽的阴阳灵,今天我们恭顺地恳请你们,倾听你们赐于世间、归天蝎、双子、阿布杜拉、维克兰、林暂时照管的五个灵魂的祷告。”
“他在说什么,暂时?”维克兰悄声对我说,我耸耸肩。
“请帮助我们,主。”天蝎座乔治吟诵道,眼睛闭着,翘首向天,仿佛人在维杰·普雷姆纳特染发暨钻耳洞学院的四楼阳台中央。“请引领我们去了解是非,做正确的事。我们今晚要和一对比利时情侣谈个小交易,主,你如果认同我们,可以从帮我们完成那项交易开始。主与圣母,我不需要告诉你们,在孟买要弄到上好的古柯碱给顾客有多困难,但多亏你们的保佑,我们终于找到十克a 级白粉,而由于街头上白粉缺货很严重,主,你真的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你接受我一流的推崇的话。总而言之,双子座和我,真想赚那笔交易的佣金,我们若能不被骗、不被打、不被砍断手脚、不被杀,将不胜感激,当然,除非你有意让我们如此。因此,请照亮道路,把爱注满我们心中。现在我们要结束祷告,但请一如以往保持联系,阿门。”
“阿门!”双子座乔治应和,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因为天蝎座乔治的祷告通常比这久得多。“阿门。”维克兰吸泣,用紧握的拳头指关节轻轻拭去眼里的泪水。” astagfirulh ”阿布杜拉低声说。原谅我,阿拉。
“接下来去吃点东西如何?”双子座乔治开心提议道,“这世上最能勾起人大吃大喝念头的就是宗教,是不是?”就在这时,阿布杜拉凑到我左耳低声说。
“慢慢瞧,不,要慢慢的!瞧那边,那个花生店后面,转角附近,有看到他吗?给你的惊喜,林兄弟,有没有看到他?”然后,就在我仍微笑着时,一个弯着身子的男子,从遮棚下的阴暗处看着我们,吸引了我的目光。“他每天来这里,”阿布杜拉悄声说,“不只这里,还有你去的其他地方。他看着你,他等待,静静看着你。”
“维克兰!”我含糊而小声地说,希望有人来证实我所见到的。“看!那边,转角处!” “看什么,老哥?”注意到我在看他,那人缩进阴暗处,然后转身,迈着大步,一跋一踱地走开,好似他整个左半边身体受了伤。
“没看到他?”
“没有,老哥,看谁?”维克兰抱怨道,和我站在一起,眯眼瞧向我使劲瞧的方向。“是莫德纳!”我大叫跑上去追那个跋着脚的西班牙人,我没回头望维克兰、阿布杜拉、两个乔治,我没回应维克兰的叫喊,没有去想自己在做什么或为什么追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影像,一个字,莫德纳……他走得很快,很熟悉这里的街道。他钻进隐藏的门,钻进建筑间几乎看不到的裂隙时,我想起,我大概是这城市里,唯一和他一样熟悉这些街道的外国人。就此而言,只有少数印度人,只有街头精客、小偷、毒虫跟得上他。他钻进洞里,那是从高大石墙上打出的洞,充当连接两条街的通道。他绕过一道隔墙,隔墙看似硬如砖块,但其实是用拉紧而涂上色的帆布搭成的。他走着捷径,穿过拱道里的临时店铺,沿着洗过、颜色亮丽、挂起晾晒成排如迷宫的纱丽曲折前进。
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跑进一条被人强行占用的窄巷,占用者是住在人行道上的游民,以及被挤出当地公寓的大家族。我很了解那条巷子。约有一百名男女大人和小孩,住在那条被非法占用的小巷里,他们在以大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方,相邻建筑的墙壁间,搭建起高脚通铺,轮流在上面睡觉。他们把这条巷子通铺以下的空间,改建成一间又长又暗又窄的房间,睡觉以外的事,都在那房里做。莫德纳一路东闪西躲,穿过坐着、站着的人群间;穿过炊炉、沐浴间、坐在毛毯上打牌的人群。然后,在这巷子房间尽头,他转向左而非向右。那是个死胡同,两边全是高墙。里面完全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尽头是个小急弯,绕过另一栋建筑的转角,一个从这一头看不见另一头的转角。买毒品时,如果觉得对方不可靠,我们有时会选在这里交易,因为只有一个出入口。我绕过那个转角,只落后他几步,停住猛喘气,睁大眼睛往黑暗深处望去。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莫德纳,”我朝漆黑的深处轻声说,“我是林,我只是想跟你讲话。我无意……我知道你在那里。我把包包放下,点起线扎手卷小烟卷,如何?一根给你,一根给我。”我把包包慢慢放下,心想他会突然冲出来,掠过我身旁。我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包小烟卷,抽出两根。我用中指、无名指夹着小烟卷,粗的一端朝自己,就像这城市每个穷人的拿烟姿势,然后小心翼翼打开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靠着小烟卷一端烧起的火焰,我得以迅速朝上一瞥,瞥见他缩着身子退离火柴投射出的一小道弧状光线。火柴熄灭的同时,我伸长手臂,递上一根燃烧发红的小烟卷。火柴熄灭,四周重归漆黑,我等待着,一秒、两秒、三秒,然后我感觉他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指,接下那根烟,抓握的动作比我预想的更轻柔,更纤细。
他吸烟时,我首次清楚见到他的脸。那是丑陋而可怕的脸,毛里齐欧往他柔软的脸皮乱砍乱划,让那张脸光是看着就几乎够吓人了。就着微弱的橘色光芒,我看到莫德纳看出我眼里的惊骇,他眼里同时闪现嗤笑的神情。我心想,他已在别人眼里看过那惊骇多少次,别人想象自己脸土有那样的疤,自己心灵受到那样的折磨时,那睁大眼睛、失去血色的恐惧?他已多少次见过别人像我一样猛然抽动身子,像见到赤裸裸的伤口般吓得往后缩,他已多少次见过别人在心里自问:他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让他得受这种惩罚的事?
毛里齐欧的刀子划开深褐色眼睛下面的双颊,口子已愈合成y 字形的长疤,长疤把他的下眼皮往下扯,疤延伸成像是丑恶而带着嘲笑意味的泪痕。两边的下眼皮外翻,红肉永远外露,整颗眼球圆睁睁的示人。鼻翼和鼻中隔曾被割开,深到骨头。伤口愈合后,皮肤在鼻子两侧,而非切口太深的鼻中央,接合形成边缘参差不齐的涡状疤。鼻孔变成大洞,像猪的口鼻部,每次吸气时就呈喇叭状张开。眼睛旁、颗部周围、发际线以下的整个额头,还有更多刀疤。
毛里齐欧似乎想把莫德纳的脸皮整个撕下,他五官周边数百个疤痕,到处折缩成小小的肉丘,可能就是毛里齐欧想撕下他脸皮时,手指扣住施力的地方。我知道他衣服下还有疤痕和伤处:他左半边腿、臂的动作不灵活,仿佛手肘、肩膀、膝盖的接合关节,已因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口而变僵硬。
肢体毁损的程度叫人触目惊心,残害者下手之恶毒,让我看了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注意到他嘴巴上和嘴巴周边毫无伤痕,他那雕琢完美的性感双唇竟能如此完好、如此毫发无伤地保存下来,让我大叹他的好运。随即想起毛里齐欧把他绑在床上时,曾用布团塞住他的嘴,只在偶尔要逼他开口时,才拿出布团。看着莫德纳抽烟,我觉得他那平滑而毫无损伤的嘴才是他身上最惨、最可怕的伤口。我们静静地把烟抽到剩下短短一小截,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渐渐察觉到他的身形变得多小;左半边伤口的皱缩作用,使他的身体变小了许多。我感觉到在他面前,自己高高在上。我后退一步,进入光亮处,拾起包包,带着鼓励的意味左右摆头。” gara chai pio ? ”我问。去喝杯热茶如何?
” thik ha , ”他答。好。
我带路往回走,穿过那条已成私人居住空间的小巷,进入一家茶铺。当时正有当地一家面粉厂兼面包店的工人趁着轮班空档在店里休息,其中几个人在木头长椅上挪动身子,腾出位子给我们。他们的头发和整个身体覆满白色面粉,看来像是幽灵或无数复活的石像。他们的眼睛无疑受了粉尘刺激,像他们炉子下熊熊火坑里的煤一样红。喝了茶后湿润的嘴唇,衬着死白的皮肤,像是一条条黑色水蛙。他们以一贯坦率的眼光,印度人典型的好奇眼光,盯着我们瞧,但莫德纳一抬起他张大的眼睛,他们随即别过头去。“很抱歉我跑走。”他轻声说,盯着大腿上不安摆弄的双手。
我等他再说下去,但他紧闭嘴唇,脸部紧紧扭曲,透过他张大的鼻孔出声呼吸,气息平稳。
“你……你还好吧?”茶送来时,我问。
“jarur ”他答,浅浅微笑。当然。“你还好吧?”我以为他是随便问问,我皱起眉未隐藏怒意。
“我无意冒犯你。”他说,再度露出笑容。那是奇怪的笑容,嘴的弧度那么完美,僵硬的双颊却如此畸形,把他两边的下眼皮往下拉进苦难的小凹洞。“我只是想帮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有钱,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万卢比。
“什么?”
“我总是随身带着——”
“是,是,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抬头往那些面包店工人瞥了一眼,想知道他们是否也听到。“今天在市场里,你为什么看着我?”“我常看着你,几乎每天。我看着你和卡拉、莉萨、维克兰。
“为什么?”
“我得看着你,那是让我找到她的办法之一。”
“找到谁?”
“乌拉。她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去……不再去利奥波德或我们过去常聚会的地方。她找我时,会去找你或其他人,然后我能见到她,我们就会在一起。”他说这段话时口吻平静,然后非常满足而忘我地吸了一口茶,使他的妄想更显诡异。想当初乌拉把奄奄一息的他丢在满是血的床上,自己逃掉,他怎会认为她会从德国回来和他在一起?即使她真的回来,见到他那张毁容得那么严重的脸,她除了惊骇,还会有什么反应?
“乌拉……回德国了,莫德纳。”
“我知道,”他微笑,“我替她高兴。”
“她不会回来。”
“才不,”他语气平淡地说,“她会回来,她爱我,她会回来找我。”
“为什么——”我才开口,旋即放弃那念头,“你怎么过活?”“我有工作。好工作,报酬丰厚。我和一个朋友合作,那人叫拉梅什。我是在……我受伤后遇见他,他照顾我。有钱人生了儿子时,我们去他们家,我穿上特殊的服装,穿上戏服。”
他阴惨地强调最后一个字,还有伴随那强调的破碎笑容,使我不安得手臂起鸡皮疙瘩。我重复那个字时,声音因那不安而变得低沉粗哑。
“戏服?”
“对,有长长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还有一条用小颅骨串起的链子套在脖子上。我打扮成恶魔、恶灵,拉梅什打扮成苦行高僧,打扮成圣徒的模样,把我打出屋子。我回屋子,作势要抢走婴儿。我靠近婴儿时,女人尖叫。拉梅什再度打我,把我赶走。我又回去,他又打我,最后,他狠狠打我,我装出快死的样子跑掉,我们靠这个表演赚到不错的报酬。”
“我从没听说过。”
“没错,那是拉梅什和我想出的点子,但第一户有钱人付我们报酬之后,其他有钱人生下男婴时,也想请我们赶走恶灵。所有有钱人,他们付的报酬都很高。我有间公寓,当然是租的,但我已预付了一年多的租金。公寓不大但舒适,乌拉和我可以·起住,那会很理想。从主窗户可以看见大海,我的乌拉,她喜欢海,她一直希望住在靠海的房子……”
我凝视他,既着迷于他这番话的内容,同样着迷于他这番话所代表的意义。我认识的人里,少有人像莫德纳那么沉默寡言。我们两人都还是利奥波德的常客时,他曾经连续数星期,有时长达一个月,在有我的场合,一句话都没说。但眼前死里逃生、满是伤疤的莫德纳变得很健谈。没错,我是不由自主把他追到死巷,逼他开口讲话,但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得叫人不安。我听着他讲话,让自己重新认识这个颜面、肢体受残而健谈的新莫德纳,渐渐理解到他的西班牙腔,说起话来何等悦耳。他一下印地语,一下英语,转换得非常流畅,把这两种语言结合地天衣无缝,把两种语言的文字,融合为他特有的混种语言。沉浸在他轻柔的说话声里,我心想,那是否就是让乌拉与莫德纳维持那份神秘关系的关键:只有他们俩独处时,他们是否对谈数个小时,他们的感情是否就靠那轻柔悦耳的嗓音,那出自他嘴里的音乐维系住。
然后,叫我碎不及防的,与莫德纳的会面结束。他起身付账,走到巷子里,在门外等我。
“我得走了,”他说,紧张地左瞧右望,抬起他受伤的眼睛看我,“拉梅什这时已到总统饭店外。乌拉回来时,会到那里,会住在那里。她爱那饭店。她最爱的饭店,她爱后湾地区。今早有班飞机从德国飞来,汉莎航空的班机。她可能在那里。”“你每班飞机后……都去查看?”“对,我不进去。”他喃喃说道,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摸脸,结果却更往上梳过他日渐灰白的短发。“拉梅什替我进饭店,他查她的名字,乌拉·佛肯贝格,看看她是否住进饭店。她终有一天会在那里,她在那里。”
他举步欲走开,我一手搭上他的肩,把他拦住。
“听着,莫德纳,下次看到我别再跑掉,好吗?有任何需要,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就找我,一言为定?”“我不会再跑掉。”他说,神情严肃。“我跑纯粹是习惯,看到你就跑开,纯粹是习惯作祟。不是我想跑,纯粹是习惯。我不怕你,你是我的朋友。”
他转身欲离开,我再度止住他,把他拉更近,以便凑近耳朵说。
“莫德纳,别告诉别人你身上有那么多钱,答应我。”
“没人知道,林。”他要我放,自,那张扭曲的怪脸,睁着深褐色眼睛,对我微笑。“只有你,我不会跟别人提起,就连拉梅什都不知道我身上带钱。他不知道我存了钱,甚至不知道我租了公寓。我们一起赚钱,他以为我把分到的钱都花在毒品上。我不吸毒,林,这你是知道的。我从不碰毒,我只是让他以为我吸毒。但你不一样,林,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信赖,杀掉那个恶棍的人,我怎能不信任?” “什么意思?”“我是说毛里齐欧,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毛里齐欧不是我杀的。”我说,皱起眉头盯着他眼皮外翻、露出红肉的双眼。他那张完美的嘴张大成共犯者的会心一笑。那表情使y 字形疤痕取代他下眼皮的疤痕,受到更深的拉扯。在巷子里,火光照耀下,那对张大的眼睛让人非常不安,因此他张开手掌放在我胸膛上时,我不得不强忍住,才不致畏缩或后退。
“别担心,林,这秘密由我守着,没问题。我很高兴你杀了他。不只是为了我,我了解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还活着,在那样对我之后,那他为非作歹就再无约束。人就是那样毁了自己的灵魂,他失去了防止自己作恶的最后一道关卡。他用刀子割我时,他最后一次走开时,我看着他,我知道他失去了灵魂。他的所作所为……他对我所做的,使他失去了灵魂。”
“你不必跟我谈这个。”
“不,现在谈他没关系。毛里齐欧心里害怕,他始终害怕。他一辈子活在恐惧里……什么都怕。他残酷,他就靠残酷拥有权力。我这辈子认识了一些有权势的人,认识很深,那些人,全都因害怕而残酷。就是那种·,·… 混合特质……使他们拥有支配别人的权力。我不害怕,不残酷,我无权。我是……你知道的,那就像我对乌拉的感觉,我爱上毛里齐欧的权力。然后,他把我留在那里,留在床上之后,乌拉走进那房间,我看到她眼里的惧怕。他使她感到恐惧,她看到他对我所做的,心里非常害怕,因而跑开,把我留在刀卜里。我看着她离开,关上门时……”
他迟疑,强自压抑,饱满而完好的双唇颤抖着欲言又止。我想拦住他,想让他别想起那件事,或许也让自己不去想起。但就在我欲开口时,他按在我胸膛上的手掌稍稍加大了力道,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再度抬头凝视我的眼睛。
“那时候,我第一次痛恨起毛里齐欧。我的同胞,我的民族,不想恨人,因为我们一旦恨人,就是全心全意去恨,而且永远不原谅我们恨的那个人。但我恨毛里齐欧,我希望他死,诅咒他死。不是因为他对我所做的,而是因为他对我的乌拉所做的,因为他身为没有灵魂的人未来所会做的。因此,别担心,林,你做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讲。我很高兴,很感激你杀了他。”
脑海里有个清楚的声音,要我把实情告诉他。他有权知道真相。我想告诉他。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或许是我对乌拉的最后余怒,或者是我带着嫉妒的不屑,不屑他对她的信守不渝,使我想摇醒他,想把实情大声告诉他,藉此伤害他。但我说不出口,我动不了。他眼睛泛红,渐渐涌出泪水,泪水完全顺着划过他睑颊的凹疤流下,这时我定定看着他点头,什么都没说。他缓缓点头回应,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或者我也误解了他,我永远不得而知。
有时,静默伤起人,就和疾挥而来的鞭子一样无处可逃,诗人萨迪克汗曾这样写道。但有时候,静默是说实话的唯一方式。看着莫德纳转身,一跋一踱走开,我知道我们共同经历过那无言的一刻,他手按着我的胸膛,破损而哭泣的眼睛靠近我眼睛的那一刻,再怎么易犯错或受误解,对我们两人而言,都一定会比他自己一人或我自己一人冷冰而无爱的世界更珍贵,更真实。
而他说不定没错,我心想。他回忆毛里齐欧和鸟拉的方式,说不定没错。他处理他们带给他的痛苦,比我碰上同类痛苦时的处理方式,无疑更高明得多。我的婚姻在背叛和怨恨中瓦解后,我染上了毒瘾。情爱破碎,欢乐一夕之间化为悲伤,我无法承受。于是我自暴自弃,在漫长的堕落路途上伤了一些人。反观莫德纳勤奋工作、存钱,等爱人回来。我走长长的路,回去找阿布杜拉和其他人,途中我想起他如何接受自己的悲惨遭遇而不心生怨恨,对此大为惊讶,然后我领悟到我一开始就该和莫德纳一样领悟的道理。那道理非常简单,简单到要我承受一个像莫德纳所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后,才恍然大悟。他能够克服那痛苦,因为他坦然接受自己在促成那痛苦上所应负的责任。在我失败的婚姻或伴随那而起的伤痛上,我一直没接受自己应负的那份责任,在那一刻之前一直是如此,因此我从未克服那痛苦。
然后,当我走进那明亮、热闹、充满讨价还价声的市场,我接受了:我真的接受了自己应负的责任,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卸掉了原本压着我的恐惧、痛恨、自我怀疑。我走回去,走过热闹的摊贩之间,当我与阿布杜拉、维克兰、两个乔治会合时,我面带笑容。他们问起莫德纳,我一一回答,我感觉到阿布杜拉给我的惊喜。他说得没错,在那之后,我真的完全原谅了他。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话告诉他我心境的转变,但我认为他察觉得到,我与他一起发出的那个微笑,与以往有所不同,而那不同来自那一天诞生于我心中,且开始缓缓成长的平和心境。
“过去”这件斗篷,以感觉为补钉,以象征符号为丝线,缝缀而成。大部分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斗篷披在身上,以求舒适,或在我们挣扎着前进时,把它拖在身后。但事事皆有因,皆有其意义。每个人生、每份爱、每个行动、感觉、想法,都有其理由和意涵,都有其开始,都在最后发挥某种作用。有时,我们真的看见;有时,我们把过去看得非常清楚,把过去各部分的传说了解得非常透彻。因此,时间的每道缝线显露其目的,且蕴含某种深意。任何生活不管过得多富裕或多贫穷,生活中最睿智的东西莫过于失败,最清楚的东西莫过于悲伤。而根据其给予我们的小小宝贵建议,就连那些可怕、可恨的敌人,苦难和失败,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