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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四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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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寿士的母亲站在屏风后面,模样比里沙子想象中的苍老,里沙子莫名觉得她和阳一郎的母亲很像。

这位名叫安藤邦枝的女性,穿着绉绸质地的两件式洋装,灰色布料缀着细碎的图样,款式相当朴素。明明也不是穿得不够体面,但总觉得看起来很邋遢。醒目的白发往后梳成发髻,有些许凌乱的落发,整个人看起来很没精神。

或许她原本不是这样。没错,她现在应该和惨剧发生之前不一样。她是开设书法教室的老师,肯定该穿合身的和服,头发也染过,梳理得整整齐齐,不是吗?那件事情从这个人身上夺走了什么,促使她急剧变老?里沙子想。

里沙子可以想象,这位母亲的愤怒一定比身为丈夫的寿士不知膨胀多少倍。

“我打从最初就不太赞成他们结婚,我一直觉得水穗是个很阴沉的女人,但因为儿子十分坚持,也无法反对。”邦枝怒气冲冲地说出重话,结果被法官提醒只需回答被询问的问题。

凛出生后第二天,邦枝去医院看孙女。寿士很开心,水穗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她以为是产后疲惫所致。

邦枝记得,二○○九年年初时,自己接到寿士请她过去帮水穗照顾孩子的电话。毕竟儿子一家人没有回来过年,邦枝想过去又被婉拒。她想孩子刚出生,小两口肯定手忙脚乱,也就不好多说什么。所以接到儿子请求帮忙的电话时,她真的很开心。书法教室多是跟着她学艺多年的学生,和大家沟通后,很快便调整了上课时间。

最初觉得不太对劲的时候是寿士放假在家的周末,她发现水穗几乎不抱孩子。后来儿子打电话给她,约定工作日过去帮两三天忙。邦枝多是中午之前到儿子家准备午餐,中午和水穗一起吃,下午帮忙照顾孩子、打理家务;然后在寿士下班回来之前,趁水穗帮孩子洗澡时做好两人份的晚餐,自己饿着肚子回家。

她认为每个人的习惯不同,养儿育女、做家务的方法自然也不一样,所以尽量顺着媳妇的意思。毕竟是第一个孙女,自己当然疼爱得不得了,而且看到水穗因为育儿一事心力交瘁,很想尽量帮助她。做奶奶的当然想给小孙女买些衣服和玩具,况且水穗好像也没给孩子买什么,水穗的娘家也没有送婴儿用品。再者,根据邦枝的经验,小孩子长得很快,衣服和玩具这种东西再怎么多也嫌不够。

不希望她再过来一事,不是水穗告知的,而是儿子寿士。那时二月即将结束,这样就没办法帮小孙女庆祝女儿节(1)了,所以邦枝记得格外清楚,绝对不会搞错。她在一月底买下人偶摆台,二月收到后就开始装饰。购买和装饰都是邦枝一手搞定的,水穗却说要是孩子不小心把人偶玩具吃进肚子就糟了。总之她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水穗都不满意。

邦枝认为水穗之所以处处和她唱反调,是因为水穗的自尊心异常地强。

她说,水穗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最好,要是得不到别人的认同,绝不善罢甘休。邦枝有过两次育儿经验,年纪又长,比新手母亲水穗熟练多了,但水穗就是放不下身段。不仅如此,一旦邦枝想给点建议,水穗就马上反驳:“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育儿方面的知识当然也会改变。”

虽然明白三十几年前和现在的变化很大,但看到水穗一整天窝在家里,让孩子一直躺在摇篮里和她一起盯着电视,邦枝实在不觉得这是当下所谓“正确”的育儿方式。书法教室的学生中有一位太太的丈夫是儿科医生,邦枝曾听她说,现在很多家长让孩子成天看动画片,以至于越来越多的孩子情绪表达不够丰富。这令邦枝更加忧心,因为孙女的表情变化确实不够丰富。

邦枝曾委婉地劝说水穗不要总是让孩子跟着她看电视,多抱抱孩子会比较好。但邦枝绝对没有冲着媳妇歇斯底里地数落,也没有大声斥责过她。毕竟,刚去儿子家帮忙就发现水穗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就不想再刺激她了。寿士也希望自己尽量别提意见,所以邦枝什么也不敢说,只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比如孩子一哭就赶快抱抱她、不时对孙女说话、和她玩举高高游戏等。就这样到了二月中旬,邦枝第一次见到孩子笑了。

“不用再来我们这边帮忙了。”寿士这么转达水穗的意思是在看到孩子开口笑之后不久的事,邦枝觉得应该是孙女只对自己笑一事惹毛了媳妇。

邦枝不觉得成天看电视的水穗有精神衰弱、产后抑郁症的倾向,因为她看电视会笑出声,还时常划手机,与邦枝的对话也很正常。水穗看到邦枝哄孩子时,不会直接出声阻止,而是在见到她和孙女玩举高高时,迸出一句:“妈妈的身体很硬朗嘛!”那有如旁观者的语气令邦枝很惊讶。

三月后,邦枝一次也没见过孙女;虽然不必再过去帮忙,但她有些担心,还是会打电话关心一下。可无论是打家里的电话还是水穗的手机,总是无人回应。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水穗其实在家,但她在过去帮忙的那段时间里,从未见过媳妇出门,她也就怀疑水穗是故意不接电话。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邦枝实在不明白。说没有外界支持、没有可以咨询的对象才将水穗逼至绝境的说法全是胡诌。说穿了,就是当事人的自尊心作祟罢了。她没有失去理智,而是冷静地想着:要是这孩子消失就好了。所以她决定杀了孩子,忠于自己的决心干了那种事。那么小、那么可爱的孩子竟然成了那女人愚蠢自尊心的牺牲品。

原本看起来衰老、无神的女人,眼神却在陈述时变得越来越有力。如同蜡制品般苍白的双颊和耳朵泛红,怒气似乎给她带来了生命力。尽管法官好几次提醒她只需针对问题作答,但她每个回答都附加着对水穗的憎恨与愤怒。审讯即将结束,法官提醒的语气明显带着苛责之意,邦枝非但无视了,还一副数落不够的样子。里沙子觉得她那模样令人痛心。一心想帮忙,对方却不领情,媳妇还故意不接电话,让她没办法见到孙女。里沙子不禁深深同情起这位永远地失去了第一个孙女的老妇人。

然而,被告律师的反问却动摇了里沙子的同情心。

律师问邦枝是否知道水穗和孩子从医院回家后好长一段时间——也就是孩子夜哭最厉害的时候,寿士经常没回家一事,邦枝竟然回答是自己建议儿子这么做的。里沙子感觉检察官似乎没有预料到邦枝会这么回答,显得有些诧异。不,也许诧异的不是检察官们,而是陪审员们,应该说是里沙子自己吧。

为什么建议他别回家?这件事延伸出了一连串问答。邦枝的陈述让里沙子大感意外。

那年夏天,邦枝从寿士口中得知,儿子到新部门后工作更加忙碌。发信息、打电话,寿士大多没回复,一问之下才知道实情。寿士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有时周末也要上班,孩子出生后,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晚上加班后搭计程车回家,却被孩子的哭声吵得无法入眠,所以邦枝劝他,要是每天都睡眠不足,还要早起上班,不如投宿在公司附近的商业旅馆。毕竟一家之主累成这样,实在令人忧心,况且,既然妻子是家庭主妇,为何丈夫还要设法兼顾工作和孩子?

“在我那个年代,父亲都是……”法官阻止邦枝继续说下去,而且语气比刚才更强烈,邦枝只好不服气地把话吞回肚子里。

询问寿士实际上多久投宿一次商务旅馆时,邦枝说她不清楚。她认为儿子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无论再怎么晚归、再怎么疲累,还是会回家帮妻子一起照顾半夜会哭闹的孩子;倘若寿士那段时间没回家,应该是在熬夜加班,或是听从母亲的建议外宿。总之,要他撒手不管孩子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说,寿士之所以转换工作重心,调到现在这个更加忙碌的部门,都是被水穗挑唆的。

起初,经常加班的水穗不时揶揄寿士的工作和薪水,听在丈夫耳里,总觉得妻子像是在强调自己的薪水比他优渥。寿士明白,现代夫妻的生活方式多种多样,也就没多说什么。但明明新婚不久,丈夫就总在家里等待晚归的妻子,这也不是办法,更何况女方还以这种事为傲。

水穗建议寿士换工作,毕竟再这样下去,不但没能力买房子,也没办法生小孩,无法好好经营这段婚姻。责任感强的寿士明白妻子的意思,决定跳槽到薪水和升职空间都比较好的公司。

寿士从未要求水穗辞去工作,也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默接受。当他听说妻子想辞职专心要小孩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就再也不必总是买现成的便当、等妻子下班回家了;也不必忍受妻子的冷嘲热讽,能与她像一般夫妻那样生活了。不过这么一来,寿士就得更努力才行,毕竟要养活妻儿,一肩挑起家中生计,他记得水穗说过好几次这种话。

工作繁忙不是寿士的错,怎么说都是水穗希望他这样的。所以说寿士加班是为了逃避孩子晚上的哭闹根本就是笑话。

说得咬牙切齿的邦枝被法官提醒要保持冷静。

接着,律师询问邦枝:“帮忙水穗照顾孩子一事,是否并非儿子拜托,而是你自己主动提议的?”邦枝瞬间语塞。

“不是的,是他们拜托我的,”邦枝回答,“寿士说他工作很忙,又常常加班,所以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一周过去几次,帮忙照顾小孩。”

也许是邦枝一时语塞的缘故,里沙子越听越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里沙子想要好好理一理这位老妇人的说法,但审问程序继续进行。

寿士表示,像他这样的工作状况,工作日就不用说了,就连周末也很难有空帮忙照顾小孩。邦枝也说男人要忙着赚钱养家,不可能帮忙照顾孩子;水穗却拿这件事责备寿士,让责任感强的寿士有罪恶感。所以儿子打电话对她说,水穗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当母亲,心力交瘁,希望她过去帮忙。

邦枝说她对水穗绝对没有恶意,虽然觉得媳妇是那种想什么说什么、脾气比较硬的人,不是很好相处,但毕竟她是儿子的妻子,也是孙女的母亲,所以很开心自己能帮上忙。她不清楚水穗和娘家的关系如何,但从没听说亲家要来看外孙女,推测大概不是很亲密,也就没多过问。第一次生孩子,自己的父母却没来探望,可想而知水穗有多么不安。听到寿士说她似乎心力交瘁,邦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接着,邦枝又重复了先前的说辞。

诸如水穗都不会抱抱哭闹不停的孩子,或是不管她说什么,水穗都会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这句话堵她的嘴。反正两人的看法总是相左,邦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要是水穗不想哄抱孩子的话,那就我来抱抱、哄哄孩子吧。”为了让孩子的表情丰富一些,邦枝不时地和孩子说话,逗逗她,唱歌给她听,真的看到孙女渐渐会笑了。

她从来没有拉拢书法教室的学生,讨论水穗育儿的事情。

虽然邦枝一直有问有答,但面对“真的从来没有和有育儿经验的学生讨论过这件事吗?”这个问题时,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有过。”

那位学生送了很多新品、小孩子穿过的衣服还有玩具作为贺礼,她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和母亲一起跟着邦枝学写字。这位学生结婚十年都没要成孩子,没想到第十年突然怀孕。邦枝说她们只是聊了聊这些事。邦枝记得她跟水穗说过,这位学生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分娩时另一半也不在身边,一直是她一个人把孩子带大的。邦枝这么说,绝对不是要水穗明白自己有多幸福,也没有责备媳妇不惜福的意思,毕竟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自己只是想鼓励她一起努力而已。

邦枝的确对水穗说过,希望她不要让寿士太操心。她明白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但认为水穗既然为了照顾小孩而辞去工作,就不该无理地要求寿士做得更多。就算时代再怎么改变,也不会有男人为了照顾小孩而怠慢工作,况且哺乳一事也只有母亲才能做到。邦枝担心水穗对寿士有过多的无理要求,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

邦枝说到此,突然打住,像是在思索什么,眼神又有点犹疑,但她还是没开口。律师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你和刚出生的孩子都会很辛苦。’因为水穗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才这么说的。虽然现在是讲求男女平等的时代,但男人可以哺乳吗?怎么可能啊!不是吗?”这么说的邦枝又遭到法官制止。

“水穗和孩子都会很辛苦。”里沙子在心里反刍邦枝的这句话,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吧?不知为何,里沙子内心涌现出一种莫名又坚定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邦枝真正想说的话。虽然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但里沙子觉得这位母亲其实想说的是“养”这个字。诸如“要是负责养家的人出了什么事,你和孩子就都该流落街头了”,或是单刀直入地说:“被养着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凭什么大声指使撑起一家生计的人?”

没错,和寿士的态度一样。这个人和水穗之间到底是怎么沟通的?两人对话的语气如何?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知道。里沙子察觉到了这一点。

检察官插嘴抗议质询离题,里沙子猜想,可能是不想让邦枝再继续说下去了。虽然法官允许继续提问,律师却将问题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也就是安藤家的情况。

“家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邦枝说,“总是打理得干净整齐,所以我主要就是帮忙煮菜、买东西,还有照顾孙女。水穗不喜欢别人碰她的衣物,我想她应该有洁癖。家里要是有小婴儿,一般屋内都会比较凌乱……”这么说的邦枝又被法官提醒,看来法官对她的拖沓有些厌烦。邦枝八成想说,就是因为不尽心照顾孩子,才有闲工夫清扫家里吧。里沙子想。

可是——

家里不清扫干净的话,就会积灰尘。要是孩子将掉在地上沾了灰尘的橡皮筋往嘴里送,可就糟了。或许水穗是个有洁癖的母亲,但也不代表她把清扫一事看得比育儿重要啊!或许是担心晚归的丈夫看到凌乱的房间觉得烦躁,或许丈夫曾经为此大发雷霆,说什么“我才不想回这种家”之类的话,事实上不是的确有彻夜不归的时候吗?

里沙子想起昨天脑海中清楚浮现出来的住宅模样,那是他们以前住的旧公寓,文香出生时住的那间老旧又凌乱的房子。为何自己对这位同样身为受害者的母亲如此反感?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微妙。

当邦枝称自己略微知道一些寿士曾向前女友倾诉烦恼的事时,里沙子突然觉得这个人分明就是在说谎。

邦枝又不安地转着黑眼珠,说自己不知道儿子是和谁见面,但八成是女性友人。至于为什么,因为这也是她的提议。

那时,邦枝打电话给寿士,儿子说水穗拒绝她的帮忙,也拒绝一切外来的援助。她想,要是不设法改善局面,情况会更糟,便建议儿子找人商量,看要怎么解决问题。邦枝端出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遭水穗以时代不同为由反驳一事,建议儿子应该向年龄相仿、一样也有小孩的朋友请教。反正是水穗认为时代不同、观念有差的,不是吗?

“这应该不是谎话,但是这个人说话时,仿佛在极力避免让儿子陷入不利的局面——”

里沙子很诧异自己竟然有此想法,像要征求正确答案似的,下意识地看向检察官们。女检察官看向一旁的检察官,那位检察官却没察觉,只顾着翻看书面资料。莫非这番证词也是今天才从邦枝口中讲出来的?

里沙子以为邦枝眼神犹疑是在回溯记忆,但似乎并非如此,也可能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才不会陷儿子于不利的情形。她下意识这么做了,连自己也没察觉。

刚才那番建议儿子投宿商务旅馆的说辞也是如此吧?“不是我儿子的错,他之所以晚归是因为工作忙,外宿也是听从我的建议,和女性朋友碰面也是,都是我建议他这么做的。所以错不在他,要是他有错,也是因为我。”

邦枝八成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吧。她应该也明白这是交由法律裁夺的事。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这对母子是否刻意采取类似的态度,或者邦枝是否将当时的想法与实际说过的话混淆。但她的这番说辞搞不好会让寿士陷入不利的境地,不是吗?恰好与她的意志大相径庭。

“因为——”里沙子面前的老妇人,竟然与昨天见到的寿士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因为这对母子现在给我一种最初没有感受到的感觉。”

水穗今天也低着头,瞧不见她的表情。至少里沙子没看到她抬头看过婆婆一次,婆婆也没瞧过她一眼。

法官宣布接受陪审员提问之前暂时休庭片刻,里沙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等一下能否好好发问,不过应该会有人从旁协助。总之,大家应该都满腹狐疑。

里沙子的目光追随着寿士母亲。坐在位子上的她,脸上没了方才那股活力。

众人又陷入沉默,但只要有人开口,应该马上就会像之前那样畅所欲言。里沙子等着年长女性或白发男士率先打破沉默,但两人都没有任何动静。莫非大家都没有质疑吗?里沙子突然有些不安,她环视众人,突然开口:“那个……”大家的视线瞬间集中在里沙子身上。

“那位母亲应该没有说谎吧?”

“嗯,如果说了与事实不符的证词会受罚。”女法官说。

“可是……我总觉得她为了袒护儿子,夸大了事实。”

屋子里一片静寂。“唉?”里沙子几乎惊呼出声,“唉,大家不觉得吗?”众人听到她这么说,纷纷发言。

“她说儿子去住旅馆、找女性朋友商量都是听从她的建议,总觉得……”

“可是那个人的证词好像对她儿子和自己都不太有利,不是吗?该用是否有利来形容吗?”

六实这么说。没错!里沙子不由得身子前倾,说道:

“嗯,所以要怎么看待比较好呢?还真是听得一头雾水。”

“应该也有想袒护儿子的念头吧。”年长女性说。她的孩子应该已经成年了,可能她已经有孙子了,“不过,我不觉得她在说谎耶!既然那么累,就好好休息一下。我想一般人都会这么说吧。”

“可以理解,而且我觉得她是那种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母亲。”白发男士对里沙子说,“就算再怎么疼爱孙女,但要放下自己的工作去帮忙,真的不容易。”

年长女性也点头。也就是说,这些人对寿士的母亲并无反感。

“‘要怎么看待比较好’这句话的意思是?”

年轻男法官颇在意这句话似的看着里沙子。里沙子很想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却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内心很焦急。

“明明孩子还那么小,竟然叫当爸爸的外宿,我觉得这建议很过分……”

年长女性与白发男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里沙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望向那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但想到对方还没结婚,随即将视线移转到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反问对方:“你不觉得吗?”

“这个嘛,可是身为母亲,这么建议也合乎常理,况且她只是建议而已。”对方回道,“不过要是我的话,我可不敢,不想惹毛老婆大人。”他为了缓和气氛似的笑了笑。

“不过,那个女嫌犯——”年长女性开口,露出自知说错话的表情,环视众人后,改口为“被告”。“我总觉得被告的说辞有点奇怪。应该没有父亲会为了照顾小孩而耽误工作,甚至请假吧。她是不是对社会上的丈夫在育儿中的角色问题抱有不切实际的看法啊?那位母亲说的话,还有她建议儿子外宿一事,我想是有其道理的。”

她看向里沙子说道。里沙子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就是水穗的婆婆,就是那个建议寿士外宿的人——也就是说,她和自己是对立的。

“不过啊,不少男人还真听妈妈的话,明明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四十多岁的男人带着笑意说道,好几个人也叹气似的轻笑。

“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年轻男法官问里沙子。“可是,我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邦枝难道不是为了袒护儿子而夸大说辞吗?她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才不会对儿子不利,不是吗?但这些都不能提问。”

就在里沙子沉默不语时——

“可以问问邦枝,是否催促过儿子和儿媳赶快生小孩吗?”

六实说。是啊!第一天庭审时听到婆婆怀疑水穗的身体有问题,以至于无法生小孩。里沙子仿佛是自己想到这问题似的,用力点头附和。

“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无人回应。

“请她就自己记得的情况,说明自己劝过儿子几次,又是怎么劝的。比如建议儿子外宿、找女性朋友请教水穗和孩子的事。”

里沙子说。

面对陪审员的提问,邦枝显然颇为愤慨。

她没有看着六实作答,视线在地板上游移着,不耐烦地说自己不可能强烈要求水穗生小孩。“我问的不是‘强烈要求’。”六实说。但她无视六实的纠正,只表示自己当然想早点抱上孙辈。她表示,自己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说这种话不太好,虽然也有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会这样催促儿媳,但开设书法教室的她和各种年龄层的人往来,自认跟得上时代,所以明白什么话不能说。

“我只是问寿士是否认真考虑过生小孩,没有催促他们‘赶快生小孩’的意思。毕竟女人生孩子无论在年龄还是体力上都有一定限制,寿士没有姐姐妹妹,不会注意这种事。女人家就算想要孩子,也不见得说得出口,所以夫妻俩还是好好谈谈比较好,只是这么建议而已。”

法官代为询问里沙子的问题时,里沙子看着邦枝。

邦枝思索了一会儿。

“我不记得到底说了几次,但绝对没有隔三岔五挂在嘴边,也不可能常打电话说这种事。”

邦枝记得自己只是告诉儿子,要是太累,工作也很容易出错。“好好商量一下,你要是真的太累,有时候在外面住一晚也可以啊!”

“‘好好商量’是什么意思?”被法官这么一问,邦枝说了句“就是——”便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吐出“和妻子”几个字。里沙子用余光瞥见水穗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这一幕。脸色苍白的水穗面无表情地盯着邦枝的脚边看了几秒,又马上低下头。里沙子这才察觉,邦枝似乎连水穗的名字都不想说出口。

至于建议儿子向有孩子或是有育儿经验的同龄朋友请教一事,邦枝记得自己说过两三次。“我知道儿子真的很烦恼,但媳妇拒绝让我帮忙,所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就算时代再怎么变化,生下孩子的女人也不该只因为嫌照顾孩子太累、没办法睡觉,就嚷嚷着‘早知道就不生’。还有,女人也不该过分期待孩子的父亲伸手帮忙。”

法官似乎要开口说什么,邦枝却越发扯开嗓门,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所以我才想让寿士向年纪相仿的母亲请教一下。养孩子一事可不是什么嗜好、兴趣,也不是像买一个可以换衣服的洋娃娃这么简单,只能说男人天生不是照顾孩子的料。况且哪个母亲不是被孩子吵得无法睡觉、累得半死,担心自己该不会一辈子就这样了?但这种苦马上就会忘记,成为可以笑着诉说的回忆。我看那女人好像没有可以说这种话的朋友,才想着不如叫寿士去问问他的朋友。这样就能明白,其实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养孩子就是这么辛苦的事。”

邦枝滔滔不绝地陈述后双手掩面,从手指缝隙间可以窥看到她的脸和耳朵红彤彤的。

原以为法官会要求她针对问题回答,法官这次却没开口。

里沙子看到邦枝回答完自己提出的问题就直接哭了,顿时难过得快要喘不过气。因为她能理解邦枝所说的话。

陪审员的提问结束了。

待邦枝情绪平复后,女法官接着询问她当初为什么反对两人结婚,以及刚才她说水穗给人感觉很阴沉一事。

邦枝不再掩着脸,而是凝视着双手手掌,喃喃道,她觉得那女人是个不知该如何讨男人欢心的女人,因为那女人不时会奚落儿子几句。

法官要求邦枝具体说明,只见邦枝的眼瞳又微微颤动。里沙子专注聆听。

“之前她有工作时,会说自己赚得比较多,不然就是说寿士身为男人很窝囊之类的;还会对早回家的丈夫说,你这么早回家不觉得可耻吗?不留情面地数落他——”

“可以了。”法官出言制止邦枝继续陈述,并再次提醒不是问她婚后的事,而是问她婚前的事。

邦枝说她不太记得到底是因为什么反对二人结婚了,可能是对女方年纪比较大这一点多少有些顾虑吧。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她总觉得水穗瞧不起她。

“所以你从那时开始就很讨厌她吗?”法官又问。邦枝露出惊诧的表情,极力否认。她强调儿子结婚后,她绝对没有讨厌那个人。并且就像刚才说的,儿子开口要求帮忙时,她也没有讨厌那个人。

询问到此结束。

里沙子看着邦枝走回位子的背影,心想这个人并没有错。

陪审员中年长女性与白发男士的意见是正确的。之所以说她没有错,是因为这位母亲远比与她同年代的人更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她所说的,她很清楚不能过度干涉人家是否要生小孩,对于孩子的父亲过度期待的看法也没错,里沙子想。虽然她建议儿子外宿、找女性友人商量,有点令人难以认同,但她应该不是因为讨厌水穗而故意这么建议的。纵使为了袒护儿子而夸大事实,也不难理解她的做法。

“虽然很难想象,但如果文香长大后出了什么事,我也会说些情绪性的话吧。何况显然是对方的错,我肯定也会拼尽全力指责对方,哪还有心思想这么说会不会对孩子不利?我一定也只想袒护自己的孩子到底。”

没错,安藤邦枝是一位懂得拿捏分寸、有正义感,又疼爱儿子的母亲。

但是,一直以来感受到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又是什么?是因为法官的语气中渗透着一丝厌烦吗?还是厌恶她这种强势的感觉呢?

不,不是的。

那是一种不愉快。里沙子离开评议室,来到空荡荡的走廊深呼吸时,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庭审比往常提早将近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地铁还很空,里沙子转车时,像被吸进去似的走进车站里的咖啡店。她端着放了一杯拿铁的托盘找位子,无奈没有空位。“唉,早知道就先放包占位子了。”正当她感叹自己快要与社会脱节时,瞥见有个靠窗的空位。

像这样独自啜饮拿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因为实在太久不曾如此,反而有种罪恶感。结婚前还经常这样,而那时自己并不觉得有趣,不懂得乐在其中。

就算告诉自己别再想,里沙子脑中还是浮现出了那位母亲的身影。

她愣愣地望着玻璃窗外熙来攘往的人潮,努力整理思绪。

那种不愉快,那种从同情瞬间转变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所以觉得不愉快,是因为邦枝那强调儿子一点也没错、要怪就要怪水穗的态度吗?还是因为邦枝不顾法官一再提醒,还是气呼呼地想再说些什么?抑或是因为始终相信自己没错的单纯呢?

不,不是的,搞不好真的是那位母亲将水穗逼至绝境的。里沙子思忖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没人听到寿士与水穗争吵时都说了些什么。他们是以什么样的语气对骂的?吵架的频率与次数又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

邦枝说她从未歇斯底里地批评或斥责过水穗,更不曾端出书法教室学生说的话来说教。

里沙子想起她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双颊泛红,仿佛体内的怒气被点燃了一般滔滔不绝。

里沙子从未见过阳一郎的母亲大声咆哮的模样,婆婆本来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要是遇到恼火的事,她会聪明地以笑容化解愤怒,好比一边说“不好意思喔!真是的!”一边挤出笑容。里沙子明白,婆婆对她这个儿媳妇也很客气,可能是不想变成别人口中那种惹人厌的啰唆婆婆吧。

纵使如此,她也不可能从不怀疑婆婆说的话,不可能从没被婆婆伤害过。

对了。“女人有胸就是为了让宝宝能吸吮母乳,母亲的身体构造就是有这样的功用。”说这句话的不是保健师也不是“妈妈教室”的讲师,而是婆婆,“我都已经哺乳过两次了。没问题的!我都做得到,里沙子肯定也没问题。”

她说母乳可以刺激宝宝的脑部发育。对了,我听婆婆这么说,还上网查了一下。里沙子想起这件事。她上网查过婆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找到相关报道后,顿时觉得很绝望。

“如何?出奶了吗?”那时婆婆每天关切地打来电话,对里沙子来说却像是攻击。要是老实回答“没有”,婆婆就会用快递送来中药补品或保健食品。当里沙子要老公婉转地告诉婆婆别再这么做,以免造成双方负担时,阳一郎先是愣住,然后反问为什么——“大大方方收下就好啦!反正我妈就是那种很鸡婆的人。”他还这么说。那时里沙子只是笑着回了句:“就是呀!”自此之后,她便趁阳一郎不在家时,偷偷将婆婆寄来的补品丢掉,有时将收据撕个粉碎,分别丢进可燃与不可燃的垃圾袋时,还会忍不住哭泣。为什么我非得接受这么令人讨厌的行为呢?我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拒绝别人的好意就是那么不可原谅的事吗?没办法像一般母亲那样分泌足够的母乳,就那么不可原谅吗?

里沙子瞒着婆婆,将母乳换成配方奶,也要求阳一郎保密。要是有什么事,必须和老公一家一起行动,里沙子也会谎称奶瓶里装的是母乳。真是可耻啊!虽然脑子里一直跟自己说让孩子喝配方奶也行,反正很多母亲也是这么做的,但里沙子始终觉得,不敢向婆婆吐露实情的自己很可耻。

每每回想起孩子断奶,开始吃辅食时的事,里沙子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那时候自己的想法如此负面?现在自己已经能看开了。其实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快递补品,婆婆都是出于关心才会这么做。

那之后,里沙子也没有做到和公公婆婆,不,主要是和婆婆毫无嫌隙地愉快相处。因为一点小事与沟通方式而埋怨婆婆,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婆婆应该也不觉得她是个满分媳妇吧。但双方的确比以前更能相互理解了。

第一次去夫家拜访时,婆婆顺手将伴手礼扔在脚边的行为让里沙子十分诧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现在她能理解婆婆为何会这样了。婆婆虽然是个很会打理家务的人,但因为个性使然,加上家里都是男人,所以并不会那么在意细节琐事。婆婆毕竟不是亲生母亲,而且里沙子比以前更明白,婆婆其实只是那种疏忽大意而显得活泼开朗的人,所以总是告诉自己别那么在意。想太多只会耗损脑神经罢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啦!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里沙子也就这样慢慢习惯夫家,成为山咲家的一员。

但还是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的事,里沙子思忖着。一种连带感,没错,就是连带感。里沙子将这句话像糖果似的在心里翻滚好几次。

好比希望婆婆别再用快递寄东西时,阳一郎的回答令里沙子不太高兴。“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你妈妈啊?”偷偷将母乳换成配方奶时也是,自己请阳一郎保守秘密,他一脸没什么大不了地反问:“为什么?”里沙子委婉地解释因为婆婆坚持一定要母乳哺育,然后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根本是狂热信徒。”

“没那么严重啦!她才不在意这些。”

阳一郎的回应让里沙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婆婆建议喝母乳能刺激脑部发育、电话连日不断、总是往家里快递东西,阳一郎到底是怎么看的?怎么会对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的母亲有此误解?里沙子只觉得不可思议。

孩子,不,儿子与母亲之间有一种外人无法介入,也无法理解的亲密关系。里沙子明白这种理所当然的关系,因为无论是朋友或儿童馆认识的母亲,还是在关于育儿话题的网站上,这种关系常成为讪牙闲嗑的话题。“听我说!我家老公绝对是个妈宝。”“你家那样还好啦,我们家啊……”

倘若现在有新婚不久的朋友向里沙子诉苦老公和婆婆的事,里沙子一定会笑着看待吧。“这种事很常见啦!所以没必要那么在意,也别钻牛角尖。谁都是护着自己的孩子呀!尤其是和自己性别不同的孩子。”她一定会这么劝说对方。

只是里沙子察觉,今天从那位母亲身上感受到的不愉快,就和这种亲密关系有关。

里沙子喝了一口拿铁,发现杯里已经空了,确认时间后站了起来。去接文香的时间和昨天一样。本想今天提前结束,可以去百货公司的地下美食街买些吃的,现在不免有点后悔,但也多亏这段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做,让脑袋放空,多少整理了一下思绪。

里沙子快步走向检票口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低着头的水穗。她低着头是否在笑呢?笑那位母亲和自己的丈夫有那种“见怪不怪”的亲密关系,嘲笑男人都是如此?之前是否也有朋友笑着对她说过这种事?

里沙子跟着其他乘客一起搭上电车,抓着吊环。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婆婆与老公的那种连带感的?又是何时开始厌倦了讨厌婆婆的日子?

婚前她曾和山咲一家人去了两天一夜的箱根之旅。那时,里沙子第一次见到阳一郎的弟弟佑二。男人们一到住宿的地方便随手打开冰箱,喝起啤酒,婆婆还问他们要不要下酒菜,她好去礼品店买,或是请旅馆的人准备一下,一直问个不停,三个大男人不耐烦地直嚷着不用了。这件事也让里沙子大开眼界。

用过晚餐,准备去泡温泉时,婆婆又不知道在絮叨什么,大男人们又是敷衍回应。只见她说了句“我先过去”便独自去泡温泉了,泡了不到三十分钟便回来,嚷嚷着真的很不错、很舒服,催促大家赶快去泡。

里沙子独自泡温泉时,回想起这一天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发现婆婆对待阳一郎和佑二的态度不太一样。感觉她比较呵护、看重阳一郎,这种偏爱一旦化为言语与行为,就像在对待小孩子似的。里沙子发现她将长子当作小孩子般呵护。

“哥哥,还是吃一口这个吧!”“这个很好吃呢!”“哥哥,这个我不吃,给你吧!你还吃得下吧?”“小佑,帮你哥倒杯啤酒啊!”“哥哥,你们的房间如何?要是我们的比较好,就换过来吧。”

一行人出发后,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婆婆毫不顾虑地频频叫阳一郎“哥哥”,里沙子想,山咲家平常大概就是这样。阳一郎似乎也很习惯,当着里沙子的面被这么喊,也不觉得难为情,还很自然地回应。

初次造访山咲家时,里沙子还不太能接受阳一郎的少爷模样,但经过这次旅行,她逐渐接受了,甚至觉得很有趣。频频被喊哥哥也早已习惯的长子,以及被使唤惯了的弟弟,还有无视这一切的父亲,里沙子竟然觉得这样的情景还真幽默,就像出现在漫画和动画里的家庭。她想,说不定绝大部分人都像他们这样,于是羡慕着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家人关系。

没有理会婆婆执拗的推荐,那天阳一郎并未泡温泉。饭吃到一半时,原本喝啤酒的他忽然改喝日本酒,还带进他们住的房间继续畅饮。看到阳一郎迟迟未归,婆婆请里沙子过去看看,只见阳一郎连衣服也没换就倒头呼呼大睡。里沙子将这件事告诉婆婆时,还笑着说:“来到温泉旅馆竟然没泡温泉。”以为可以和未来的婆婆一起分享她最疼爱的“哥哥”的二愣子魅力,猜想婆婆会笑着回应“就是啊”,没想到婆婆却说:

“那孩子就是这样,其实他真的很累!这次旅行,他也是勉强自己和大家一起来的。”一副毫不掩饰自己不爽心情的口吻。

里沙子担心说错了话,惴惴不安,但她察觉这也是母亲为了袒护儿子的说辞。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恐怕婆婆觉得里沙子是在嘲讽就这样睡着的阳一郎吧。若非如此,实在无法理解她为何不太高兴。第二天,原本觉得很有趣的那声“哥哥”,听在里沙子耳里只觉得有些刺耳。或许是出于嫉妒,她还是忍不住语带嘲讽地对弟弟佑二说:“还真是什么事都会先想到哥哥的好妈妈啊!”

可能是因为佑二那时染了一头茶色的头发,他显得比阳一郎轻浮多了。只见他笑着说:“对啊,还真是明显,”又补了句,“我妈就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

那时,里沙子深切地感受到儿子与母亲还真是有一种特殊的缘分。“帮哥哥拿瓶啤酒”“帮哥哥找一下手机”,总是被这么使唤的弟弟提到哥哥却仿佛说起自己的恋人,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样子,里沙子惊讶万分。里沙子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将来佑二的另一半肯定也会诧异他们家的相处方式,甚至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吧。

里沙子以为自己习惯了。借由这次两天一夜的旅行,她应当习惯了阳一郎家的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兄弟俩对于母亲的爱,还有这一家人的气氛。但其实并没有。因为每件事都令她惊讶,每件事都令她不知所措。

前阵子就曾发生一件事。初春时,很少生病的里沙子突然发烧,起床时整个人浑身发热。勉强做好早餐,目送阳一郎出门上班后,一量体温,竟然高烧三十八摄氏度。里沙子担心会传染给文香,但一时想不起能将孩子托给谁照顾,只好让文香看动画片,自己盖了条毛毯躺在沙发上休息。就在这时,婆婆突然打来电话。里沙子已经想不起来婆婆为什么打电话了,但她告诉婆婆自己发烧了,正躺着休息。明知婆婆不可能赶来把小孩带走,心里还是有一丝期待,希望婆婆能代为照顾一下文香。

“什么?发烧了?你感冒了吗?”婆婆问,“我过去帮你做饭!”接着她这么说。

“没关系啦!”里沙子婉拒,“文香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也没什么食欲……”

“可是阳一郎怎么办?”婆婆说。里沙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婆婆是什么意思,这让她的脸涨得更红。好丢脸啊!原来这个人只是担心儿子的晚餐没着落,不是担心我没午餐可吃,竟然会错意了,好丢脸啊!“阳一郎说他下班后有应酬,不回来吃饭。”里沙子现在还记得,那时自己临时撒了个谎。自己竟然还没忘记好几个月前的事,她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这种事情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了。一开始里沙子会像温泉旅行时那样惊讶,觉得不是滋味,内心涌起近似嫉妒的情感,但她越来越理解,也能接受母亲与儿子之间这种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连带感”。无论何事,母亲总是先想到儿子,而儿子表面上装得瞧不起、奚落、讥讽母亲,其实还是一心护着亲妈。里沙子厌恶明明早已理解、接受,却还是一再不知所措的自己。

今天在寿士母亲身上感受到的不愉快,和自己曾经有的心情很像,说不定是一模一样。

水穗究竟在想什么呢?又是怎么看待这种关系的?她能理解、接受吗?故意装作不在家,甚至连电话也不想接的水穗讨厌的是邦枝这个人,还是婆婆与丈夫之间的那种连带感?其他陪审员一定不知道这种事,也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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