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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六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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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沙子以为,阳一郎出门时又会对她说要是撑不下去就退出,结果没有;以为他会说今天还是留在公公婆婆家过夜,结果也没有。一如往常的早餐时间,一如往常在玄关匆忙道别,里沙子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这反而让她更失去了自信,怀疑精神、肉体都很疲劳的自己真的有被害妄想症。

随法院工作人员一起现身的水穗身穿白衬衫和米色长裤,她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向旁听席和法官们。旁听席座无虚席,坐在最前排的年轻人们应该是应课程需要来旁听的吧。最右边坐着一位拿着笔记本的年长男士,里沙子从公审第一天就一直看到他。里沙子感觉现在比一开始从容了许多,总算有余裕观察旁听席了。

周五因高烧而缺席的水穗的朋友,今天也现身了。里沙子凝视着随着工作人员走进法庭的女子。

这位身穿白衬衫搭配蓝色长裤的女子头发朝后梳起,用发饰固定在脑后,没有佩戴耳环和项链。

里沙子想象她平常可能不是这身朴素装扮,一定是烦恼过今天要怎么穿之后才决定穿这身。她八成比第一天到庭的自己还要焦虑。这个女人眼睛内双,鼻子小巧,称不上容姿秀丽,但有着清爽的魅力。虽然仔细瞧时不算美女,但擦身而过时,任谁都会觉得她长得还不错。就是这样的类型,里沙子又无意识地分类。

“我叫纪谷有美枝。”她以比里沙子想象中更低沉、稳重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

回答被告律师的提问时,有美枝说,自己是水穗就读私立女子高中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虽然从那时开始,两人只要一碰面就会聊天,但真正经常来往是在高中毕业后。

两人高中时之所以没那么亲密,是因为有美枝参加体育类社团,她和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水穗没有共通点。两人上东京念大学后,才比较常往来。水穗就读于私立女子大学,有美枝虽然念的是东京的学校,却是在中心二十三区以外的校区上学,两人上学的地方离得很近。算上专门学校和短期大学,有十二三位同班同学来东京念书,独自在城市生活难免感到不安,起初大家常常聚会。但两三个月过去后,有些人交了新朋友或男女朋友,而大家也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小团体也就解散了。有美枝和水穗也是,几乎没有出席过梅雨季时办的聚会,但两人还是会联络。

水穗住在武藏野市某间只收女生的学生宿舍,有美枝住的公寓则位于武藏小金井。有美枝认为,两人之所以成为好友,和彼此住得很近大有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谈得来、很投缘。那时她眼中的水穗是个很认真、不服输、一心想往上爬的女孩。

这么说的有美枝突然蹙眉,斜睨半空:“也许不该用‘一心想往上爬’这种字眼吧。”她又补了这句。

水穗对语言很有兴趣,但因为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够用,她自己打工赚钱念英语学校,她也说过自己想出国留学,希望将来可以从事需要用到语言能力的工作,对于未来有着具体的目标。因为有美枝就读的大学很注重语言,两人在这方面算是有着共通点,至少可以大方地说出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除了水穗之外,有美枝的身边还真没有这样的朋友。

虽然水穗毕业后没有实现留学梦,但她如愿进入了需要用到语言能力的食品贸易公司。

相较水穗而言,有美枝专攻中文,大学三年级和毕业后分别去北京留学了一年,现在从事电影、新闻报道的翻译工作,有时也会接非文学类作品的翻译工作。留学期间,她和水穗虽然不像以往那么频繁联络,但还是通了好几次信息。

有美枝回国后,因为彼此都很忙,两人一年碰面两三次。水穗和学生时代一样,给人踏实、认真、坚强,而且积极的感觉。

被问及水穗个性如何的时候,有美枝似乎很在意“一心想往上爬”这字眼,改用“积极进取”这个词。

有美枝不认为两人的交情好到像无话不谈的闺密,也不是那种常常联络、约出来碰面聊天的关系,因为她有更亲密、更频繁见面的朋友。但对有美枝来说,水穗与她脾气相投,不必客套来客套去,水穗应该也觉得有美枝是能说真心话的友人。

水穗向有美枝介绍寿士是在二○○四年冬天,那时有美枝感觉男方人品不错,是个爽朗又聪明的人。后来她和水穗就不常联络了。听说水穗要结婚时,有美枝问她想要什么结婚贺礼,水穗却提出约她一起吃饭。

记得她和水穗是在二○○五年年末或二○○六年年初碰面的,约在了西麻布的某间法式餐厅。

那时,有美枝初次从水穗口中听闻,她似乎很后悔那么早结婚。

“该说是后悔吗……”有美枝注视着半空中,思索更贴切的词语,“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婚姻生活似乎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美好。”她换了个说辞。

虽说如此,水穗倒也没有对婚姻生活抱持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有美枝记得那时水穗说,自己很难兼顾家庭与工作。

水穗那时在食品贸易公司工作,面对的是外国客户,常常需要加班,所以大多时候是寿士先回到家。但他不会主动帮忙做家务,都是去便利店买便当或熟食来吃,而且不会想到买妻子的份,所以水穗都是回家时顺便买些东西吃,总是独自吃晚餐。水穗告诉有美枝,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结婚的意义,加上两人希望生个孩子,所以自己打算辞掉工作,改变生活步调。但寿士的薪水又不高,实在是两难。

“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遣词用字、语气和表达方式上多少有点出入……”但她记得水穗大概是这么说的。接着辩护律师询问有美枝,是否听过或是记得他们夫妇针对这个问题讨论过什么。

“水穗说她并没有向丈夫提过这件事。”有美枝马上回答。“为什么?”辩护律师催促她快点说似的询问。

“水穗说她很害怕。”

“不过这番说辞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确,毕竟是我的主观记忆,或许有点夸张。”有美枝把丑话先说在前头,用词谨慎地继续陈述。

“她说每次想和寿士商量什么事,他都会曲解、不高兴,不但不听水穗解释,还批评她;他要是喝了酒,甚至还会情绪失控。”有美枝听了非常惊讶,虽然只见过寿士一次,但实在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感觉他温和、聪明,不像是会粗暴怒吼的家伙。

辩护律师询问:“曲解是指什么事?”有美枝回答:“比如吃饭。”

夫妇俩无法共进晚餐也是没办法的事,周末或是早餐可以一起吃,也能尽量保有婚姻生活该有的样子。婚后水穗便马上对寿士这么建议,寿士却酸言酸语地指控水穗是在炫耀自己的薪水较为优渥。

“我们还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我都不太记得了。总之,印象中寿士是个不好沟通的人。我之所以记得薪水的事,是因为想到要是换作自己,明明家务、工作一肩挑,还要被别人奚。

想象着和六实一起喝酒的光景,那画面就像真实的记忆般鲜明,里沙子玩味着难以言喻的解放感。

在人声鼎沸、充斥着烧烤味的居酒屋里,自己和坐在旁边的六实愉快地聊着,说着一直无法启齿的感想,像是那个丈夫如何、那位母亲如何、对那件事的真正看法又是如何——这样尽情畅谈的时刻真的会到来吗?

应该不会。里沙子跟在走向收银台的六实身后,这么想。明明才喝两罐啤酒就被怀疑有酗酒倾向了,阳一郎怎么可能让我在外面喝酒呢?

此时此刻,里沙子对于所谓“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有着深切的感触。没错,应该思考的不是被告的事,而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

“六实小姐,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里沙子对六实映在地铁车窗上那张轮廓模糊的脸说。

“什么奇怪的事啊?”六实笑着问。

“你现在每天都会喝吗?”

“嗯?”

“前几天和我老公一起喝酒时聊到了这个话题,所以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会不会为了保证第二天的状态,不喝酒呢?”

“原来是指酒啊!我会喝啊!应该说,遇到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喝嘛!”六实开玩笑地说。

是啊。里沙子想起还没参与这场审理时,自己几乎不碰酒。一定是过于费心,唯有借酒精才能放松吧。

“不觉得很恐怖吗?要是审理结束后,这种不得不喝的心情还持续着。”

六实“咦”了一声,看着里沙子,然后像理解了什么似的轻轻点头。

“因为山咲太太平常不喝,所以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忍不住想喝酒,是吧?”六实笑着说。

里沙子之所以笑不出来,是因为她在等待六实的回答,但六实以为她不高兴了,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因为工作,我每天都会喝不少酒。不过现在喝酒的心情有点不一样就是了。我想等这一切结束后,这种心情也会跟着结束的,所以不用太担心,一定没事的。”

六实这么说着,轻拍了一下里沙子的背。六实的笑容让里沙子想起昨晚用电脑搜寻酒精依存症时,盯着屏幕上一行行文字的自己。

“也是啦!不喝点真的坚持不下来呢。”

里沙子努力用笑容回应六实,觉得哽在自己喉咙里的东西,也在咽口水的瞬间融化了。

“就是啊!山咲太太,你太紧张、太认真了。”六实笑了之后,突然又神情严肃地说,“前阵子已经很辛苦了,就某种意义来说,今天又是另一种辛苦,不喝一点可能都睡不着觉呢。”

里沙子看着和自己并肩而站的六实。六实虽然嘴角上扬,却不见半点笑意。

“我今天也很害怕,虽然无法具体形容这种感觉,但真的很害怕。我想那位朋友,还有那位母亲也是,”六实说着点了点头,“如果不是非得站在那里讲述,不是非得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其实都是些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事吧。我和父母也有过一段摩擦时期,很多人都有过。虽然今天有陪审员觉得那位母亲和被告之间的母女关系很特别,淡漠到令人难以相信,但要是在其他场合下听到,也许会觉得这种事挺常见的吧。”

没错,让自己感到恐怖的就是这件事,里沙子在心中表示赞同。虽然在那种场合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很特别,但其实不然。因为实际上这只是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很贴近的事,所以才会觉得恐怖。

“结束后,真想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全忘掉!”

快到六实下车的车站时,她总算露出了笑容。

“明天见,别喝到宿醉哦!”

“你也是。”

两人像学生一样挥手道别,里沙子目送六实走上站台后,找了个空位坐下。从车门吹进来的湿闷热气,在车门紧闭的那一瞬间消失了。电车继续疾驰。

“如果不是非得站在那里讲述,不是非得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其实都是些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事吧。”里沙子反刍起六实的这番话。相处不是很和睦的母女、由于结婚生子的关系而渐行渐远的朋友,这是哪儿都有的烦恼。

明明毫无关系,里沙子脑中却频频浮现出自己这几天的身影,自己拼命藏起啤酒罐的模样。

要不是被说有酒精依存症,就算是开玩笑,自己也不会像那样将啤酒罐藏在流理台下方。里沙子怔怔地思索着,觉得和六实方才说的情形还真像啊!喝啤酒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旦被曲解,意思就完全变了。

一想起昨晚自己藏东西的样子,就觉得很可怕。不,不是觉得这么做的自己很可怕,而是想到可能被阳一郎逮个正着,就觉得很可怕,和文香那件事一样,不知道会怎么被误解,可能会让文香暂时住在公公婆婆家,强行送我去医院戒酒吧。

只是改变一下看法,再普通的事都会被扭曲,被视为异常。这种恐惧感或许和今天在法庭上感受到的东西很像,里沙子思忖。

是阳一郎那番话,让我做出了将啤酒罐藏在流理台下方这种异常行为的,甚至还让我上网做什么酒精依存症自我测试。

那时真的非得那么做不可吗?里沙子想。如果不是在家里,就像现在,如果是在和六实交谈,如果是在像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是在那间屋子里的话……

也就是说——

只有待在那间屋子里时,我才会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酒精依存症。搞不好越隐藏就越想喝,那种不安感也可能让我喝得越来越凶。

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个好妈妈、不知道能不能建立幸福的家庭——水穗之所以会这么说,是不是因为陷入了同样的困境呢?

绝对不会口出恶言,也不会怒骂,而是带着笑意,以沉稳、平静、只有两人知道的,像是暗号似的话语交谈。丈夫以只有水穗知道的方式轻视、奚落、贬低、践踏她,断言她不如一般人。而水穗本人也在无意识间,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对号入座。水穗的朋友有美枝所说的“可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传来即将抵达上野的广播声,里沙子站了起来。

转乘jr的里沙子眺望窗外,太阳还高挂于天空,林立的大楼轮廓却已染上黄色。居酒屋、美容沙龙、饭店、按摩馆,里沙子将看到的各类招牌在心里喃喃复诵,借由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停止思索。

婆婆似乎忘了周末的事,依旧开朗地迎接里沙子。公公则是出门“和老同事们聚会”,所以不在家。

文香坐在客厅地板上,玩着一字排开的娃娃,里沙子叫她,她却连头也没抬一下。可能是玩完水后午睡了一觉,她的脸颊上还留着枕头印。

“小香,我们回家吧!”里沙子唤了一声。

“不要!”一走进客厅,马上传来预料中的回应。

不能在这里发怒。里沙子感受到身后婆婆的视线,深吸一口气后,走到文香面前。

“这样啊!那我们一起在这里玩,玩到你想回家为止吧!妈妈要当哪个娃娃好呢?”

里沙子这么说,然后朝站在房间入口的婆婆,用口型说了句:“再打扰一下啦!”

“你就好好玩吧!反正今天爷爷也没那么早回来。要喝点茶还是别的?”婆婆边说边走向厨房。

“不要!不行。”

文香挥掉里沙子手上的娃娃,看来她今天心情不好。

“小香,晚餐要吃什么呢?”

“不要!”

文香抱着所有娃娃。“我才不会跟你抢这种东西呢!”里沙子在心里嘀咕,同时觉得自己这番嘀咕不像是开玩笑。“唉!真是的!”里沙子干脆说出了声,这下觉得稍微轻松了些。

喝了两杯茶后,刚过七点,文香总算说想回家了。里沙子又提着婆婆递过来的沉重纸袋,走向公交站。文香抱着从公公婆婆家带走的两个娃娃,一直说着里沙子听不太懂的话。

上行的中央线很空,里沙子和文香坐在一排三人座上。文香将玩腻了的娃娃放在椅子上,指着婆婆给的纸袋说:“果汁。”

“没有果汁,这是晚餐,里面是饭菜。”

“果汁!果汁!果汁!”文香不断重复喊叫,脚还不停地前后晃。里沙子发现对面座位上年纪相仿的女子瞧了自己一眼。

“安静点!”比起教育文香,这句话更像是对坐在对面的女人装样子说的。

“妈妈!果汁——”

文香扭着身子说。里沙子不经意地瞧了一眼纸袋,发现保鲜盒之间塞了一盒果汁,看来是婆婆准备的。

“哎呀,对不起哦!原来小香知道啊!”

里沙子取出果汁,插上吸管让文香喝。然后装作看向窗外,偷偷打量着对面的女子。

她穿着米色长裤以及胸前绲着荷叶边的无袖衬衫,细细的银项链垂挂在衬衫衣领间。她一直工作到现在吗?还是搭这班上行电车去见恋人呢?就算用心把自己打扮得再漂亮,就算再怎么不显老,还是能轻松地认出一个女性到底有没有孩子。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里沙子偷瞄着对面的女子,思忖着。

“妈妈,拿掉。”

文香抓着吸管说。

“不喝了吗?”里沙子刚握住果汁盒想要拿走,文香却紧捏着果汁盒,用力将吸管拔起来,递给了里沙子。因为将果汁盒捏得太紧,液体从吸管口溅了出来。

“啊,真是的!等等!”里沙子赶紧将吸管插回洞口,“这样捏果汁会溅出来呀!要喝就喝,不喝的话,我要收起来啦!”里沙子说。

文香指着吸管:“不要,妈妈不要,拿掉。”边说边摇头。即便里沙子说不行,会漏出来,文香还是反复说着:“不要,这个不要,不要啦!”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脸也越来越红。“唉,”里沙子在心里叹气,“又该开始哭了吧。”就在里沙子这么想的同时——

“拿掉,拿掉!不要,妈妈不要,这个,不要!不要啦!”只见文香表情扭曲,哇啊啊地张口大叫。起初是像平常那样没有眼泪的假哭,但又一次大叫“不要”后,眼泪像是接到了暗号一样涌了出来。里沙子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子,只见她似乎有些困惑,微张着嘴看向文香。

“这个,不要,不要啦!”文香为了拿掉吸管,不停地大哭。用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不可思议的粗野声音哭闹着,坐在对面的女人忍不住笑出来,还和里沙子对看。她好像为自己忍不住笑意一事道歉似的,轻点了一下头,却还是依旧笑着看着文香。看来她喜欢小孩吧,里沙子想。

竟然为了一根吸管闹成这样,的确令人匪夷所思,就连里沙子也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香,很好笑吧!真的很好笑对不对?”

一瞬间,文香忘记了假哭,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忍不住笑出来的里沙子,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重新哭丧起脸来。里沙子趁这个机会从文香手里拿过果汁盒,一口气喝光后,放回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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