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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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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一百五十米,八十七街出口下辅路。”

“你的密码是多少,贾森?”见我不吭声,他又说,“等等,我敢打赌我猜得到。出生月份年份颠倒过来,对不对?我们试试……三、七、二、一。对啦。”

我从后视镜看见手机的光照亮他的面具。

他读着被他拦截没能发送的短信:“‘普拉斯基一四零零拨打九一一’,你这个坏孩子。”

我转下州际公路的辅路。

gps说:“左转八十七街,继续向东行驶六点一公里。”

我们驶进了芝加哥南区,穿过一个我们没有理由涉足的街区。

经过一排又一排组合屋、一栋栋计划住宅公寓。

空荡荡的公园,里面有生锈的秋千和没有网的篮球框。

一间间入夜后上了锁并拉下铁门的店家。帮派的涂鸦到处可见。

他问道:“你叫她丹妮或丹妮拉?”

我喉咙一紧。内心里,愤怒、恐惧与无助感油然而生。

“贾森,我在问你。”

“去死吧。”

他凑上前来,话语随着热热的气息送进我耳里。“你不会想跟我一起死的。我会让你受到你这辈子没受过的伤害,让你尝到你想都想不到的痛苦。你都怎么叫她?”

我咬牙切齿地说:“丹妮拉。”

“从没叫过丹妮?你手机上不是这么写的吗?”

我真想让车子提速翻车,两人同归于尽。

我说:“很少。她不喜欢。”

“购物袋里面是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怎么叫她?”

“袋子里是什么?”

“冰激凌。”

“你们的家庭之夜,对吧?”

“对。”

我从后视镜看见他在我的手机上打字。

“你在写什么?”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

此时已离开贫民区,驶过一片不毛之地,感觉甚至不像芝加哥,呈现市区轮廓的天际线也只剩远方地平线上的一抹微光。房屋只剩断壁残垣,一片漆黑,毫无生气。到处早已荒废。

我们越过一条河,正前方是密歇根湖,以一大片漆黑湖水终结这片都市荒野,倒也恰当。

仿佛已来到世界尽头。

也许是我的世界尽头。

“右转普拉斯基道,向南行驶八百米后到达目的地。”

他咯咯窃笑。“哇,你和老婆有得吵了。”我两手紧紧掐住方向盘。“贾森,今晚和你一起喝威士忌的那个男人是谁?我从外面看不清楚。”

此时来到芝加哥与印第安纳边界地带,四下黑漆漆。

我们经过一片铁路调车场与工厂废墟。

“贾森。”

“他叫瑞安·霍尔德,是我……”

“你以前的室友。”

“你怎么知道?”

“你们俩感情好吗?你的联络人里面没他的名字。”

“不算好。你怎么……”

“我对你几乎了如指掌,贾森。也可以说我专攻你的生平。”

“你是谁?”

“前方一百五十米,即将到达目的地。”

“你是谁?”

他没回答,但我的注意力渐渐从他身上移开,转而专注于四周越来越荒凉的景象。

柏油路面在suv前照灯底下往后滑动。后头一片空荡荡。前面空荡荡一片。

左边稍远处是湖水,右边有许多废弃仓库。

“到达目的地。”

我将车停在路中央。

他说:“入口就在正前方左手边。”

车灯掠过一道三米高、摇摇欲坠的围墙,顶端还有生锈的有刺铁丝。栅门半敞,一度用来拴门的铁链已被剪断,盘绕成圈躺在路边杂草丛。

“直接开过去,用保险杠把门撞开。”

即使在近乎完全隔音的suv内,栅门咿咿呀呀打开的声音依然尖锐。两道锥形光束照亮一条残破的路。在芝加哥严酷寒冬的多年蹂躏之下,柏油路面处处龟裂凹陷。

我打开远灯,光线照向一座停车场,只见到处是倾倒的街灯,仿佛打翻了火柴盒。

再过去,一大片不规则的建筑跃然眼前。

这栋饱受岁月摧残的红砖建筑两侧,除了巨大圆筒槽,还有一对三十米高、耸入云霄的烟囱。

“这是哪里?”我问道。

“打到空挡,关掉引擎。”

我将车停下,打空挡,按下按钮熄灭引擎。

顿时一片死寂。

“这是哪里?”我再问一遍。

“你周五通常都做什么?”

“你说什么?”

这时我头的一侧忽然被重重一击,整个人砰地往前撞到方向盘。我当下呆愣住,刹那间甚至怀疑是不是头部中枪。

不过没有,他只是用枪身打我。

我摸摸被打的地方。放下手时,指尖沾了黏黏的血。

“明天,”他说,“你明天有什么计划?”

明天。忽然觉得这是个陌生的概念。

“我……物理三三一六的课要考试。”

“还有呢?”

“没有了。”

“你把衣服全脱了。”

我看了看后视镜。

他让我赤裸身子到底想干吗?

他说:“你要是企图做什么,就应该在你还能控制车子的时候。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了。好啦,衣服脱掉,要是让我再说一遍,你就得见血。很多的血。”

我解开安全带。

在拉开帽衫拉链、扭动身体拉下两边袖子时,我仍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他还戴着面具,就表示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脸。如果他打算杀我,应该不会在乎我有没有认出他。

是这样的吧?

我解开衬衫纽扣。

“鞋子也要脱吗?”我问道。

“全部。”

我脱下球鞋、袜子。褪下长裤与四角裤,然后是上衣,一件不剩地,全堆在副驾驶座上。

我觉得脆弱。毫无掩蔽。有种怪异的羞耻感。

万一他想强暴我呢?难道从头到尾就是为了这个?

他在座椅中间的置物箱上放了一只手电筒。

“下车,贾森。”

我这才发觉自己将这辆车视为某种救生艇。只要待在车内,他便无法真正伤害我。

他不会把车里搞得脏兮兮。

“贾森。”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变得困难,视野内到处是爆炸的黑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就算留在车上,我要伤害你也同样易如反掌。”

我吸不到氧气,开始恐慌起来。

但我终究还是勉强喘着气说:“放屁。你才不会想让我的血弄脏你的车。”

当我回过神,他已经抓住我两只手臂拖我下车,把我摔在碎石地上。我就愣愣地坐在那里,等着思绪恢复清明。

湖边总是比较冷,今晚也不例外。冷风犹如参差尖锐的利齿咬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一带又黑又暗,比在市区里可以多看到五倍星星。

我的头怦怦抽动,又有一道鲜血流下脸颊。但因为有大量肾上腺素在体内横冲直撞,也不觉得痛。

他往我身边的地上扔下一只手电筒,并用他自己手上那只照着我们开车进来时看见的那栋分崩离析的建筑,“你先请。”

我抓起手电筒,挣扎起身,赤脚踩着湿透的报纸,踉踉跄跄朝建筑走去,避开扭曲变形的啤酒罐和在光线下闪闪发亮的锯齿状玻璃碎片。

逐渐接近大门口之际,我脑中浮现这个荒废停车场另一晚的景象。未来的另一晚。那是初冬时分,雪花纷飞的黑夜,夜色中点缀着警车车顶闪烁不定的红蓝灯。警员带着寻尸犬涌入废墟,当他们在内部某处检视我赤裸、腐烂、遭残害的尸体时,我在洛根广场的住家前面也停了一辆巡逻警车。时间是凌晨两点,丹妮拉穿着睡袍来应门。我已经失踪数星期,她心里有数我是不会回来了,她自以为已经能平静面对这个残酷事实,然而看见年轻警察眼中的严峻、沉着,看见轻洒在他们肩上与帽上的细雪,看见他们毕恭毕敬地将警帽夹在腋下……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还有一块完好无缺的地方,终究被眼前这一切给打破了。她感觉到膝盖发软、全身无力,当她跌坐在门口踏垫上,睡眼惺忪、满头乱发的査理,从她身后吱嘎作响的楼梯上下来,问道:“是爸爸的事吗?”

随着建筑物慢慢靠近,门口上方褪色砖面出现了几个字,但只看得清其中的“加哥电厂”。

他叫我走进砖墙间的一处开口。

我们手上的灯光扫过一间办公室。

有腐烂到只剩金属骨架的家具。

有台老旧的饮水机。

有人生过火的痕迹。

有一只破破烂烂的睡袋。

发霉地毯上还有几个用过的安全套。

我们走进一道长廊。若没有手电筒,这里头恐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停下脚步往前照亮,灯光却被黑暗吞噬。走在卷翘起来的亚麻地板上,踩不到什么垃圾碎片,安静许多,只听见风在墙外远远地低声呻吟。

我感觉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冷。

他将枪口抵在我的后腰,逼我往前走。有一刻我心想,会不会是什么精神变态盯上我了,他想在杀害我以前把我的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我经常和陌生人打交道。也许我们在学校附近那间咖啡馆聊过几句,又或是在电车上,又或是在我时常光顾的酒吧里喝啤酒时。

他对査理和丹妮拉有什么企图吗?

“你想听我哀求吗?”我问,声音已开始沙哑分岔。“我会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可怕的是我没撒谎。我会自甘堕落,会伤害别人,也几乎会有求必应,只要他让我回去,让这个夜晚照既定规划走下去,也就是放我回家,让我兑现承诺:带冰激凌给家人。

“条件呢?”他问道,“要我放你走?”

“对。”

他的笑声在廊道上弹跳回响。“就算你为了逃避这个什么都愿意做,我恐怕也不敢看。”

“‘这个’到底是什么?”

但他没有回答。

我跪倒在地。

手电筒滚过地板。

“求求你,你不必这么做。”我哀求道,声音怪到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你大可以直接走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伤害我,可是你稍微考虑一下。我……”

“贾森。”

“……爱我的家人,我爱我的妻子,我爱……”

“贾森。”

“……我的儿子。”

“贾森!”

“我什么都肯做。”

此时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因为冷,因为害怕。

他往我肚子踢了一脚,气息从肺部爆发出来的同时,我滚到地上仰躺着。他整个人压上来,把枪管从我唇间强塞进嘴里,一路塞到喉咙深处,直到我再也咽不下那陈年机油与炭渣残留的气味。

就在我将当晚的葡萄酒与威士忌吐满地之前的两秒钟,他抽出手枪,大喊:“站起来!”

他抓住我一只手臂,猛地将我拉起。

一面用枪指着我的脸,一面把手电筒重新塞到我手里。

我凝视着那张面具,手里的灯光照在武器上。

这是我第一次细看那把枪。我对武器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手枪,有一个击锤、一个旋转弹膛,枪管末端还有一个大洞,看起来绝对有能力送我上西天。瞄准我的脸的子弹头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微微闪着铜色光辉。不知为何,我想象着这个人在一室一厅的公寓里,将子弹一颗颗上膛,准备要做他此刻已经做了的事。

我会死在这里,也许就是现在。每一刻感觉都可能是最后一刻。

“走。”他低吼道。

我起身往前走。

来到岔口后转进另一条通道,这条比较宽、比较高,还有拱顶。空气湿闷。我听到远处有水在滴,答——答——答。墙壁是水泥砌的,脚下不再是亚麻地板,而是一层潮湿的青苔,越往前走就越厚也越湿。

嘴里仍残留着枪的气味,并掺杂着胆汁的酸味。

脸被冻得一点一点失去知觉。

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我要做点什么、尝试点什么,什么都好。别像只任人宰割的绵羊,乖乖地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为什么要被他这么轻松控制住?

很简单啊,因为我害怕。害怕到几乎直不起身子走路。

我的思绪零碎而杂乱。

如今我明白被害者为何不反击了。我不敢想象试图打倒这个人、试图逃跑,会有何结果。

而且最可耻的是:我心里有一部分自己宁可一了百了,因为死人不会感觉恐惧或痛苦。这是否意味着我是个懦夫?难道这竟是我死前要面对的最后一个现实?

不。我得做点什么。

我们走出地道踏上一个金属表面,赤脚踩上去感觉都要冻僵了。我抓住一道生锈的铁栏杆,栏杆环绕着一座平台,毫无疑问的是,这里感觉更冷、更空旷。

一轮黄色明月仿佛装了定时器似的,缓缓爬升到密歇根湖上空。

月光从一个偌大房间高处的窗户流泻而入,亮得即使不用手电筒也能看清周遭一切。

我登时胃液翻涌。

我们正高高站在一道至少有十五米深的开放式楼梯上。

在这里,看老旧灯光照着底下一排闲置发电机与头顶上交叉成格状的工字大梁,宛如一幅油画。四周静得像一座教堂。

“我们下去。”他说,“小心点。”

我们逐级而下。再两阶就到由上往下的第二层平台了,我右手死命握住手电筒,猛然转身朝他的头挥去……

……结果挥空,我顺着势头又转回原点,甚至过了头。一时重心不稳,往下跌去。

我重重撞到平台,手电筒受到冲击自手中飞出,掉落边缘消失不见。

片刻后,我听见手电筒在约十二米深的地板上爆裂。

劫持我的人昂扬着头,从那毫无表情的面具背后盯着我看,枪瞄准我的脸。

他用拇指按下击锤,朝我跨前一步。

然后他一脚跪下,以膝盖用力顶住我的胸骨,将我钉在平台地上动弹不得,我哀哼一声。

枪碰到我的头。

他说:“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么奋力一搏,让我为你感到骄傲。其实也挺可悲的。我老早就看出你在打什么主意,但至少你虽败犹荣。”

脖子一侧忽然一阵刺痛,让我缩了一下。

“别反抗。”他说。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他还没回答,我便感觉有样东西像货车般冲撞我的脑血管,刹那间无比沉重又无比轻盈,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天崩地裂。但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接着又一针刺进我大腿。

我才大喊出声,他已经将两根针筒从栏杆边缘往下丢。“走吧。”

“你给我打了什么?”

“起来!”

我扶着栏杆勉强起身。刚才那么一跌,膝盖流血了,头也还在流血。我又冷、又脏、又湿,牙齿打战打得太厉害,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断裂。

我们往下走,体重压得脆弱的铁梯不停抖动。到了底层,跨下最后一级阶梯后,沿着一排旧发电机走。

从下往上看,这个空间显得更加巨大。

走到一半,他停下来,用手电筒照射其中一台发电机,只见机体旁放了一个帆布袋。

“新衣服。快点。”

“新衣服?我不懂……”

“你不必懂,穿上就是了。”

在莫大的恐惧中,我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要放了我?不然为什么要我换衣服?我有机会活命吗?

“你是谁?”我问道。

“快点。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蹲在帆布袋旁。

“先把身子擦干净。”

我拿起最上面一条毛巾,用来擦去脚上的泥巴,还有膝盖和脸上的血渍,接着穿上四角裤与牛仔裤,都恰恰合身。因为他刚才给我注射的东西,现在好像手指也有感觉了——我摸索着要扣上格子花呢衬衫的纽扣时,手指不再灵活自如。套上昂贵的皮制懒人鞋时,毫不费力且皮鞋尺寸也合适,和牛仔裤一样。

现在不冷了。胸口像是有一团热气,慢慢将暖意散发到四肢。

“还有夹克。”

我从袋子底部拿出一件黑色皮夹克,将两手先后伸入衣袖。

“好极了。”他说,“现在坐下。”

我靠着发电机的铁座慢慢坐下。这架机器体型庞大,约莫像个火车头。

他坐在我对面,漫不经心地将枪口对着我。

月光从高处破窗折射而下,四散开来,弥漫全室,照亮了——

纠结、缠绕的电缆。齿轮。管线。杠杆与滑轮。

布满裂纹的仪表与操纵装置的控制盘。

另一个时代的科技。

我问道:“接下来呢?”

“我们等。”

“等什么?”

他挥挥手,不理会我的问题。

我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种怪异的平静中。是一种错置的平和感。

“你带我来是想杀了我?”我问道。

“不是。”

靠着旧机器的感觉好舒服,好像全身陷在里头。

“可是你让我这么以为。”

“别无他法。”

“什么事别无他法?”

“把你弄到这里来。”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但他只是摇头,然后伸出左手扭曲地钻到艺妓面具底下搔痒。

这感觉很怪。好像一边看电影又一边在其中演出。

一股无法抗拒的困顿沉沉压住双肩。我的头往下垂。

“随着感觉走吧。”他说。

但我没有。我抗拒着,同时心想他的思路变化之快令人不安。他仿佛变了个人,此刻的他与短短数分钟前施展暴力的他之间断裂开来,我应该感到惊恐,不该如此镇定,然而我的身体却安详地微微晃动,太安详了。

我感到无以名状的祥和、深沉、遥远。

他几乎像告解似的对我说:“这条路好漫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能坐在这里看着你,跟你说话。我知道你不明白,但我有太多事情想问。”

“问什么?”

“身为你是什么感觉?”

“什么意思?”

他略一犹豫,才又说:“你对自己的境遇有何感想,贾森?”

我缓慢而从容地说:“想想你今晚对我做的事,这还真是个有趣的问题。”

“你这一生快乐吗?”

在此时此刻的阴影笼罩下,我的人生美得令人心痛。

“我有个令人称羡的家、一份让人满意的工作,我们过得很舒适,大家都健健康康。”

我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语句开始含糊不清。

“可是呢?”

我说:“我的人生很好,只是不那么杰出罢了。本来是有机会的。”

“你扼杀了自己的野心?”

“它是自然死亡,因为被忽视。”

“你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吗?有没有一个特定时间点……”

“我儿子。那年我二十七岁,刚和丹妮拉交往了几个月。她跟我说她怀孕了。我们在一起很愉快,但那不是爱。也可能是吧。我不知道。总之我们根本没打算组织家庭。”

“你们却这么做了。”

“当一个科学家,二十几岁是最重要的关键期。如果没有在三十岁以前发表一点重大的东西,你就只能引退了。”

也许纯粹是药物作用,但说话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度过这一生中最疯狂的两个小时后,终于能重返舒畅的正常状态。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就是觉得只要继续交谈,便不会有坏事发生。像是话语能保护我似的。

“你当时有什么重大的研究计划吗?”他问道。

现在我得专心致志才能撑开眼皮。

“有。”

“是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我试着想为一种宏观物体 制备量子叠加状态。”

“你为什么放弃研究?”

“査理出生后第一年,有很严重的健康问题。做研究的话,我需要在无尘室里待一千个小时,实在没法很快地赶过去。可是丹妮拉需要我,儿子需要我。结果补助没了,冲劲也没了。有一瞬间我是刚冒出头的年轻天才,可是一退缩,就被取代了。”

“你后不后悔当初决定留在丹妮拉身边,和她共度一生?”

“不后悔。”

“从不?”

想到丹妮拉,我再度激动起来,同时夹杂着此刻实实在在的恐惧感。我开始变得很害怕,连带掀起一股痛彻心扉的想家愁绪。这一刻我需要她,这辈子我从未如此需要过任何人和事物。

“从不。”

然后我趴倒在地,脸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很快被药物制伏了。

这时他蹲在我身旁,将我翻过来。我仰望大片月光从这个遭世人遗忘之处的高窗洒入,随着发电机旁那些旋转、空洞的缝隙一开一阖,四下的黑暗也在一眨一眨的光与色彩中泛起褶皱。

“我还会见到她吗?”我问道。

“不知道。”

我已不下千万次想问他,他到底想对我怎么样,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的眼睛一再阖起,我努力地想睁开,却注定要失败。

他脱下一只手套,光着手摸我的脸。很不自在。很小心翼翼。

他说:“你听我说。你会害怕,但你可以把它变成你的。你可以拥有从未有过的一切。很抱歉,刚才不得不那么吓你,只是我得把你弄来这里。真的很抱歉,贾森。这么做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我用嘴型说,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却伸手从口袋掏出新的针筒和一瓶小小的玻璃安瓿。安瓿小瓶中装满清澈液体,在月光下闪亮如水银。

他取下针头盖,将瓶中液体吸入针筒。

眼皮慢慢垂下之际,我看着他拉起左边袖子,给自己打了一针。

然后他将安瓿与针筒扔在我们中间的水泥地上。我在双眼紧闭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就是那个安瓿小瓶朝我的脸滚来。

我低声说:“然后呢?”

他说:“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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