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2)
最近刚刮过一场暴风雪,细雪洒在水泥地上,覆盖了高处玻璃窗底下的发电机。
即便现在,仍有阵阵疾风骤雪从湖面吹来,仿佛冰冷的五彩碎纸飘下。
我从箱体所在之处信步走开,努力不让自己抱太大希望。
这有可能是任何世界里,位于南芝加哥的一座废弃电厂。
我缓缓走过成列的发电机,地板上闪了一下,吸引我的目光。
我趋上前去。
只见离发电机座十五厘米处的水泥裂缝中,有一只空安瓿瓶,瓶颈已经折断。过去一个月来,我经过那么多座废弃电厂,从没见过这个。
也许正是贾森2号偷走我人生的那个晚上,在我失去意识的几秒钟前,他给自己注射用的。
我徒步离开这个工业鬼城。
饥饿、口渴、疲惫。
北方的天际线隐约可见,尽管高楼层被低低的冬季云层截断,这绝对是我熟知的那座城市,错不了。
暮色初降时分,我在八十七街搭上往北的红线列车。
这辆电车座位上没有安全带,没有全息影像。只是慢慢地、摇摇晃晃地驶过南芝加哥。接着驶过偌大的郊区。
我换了车。蓝线带我进入中产阶级化的北部城区。
过去这个月,我去过的芝加哥都很相似,但这一个有些不同。不只是那个空安瓿瓶,还有一种更深层、难以解释的东西,只能说感觉很像是我所属的地方,很像是我的。
当列车行驶过因高峰时段交通拥堵而停在高速公路上的车阵时,雪下得更大了。
我在想……
丹妮拉,我的丹妮拉,是否仍安然无恙地活在这片雪和云底下?
我的查理是否仍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
我走出列车,踏上洛根广场的电车站台,两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雪黏在我住宅附近的熟悉街道上,黏在人行道上,黏在停靠路边的车子上。高峰时段车流的车头光束冲破浓密的雪花前进。
我们那条街上,前前后后的房子矗立在风雪中,光芒闪烁而美丽。
我家门前阶梯上已经积了一厘米多的薄雪,只留下单独一人走向大门的脚印。
透过褐石屋前窗,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从我在人行道站立的位置看起来,那里十足就像家。
我不断预期会发现某个不对劲的小细节,诸如前门不对、门牌号码不对、门阶上有一件我不认得的家具等等。
可是门没错。
门牌号码没错。
前厅餐桌上方甚至有一盏四维超正方体吊灯,而且我靠得够近,可以看见壁炉架上的大照片:我、丹妮拉和査理在黄石国家公园的“灵感台”拍的。
从连接餐厅与厨房那扇敞开的门望过去,我瞥见贾森站在中岛前,手里拿着一瓶酒,伸出手,往某人的酒杯里倒酒。
兴奋之情袭上心头,但并未持久。
从我的位置,只能看见一只美丽的手抓着杯脚,顿时一切再次涌上心头——这个男人对我所做的一切。
他所夺走的一切。
他所偷取的一切。
我在室外雪地里什么也听不见,但能看见他边笑边小酌一口酒。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现在的丹妮拉会不会比一个月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快乐?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能承受得了吗?
我脑中清醒、平稳的声音明智地建议我立刻离开那栋屋子。
我还没准备好。我什么计划都没有。有的只是愤怒与忌妒。
而且我不该操之过急。我还需要更多证据来确认这是我的世界。
同一条路再过去一点,我看见我们家雪佛兰的熟悉车尾,于是走过去,拨掉覆盖住那块伊利诺伊州车牌的雪。
是我的车牌号码。
车漆的颜色也对。
我把后面挡风玻璃清干净。
雷克蒙狮子会的紫色贴纸看起来分毫不差,因为被撕了一半。当初我一把贴纸贴到窗玻璃上,就后悔了,试着想把它撕下来,却只移除了狮脸的上半部,因此只剩一张血盆大口。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需要更近一点、更确切一点的证明。
被绑架的几周前,我在校园附近倒车,不小心撞到停车计时器,车子损伤不大,只有右侧尾灯撞裂,保险杠凹陷而已。
我拨开尾灯红色塑料罩上的雪,接着是保险杠。
我摸摸裂痕。又摸摸凹陷处。
之前去过无数个芝加哥,都没见过任何一辆雪佛兰萨博班(suburban)有这些记号。
我起身后,很快地往对街长椅瞥了一眼,就是我曾经呆坐一整天,看着另一个我如何过日子的那张长椅。此时椅子是空的,雪静静地在座位上堆积起来。
该死。
长椅后方大约一米处,有个人在白雪纷飞的夜色中看着我。
我开始快步走下人行道,心想自己的举动看起来八成像在预谋偷雪佛兰的车牌。
得小心一点。
“小村啤酒馆”前窗的蓝色霓虹招牌在风雪中闪闪烁烁,仿佛灯塔的信号,告诉我家就在不远处。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皇家饭店,因此我住进了经常光顾的酒吧对面那家惨淡的戴斯旅馆。
我只付得起两晚的房钱,付完钱后手头现金只剩一百二十美元外加零钱。
旅馆内的商务中心在一楼走廊尽头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台几乎已经过时的台式电脑、传真机加扫描仪。
连上线后,我证实了三项信息。
贾森·德森是雷克蒙的物理系教授。
瑞安·霍尔德刚刚以他在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贡献,获得帕维亚奖。
丹妮拉·瓦尔加斯·德森不是芝加哥知名艺术家,也没有经营平面设计事业。她的网站设计虽然业余却十分吸引人,网站上展示了她几件最好的作品,并宣传她在教绘画。
当我拖着沉重脚步爬楼梯上三楼房间,才终于开始愿意相信。
这是我的世界。
我坐在旅馆房间的窗边,俯视着“小村啤酒馆”一闪一闪的霓虹招牌。
我不是个粗暴的人。
我从来没有打过人。
甚至试都没试过。
但如果想要夺回我的家人,实在别无他法。
我必须做一件可怕的事。
必须对贾森2号以牙还牙,只不过我不会为了问心无愧,就只是把他放回箱体内。尽管还剩下一瓶安瓿,我也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他当初有机会就应该杀了我。
我感觉到我大脑中物理学家那一面正悄悄溜出来,试图夺取掌控权。
我毕竟是个科学家,是个过程取向的思考者。
因此我把这件事想成实验室的实验。
我想达成一个结果。要达到那个结果需要采取哪些步骤呢?
首先,定义我期望的结果。
杀死现在住在我家的贾森·德森,把他放到一个再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
要完成这件事需要哪些工具?
车。
枪。
用来绑他的东西。
铁锹。
安全的弃尸地点。
我厌恨这些念头。
没错,他抢走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生活,但是想到这些准备工作与暴力行为,总觉得丑陋不堪。
芝加哥往南一小时的车程,有一座森林保护区。坎卡基河州立公园。我和査理、丹妮拉去过几次,通常是在秋天,当树叶开始变色,我们也觉得心情浮躁,需要到城外享受一天大自然与幽静的时候。
我可以趁夜里把贾森2号载到那里去,或者是让他开车,就像他当初对我那样。
我知道河北岸的一条步道,就带他走那条路。
我会在一两天前先过去准备,预先在某个安静偏僻的地方挖好他的坟。我也会事先研究该挖多深,以免被野兽闻到腐臭味。先让他以为他要自己挖坟,那么他就会以为有较多时间可以设法逃跑或是说服我打消杀他的念头。然后,当我们来到离坟穴不到六米处,我会把铁锹往地上一扔,说可以开始挖了。
等他弯腰去捡,我会做出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事。
我会朝他的后脑勺开一枪。
然后把他拖到洞口边,再把他推进洞内,然后填土。
好消息是谁也不会找他。
我会悄悄地重新进入他的生活,正如他悄悄地进入我的生活那般。
也许过个几年,我会将实情告诉丹妮拉。
也许我永远不会告诉她。
兼卖枪支的体育用品店在三条街外,还有一个小时打烊。査理念中学时很迷足球,那段时间我每年都会上这家店买一次鞋底防滑片和球。
即便当时,枪支柜台在我眼里就一直有种莫名的魅力。
有种神秘气息。
以前的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动机驱使一个人想拥有一把枪。
我这辈子只开过两三次枪,是在艾奥瓦念高中的时候。即使那个时候,在最要好的朋友的农场上开枪射击生锈的油桶,我也不像其他孩子那么亢奋。我太害怕了。当我站着面对标的物,举起沉重的手枪瞄准时,总挥不去“死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想法。
这家店叫“球场和手套”,由于时间晚了,店里连我在内只有三个客人。
我晃过一排排吊着运动夹克的衣架和一整面墙的运动鞋,往后方的柜台走去。
霰弹枪与来复枪挂在墙上,底下放着一箱箱子弹。手枪在柜台的玻璃底下闪着光。
黑色的。镀铬的。
有的有旋转弹膛。有的没有。
有些看起来应该只有七十年代动作片中那种警察佩戴过。
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半旧蓝色牛仔裤的女人走过来。她一头红色卷发,布满雀斑的右臂上环绕一圈刺青写着:人民有权拥有及携带枪械以免受害。整个人颇有十九世纪女神枪手安妮·欧克丽的韵味。
“需要帮忙吗?”她问道。
“呃,我想买一把手枪,不过老实说,我对枪一无所知。”
“为什么想买枪?”
“居家防卫。”
她从口袋掏出一副钥匙,打开我面前的柜子。我看着她的手臂伸进玻璃底下,拿出一把黑色手枪。
“这把是克拉克一三一,四十口径,奥地利制造,制止力很强。如果你想要小型一点,最好拿到隐秘携枪许可,我也可以提供你袖珍型的。”
“这阻止得了入侵者吗?”
“可以啊,被这枪打到是爬不起来的。”
她将滑套往后拉,检查枪管是否清空,然后让滑套重新归位,再退出弹匣。
“一次可以装几发子弹?”
“十三发。”她把枪递给我。
我却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办。瞄准?掂掂重量?
我别扭地拿着枪,尽管没上子弹,心里还是有那种“死亡掌握在手中”的不安感。
从扳机护弓垂挂下来的价格标签上写着五百九十九点九九美元。
我得先查明我的财务状况。也许我可以直接走进银行,从査理的户头取钱。上次看的时候,还有四千美元左右的存款。査理从来不动那个账户。没有人会去动。如果从里面取出一两千美元,应该不会被发现,至少不会马上被发现。当然了,前提是我得先设法弄到一张驾照。
“你觉得如何?”她问道。
“很好,我是说感觉就像把枪。”
“我可以再跟你介绍其他几把。如果你想找左轮手枪,我有一把很不错的史密斯威森点七。”
“不用,这把就可以了。我只是需要去凑点现金。需要什么样的背景调查?”
“你有持枪证吗?”
“那是什么?”
“就是伊利诺伊州警局发给枪械持有人的身份证。你得去申请。”
“需要多久时间?”
她没有回答。
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然后伸出手从我手上取回克拉克手枪,放回玻璃底下的原位。我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是贾森,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站在这里,一直试着把整件事想明白,想确定我没发疯。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不知道。”
“看吧,我觉得你在耍我,这不是个明智的……”
“我以前从来没跟你说过话。事实上,我已经差不多四年没进这家店了。”
她锁上柜子,把钥匙收回口袋。
“我想你该走了,贾森。”
“我不懂……”
“要不是你在开玩笑,就是你脑子受伤或者得了老年痴呆,再不然就是你疯了。”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她两只手肘靠在柜台上。“两天前,你走进这里,说你想买一把手枪。我给你看了同一把克拉克。你说是为了居家防卫。”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贾森2号早有准备,以防我回来,或者他其实就在等着我?
“你卖枪给我了吗?”我问道。
“没有,你没持枪证,还说你需要去拿现金。我想你根本连驾照都没有。”这时一阵刺刺麻麻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椎往下窜。两只膝盖顿时变得无力。
她说:“而且还不只是两天前。你给我的感觉实在太怪异,所以昨天,我问盖瑞以前有没有见过你,他也是枪支柜台的员工。他见过。上个星期就见过三次。结果今天你又来了。”
我扶靠着柜台以免跌倒。
“所以呢,贾森,我再也不想在这间店里看到你,就算只是来买运动内裤都不行,要不然我会报警。你听明白了吗?”
她的神色显得害怕而坚决,看她那副模样,我可不想在暗巷里相遇时被她视为威胁。
我说:“我明白。”
“滚出我的店。”
我走出店外,进入纷飞大雪中,雪花冻僵了我的脸,我只感到头晕目眩。
我往街道那头瞥了一眼,看见有辆出租车驶近。当我举起手,出租车车头转向我,慢慢停靠到路边。我拉开后车门,跳上车。
“要去哪里?”司机问道。
要去哪里?
好问题。
“旅馆,谢谢。”
“哪一间?”
“不知道,在这附近十条街范围内,随便一间便宜的,麻烦你帮我挑。”
他透过前后座位间的玻璃隔板往后看。
“你要我挑?”
“是的。”
我一度以为他不愿意,也许这个要求太奇怪,也许他会叫我下车。但没想到,他开始打表,重新驶入车流中。
我望着车窗外白雪飘过车头灯、车尾灯、街灯与闪光灯。
胸腔里心跳怦然,脑中思绪纷乱。
我需要镇定下来。
有条理地、理性地加以思考。
出租车停靠在一家看起来破旧的、名叫“日暮”的旅馆前面。
司机往后瞄一眼,问道:“这间可以吗?”
我付了车钱,走向旅馆的服务台。
收音机正在播一场公牛队的比赛,柜台后面有个大块头的职员正在吃饭,面前摆了一大堆中餐馆用的白色餐盒。
我掸落肩上的雪之后,以外公的名字“杰斯·麦克雷”登记住房。
我只付一晚的钱。
剩下十四点七六美元。
我上到四楼,进房间后随即拴上门锁与门链。
房间里死气沉沉。床上铺着花卉图案的棉被,那图案让人觉得沉闷沮丧。
美耐板桌子。塑合板抽屉柜。
但至少暖和。
我走到窗帘旁边往外看。
雪下得够大,街上已渐渐杳无人迹,开始结冰的路面留下车辆驶过的轮辙。
我脱下衣服,将最后一只安瓿收放到床头柜下层抽屉的基甸会《圣经》里面。
然后冲进淋浴间。
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搭电梯下到一楼,使用房卡进入商务中心。
点开我用过的免费信箱登录页面,输入另一个直觉想到的账号。
就是把我的名字用个文字游戏重组:anjayessenday
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人注册了。
密码自然毫无悬念。
过去二十年来,我几乎全都用这个密码,就是我第一辆车的品牌、车款与年份的字母组合:jeerangler89。
我尝试着登录。
成功了。
我进入了一个新建立的电邮账号,收件箱里有几封供应商寄来的简介,还有一封最近收到的信,寄件人署名“贾森”,已经打开过了。
主题写着:欢迎真正的贾森·德森回家。
我把信打开。
信中没有内容。
只有一个超链接。
链接新网页后,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信息:
欢迎来到uberchat聊天室!
目前线上人数三人。
你是新使用者吗?
我按下“是”。
你的使用者名称为“贾森9号”。
登录前,我得建立一个密码。
接着一个大视窗显示出一整段聊天记录。
可供挑选的表情符号。
还有一个小小的打字空间,可以在留言板写下公开信息,或是发送私信给个别使用者。
我将页面向上翻回对话开头,时间大约是十八个小时以前,而最近一则信息则是四十分钟前贴上的。
管理员贾森:我在家附近看过几个你。我知道外面还有更多的你。
贾森3号: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吗?
贾森4号: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吗?
贾森6号:太不真实了。
贾森3号:所以有多少人去过“球场和手套”?
管理员贾森:三天前。
贾森4号:两天前。
贾森6号:我在南芝加哥买的。
贾森5号:你有枪?
贾森6号:有。
管理员贾森:有谁想到过坎卡基河州立公园?
贾森3号:我有。
贾森4号:我有。
贾森6号:昨晚我真的开车去那里挖了个洞。万事俱备。车子准备好了,还有铁锹、绳子,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今天晩上,我去屋外等那个让我们所有人落到这步田地的贾森出来,结果竟看到我自己出现在雪佛兰后面。
贾森8号:你为什么取消行动,贾森6号?
贾森6号:采取行动又有什么用?要是我除掉他,你们当中也会有另一个跑出来,对我做同样的事。
贾森3号:是不是大家都用赛局理论推演过各种情节了?
贾森4号:是。
贾森6号:有。
贾森8号:有。
管理员贾森:有。
贾森3号:所以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好的结局。
贾森4号:你们可以全部自杀,让我拥有她。
管理员贾森:是我开这个聊天室,拥有管理员权限。现在还有五个贾森潜藏着,提供给各位参考。
贾森3号:我们何不一起加入军队,征服全世界?我们这么多分身一起合作会发生什么事,你们能想象吗?(我开玩笑的。)
贾森6号:我能想象吗?完全可以。他们会把我们全关进国家实验室,一直实验到我们死前一刻。
贾森4号:我可不可以直接说出我们所有人的想法?这真是他妈的怪透了。
贾森5号:我也有一把枪。你们没有人像我一样,为了回家历经千辛万苦。你们没有人看过我看见的情景。
贾森7号:你又不知道我们其他人经历了什么。
贾森5号:我看见了地狱,不夸张,就是地狱。你现在在哪里?
贾森7号:我已经干掉我们当中两个人了。
又一个提示信息闪现在屏幕上:
您有一条私信,来自贾森7号。
我打开信息,头立刻怦怦地抽痛起来,几乎就要胀破。
我知道这个情形太不正常了,你想不想和我联手?两个人出主意总比一个人强。我们可以合作除掉其他人,等到一切烟消云散后,我们一定能想出解决之道。现在分秒必争。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
我简直无法呼吸。
我离开了商务中心。
身子两侧汗水直流,却觉得好冷。
一楼走廊空荡、安静。
我匆匆走向电梯,升到四楼。
跨出电梯踩上灰褐色地毯后,快步通过走廊,然后将自己反锁在房里。
晕头转向。我怎么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事后想想,这是无可避免的。
虽然我没有分出分身进入长廊里各个交替的现实,但我确实出现在每个进入过的世界里。也就是说,在那些充满灰渣、冰雪与疫病的世界里的其他的我,都被分裂了。
长廊无穷尽的特质使我不太可能遇见其他的自己,但我确实见过一个——背部皮开肉绽的那个贾森。
无疑的,那些贾森大多数都在其他世界里被杀或永远迷失,但有一些也跟我一样,做了正确的选择,或者是够幸运。他们或许会经由不同的门、不同的世界,走上和我不同的路,但最后却都还是各自回到这个芝加哥。
我们想要的都一样,就是找回我们的人生。
天哪。
我们的人生。
我们的家庭。
万一其他这些贾森多半和我一样呢?都是想要夺回自己被抢走的东西的正直人士。万一真是如此,我又有什么权利宣称丹妮拉和查理是我的,而不是他们的?
这不只是一场棋局,还是一场与自己对战的棋局。
我不想这样看,却情不自禁。我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也就是我的家人——其他贾森都想要,因此他们全都是我的敌人。我自问:为了重拾人生,我愿意做些什么?如果杀死另一个我,就能和丹妮拉共度下半辈子,我会做吗?他们会做吗?
我想象自己的其他分身孤单坐在旅馆房间里,或是走在下雪的街头,或是望着我那栋褐石屋,内心纠结着一模一样的思绪。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试图预测其他分身的下一步行动。
不可能有得商量。纯粹只有竞争,是一场零和赛局,只有一个人能胜出。
假如有人鲁莽行事,假如情势失控,使得丹妮拉或査理受伤或死亡,那么便无人得胜。想必正是因为这样,几个小时前从我家前窗望进屋内时,一切看似都很正常。
没有人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所以还没有人主动出击对付贾森2号。
这是个典型的布局,纯粹的赛局理论。
想到这竟是如囚徒困境般的问题,我不禁惊慌失措:一个人的想法有可能自我超越吗?
我不安全。我的家人不安全。
但我能怎么办?
如果我所能想到的每一步,都注定会被预料到,或是会在我采取行动之前被人抢先一步,那我还留有什么余地?
我觉得焦躁不安,浑身不对劲。
在箱体里最糟的日子——不管是火山灰渣像雨点一样打在脸上,或是差点冻死,又或是在某个世界见到丹妮拉,她却始终没喊过我的名字——都比不上此刻在我心里翻腾的风暴。
我从来不像现在感觉离家这么远。
电话铃响了,猛然将我拉回当下。
我走到桌边,在响第三声时拿起话筒。
“喂?”
没有回答,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我挂断电话。
移步到窗边。
掀开窗帘。
四楼底下,街上空无一人,雪依然纷纷扬扬落下。
电话铃又响了,但这次只响一声。
奇怪。
当我慢慢后退坐到床上,那个电话始终困扰着我。
会不会是另一个我想确认我在房里?
首先,他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住在这间旅馆的?
答案很快便浮现,而且令人心惊肉跳。
此时此刻,在洛根广场,想必有无数个我正跟他做着同样的事:打电话到附近每家汽车旅馆与饭店寻找其他贾森。他会找到我不是运气,而是统计概率。即使只有个贾森,每人打上十来通电话,也能找遍我家方圆数里内的所有旅馆。
不过柜台服务生会说出我的房号吗?
也许不是故意的,但楼下那个一边听公牛队赛事、一边猛塞中国菜的男人,有可能受骗。我会怎么骗过他呢?
若是其他人在找我,我登记的姓名或许能为我的行踪保密,但是其他所有的分身也全都知道外公的名字。是我搞砸了。如果使用那个名字是我的第一直觉,其他贾森也会有同样的第一直觉。那么假设我知道了我可能会登记的姓名,接下来要做什么?
柜台的人不会这么简单就说出我的房号。
我得先假装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会打电话到旅馆,请他转接杰斯·麦克雷的房间。
当我听到我的声音接起电话,便能知道我在这里,然后马上挂断。
接着我会在三十秒后打回来,对柜台人员说:“很抱歉要再麻烦你一次,我刚刚打过电话,但忽然断线,能不能请你再帮我接到……哎呀,房间是几号来着?”
如果够幸运,柜台人员刚好是个粗心的笨蛋,他很可能会在重新接线之前脱口说出我的房号。
因此,第一个电话是为了确认接电话的人是我。
而第二个电话,来电者一得知我的房号便立刻挂断。
我从床上起身。
这想法很荒谬,但我就是无法置之不理。
我是不是正要上楼来杀我呢?
我一面将两条手臂套进羊毛外套的衣袖,一面往门口走去。
我害怕得头晕目眩起来,尽管我自己也不太确定,心想或许是自己疯了,或许是太快对一件平凡无奇的事——房里的电话响了两次——骤下怪异结论。
也许吧。
不过自从进了那个聊天室,再也没有什么能令我吃惊。
万一我想得没错,却又没有听从自己的直觉呢?
走。
现在就走。
我慢慢开门。
进入走廊。
空荡无人。安安静静,只有头上日光灯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走楼梯还是搭电梯?
走廊另一头,电梯叮咚一声。
我听见电梯门开启,然后一个穿着湿外套的男人走出来。
我一度无法动弹。
无法将目光拉开。
那是我正在向我走来。
我们四目相交。
他没有笑容。
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色。
他举起枪,我拔腿就往反方向跑,沿着走廊冲向另一头的门,心里暗暗祈祷门没上锁。我以最快的速度从亮着的出口标示灯下跑过去,进入楼梯间时还回头瞄一眼。
我的分身朝我奔来。
下楼梯时,我一手扶着栏杆往下滑以保持平衡,一面想着:别跌倒别跌倒别跌倒……到了三楼平台,我听见上面的门砰的一声打开,追赶的脚步声瞬间充斥整个楼梯间。
我继续往下。
来到二楼。
然后是一楼,这里有扇中央加装玻璃窗的门通向大厅,另一扇没有窗子的门通往其他地方。我选择了其他地方,夺门而出……
撞上一堵凛冽、雪花密布的空气墙。
我踉跄跌下几级阶梯,踩入几寸厚的松软细雪中,鞋底却因路面结冰而打滑。
我刚把身体打直,就有一个人影从巷子里两个垃圾桶之间的暗处冒出来。
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外套。
头发上洒满了雪。
那是我。
他手上的刀刃被附近的街灯一照,闪映出一道光。他向我逼近,持刀刺向我的腹部——这把刀和速度实验中心背包里配备的刀子款式相同。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抓住他的手臂,使尽全力将他摔向旅馆门前的阶梯。
他刚摔倒在阶梯上,上面的门便轰然打开,我仓皇逃命前两秒,脑海中留下了最不可思议的影像记忆:一个我拿着枪跑出楼梯间,另一个我则从楼梯爬起来,两手发了疯似的摸索着消失在雪地里的刀子。
他们是一起的吗?联手杀死他们所能找到的每一个贾森?
我奔跑在建筑物之间,雪不断往脸上黏,肺叶像在燃烧。
转出下一条街的人行道后,我回头看看巷子,发现有两个黑影朝我追来。
我穿过飞扬的白雪。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街上空空如也。
隔着几道门外,忽然爆发出喧哗声——有人在欢呼。
我连忙跑过去,推开一扇伤痕累累的木门,进到一间只有站位的平价酒吧,里面每个人都面向吧台上方那一排平板电视,只见公牛队与客队正进入第四局生死战的缠斗。
我挤入顾客当中,让人群淹没我。
店内没地方可坐,也几乎无处可站,但最后好不容易在飞镖靶底下挤出小小一块空间可以伸伸腿。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比赛,我却盯着门看。
公牛队控球后卫射进一个三分球,店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陌生人互相击掌拥抱。
酒吧门忽然晃开。
我看见自己站在门口,满身是雪。
那人往内跨了一步。
我一度找不到他的踪影,后来当人群开始骚动时才又再次看见他。
这个贾森·德森经历过什么?看过什么样的世界?在什么样的地狱里杀出血路回到这个芝加哥?
他扫视着人群。
在他身后,可以看见外头下着雪。
他的眼神冷酷无情,但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么说我。
当他的目光扫向店内深处我站立的位置,我连忙蹲到标靶底下,躲在人腿丛林中。
静候整整一分钟过后。趁人群再次欢声雷动,我慢慢起身。
此时酒吧的门已经关上。
我的分身走了。
公牛队获胜。
酒客开心酒醉,流连忘返。
等了一个小时,吧台边才空出一个位子,反正也无处可去,我便爬上一张高脚凳,点了一杯淡啤酒之后,身上余额已不到十美元。
我饿坏了,但这里没有吃的,只能一边小酌啤酒,一边囫囵吞下几碗脆饼。
有个醉汉想和我聊聊公牛队季后赛的胜算,我却只是低头瞪着啤酒看,最后他臭骂了我几句,并开始骚扰站在我们后面的两名女子。
他大声叫嚣,一副挑衅找碴儿的样子。
这时来了一个保镖,把他拖出店外。
客人渐渐减少。
我坐在吧台边,试着对周遭的噪声充耳不闻,思绪不断回到同一个念头:我得把丹妮拉和査理弄出埃利诺街四十四号的褐石屋。只要他们还待在家里,这些贾森做出疯狂举动的威胁就不会消失。
可是要怎么做呢?
贾森2号现在可能跟他们在一起。
现在是半夜。哪怕只是稍微接近我们家,都要冒太大风险。
我需要丹妮拉出来,来找我。
可是不管我想到什么主意,另一个贾森也正在想,或是已经想到,又或是很快就会想到。
我没有办法战胜。
这时候有人打开酒吧门,我望了过去。
我的一个分身——背着背包、穿着毛呢外套和靴子——从门口走进来,当我们四目相对,他露出惊讶的神色,高举双手致意。
很好。也许他不是来找我的。
倘若真如我所想,有那么多个贾森在洛根广场东奔西跑,他很可能只是碰巧进来避寒,找个遮蔽风雪的安全处所。就跟我一样。
他走到吧台,爬上我旁边的空椅,没戴手套的手冷得直发抖。
也可能是怕得发抖。
女酒保晃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俩——好像想要问什么——但最后只是对新来的客人说:“想喝点什么?”
“跟他一样。”
我们看着她从啤酒桶倒了一大杯,然后将杯子端过来,泡沫从杯沿溢了出来。
贾森举起啤酒杯。
我也举杯。
我们互相注视。
他的右脸颊有一道逐渐淡去的伤疤,像是被人用刀子划的。
绑在无名指上的线戒和我的一样。
我们喝了口酒。
“你是什么时候到……”
“你是什么时候到……”
我们忍不住淡淡一笑。
我说:“今天下午,你呢?”
“昨天。”
“我有个感觉,好像很难……”
“……避免帮对方把话说完?”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不会读心术。”
真奇怪……我正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应该有的声音。
我说:“我在想,你和我是在多久以前岔开的。你有没有看到灰渣掉落的世界?”“有。后来还有冰雪。那次我差点没能逃过。”
“那阿曼达呢?”我问道。
“我们在暴风雪中走散了。”
我蓦地一阵失落,仿佛心里有颗小炸弹爆裂。
我说:“在我的世界里,我们待在一起,躲进了一间屋子。”
“埋到老虎窗高度的那间?”
“没错。”
“我也找到那间屋子了。里面死了一家人。”
“那么后来你……”
“那么后来你……”
“你先说。”他说。
他啜着啤酒时,我问道:“那个冰雪世界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走出箱体,跑进一个人的地下室,那个人完全失控。他有枪,把我绑了起来。本来很可能会杀了我,结果却拿了一瓶安瓿,决定自己去看看长廊。”
“所以他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了。”
“没错。”
“后来呢?”
他眼神放空片刻。接着又长饮一口啤酒。
“后来我看到一些可怕景象,真的很可怕。一些黑暗的世界,邪恶的地方。你呢?”
我分享了我的经历,虽然总算能一吐为快,但无可否认地,向他吐露的感觉很奇怪。
直到一个月前,我和这个男人都还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经历是相同的。
我们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选择,体验过同样的忧惧、同样的爱恋。
当他请我喝第二杯酒,我忍不住直盯着他看。
我就坐在自己身旁。
他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也许因为我是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观看吧——从自己的躯壳外看着自己。
他看起来强壮,但也显得疲惫、受伤又惊惧。
这感觉很像在跟一个熟知你一切的朋友交谈,但偏偏又多了一层令人痛苦难忍的熟悉感。除了上个月之外,我们之间毫无秘密。他知道我做过的所有坏事、我脑中兴起的所有念头、我的弱点、我内心的恐惧。
“我们叫他贾森2号,”我说,“也就意味着我们自认为是贾森1号,是最初的那个。但我们不可能两个都是贾森1号。而且外面还有其他人认为他们自己才是最初的贾森。”
“我们全都不是。”
“对,我们是一件复合物当中的一小片。”
“一个面向。”他说,“有些很接近于同一个人,大概就像你和我。有些则是天差地别。”
我说:“这能让你从另一个角度想自己,不是吗?”
“我不禁要想,谁才是理想的贾森?这样的贾森真的存在吗?”
“你能做的只是活出最好的自己,对吧?”
“我正想这么说。”
酒保提醒客人快打烊了。
我说:“没有太多人能说自己做过这种事。”
“什么?和自己喝啤酒吗?”
“对。”
他干了啤酒。
我也干了。
他滑下高脚椅,说道:“我先走。”
“你要往哪边去?”
他犹豫一下才说:“北边。”
“我不会跟着你。你也能做到吗?”
“可以。”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都拥有他们。”
他说:“问题是谁有资格,但也许没有答案。不过假如最后剩下你和我,我不会让你阻止我和丹妮拉、查理团圆。虽然很不想,但是到了逼不得已,我还是会杀了你。”
“谢谢你的啤酒,贾森。”
我看着他走。
等候五分钟。
我最后一个离开。
外面还下着雪。
街上新积了十五厘米的雪,铲雪车出动了。
走上人行道后,我仔细观察四周片刻。
酒吧里的几名酒客正踩着蹒跚的步伐远去,可是街上没看见其他人。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我没有地方可去。
口袋里有两张有效的旅馆房卡,但无论用哪一张都不安全。其他贾森轻易就能取得复制卡,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在我房里,等着我回去。
我猛然惊觉——最后一瓶安瓿还放在第二间旅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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