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1/2)
站在医院外面等候护士小姐下班,对我来说还是个新经验。但对屈生来说,这却是家常便饭,因为他每星期总要花几个夜晚去守候。他所尝到的滋味是多方面的,而其中最主要的则是缩在煤气公司门口的暗角里,街灯照不到的所在。那儿他可以直接望见对街的医院大门,以及那条通向护理部门的白色长廊。另一好处就是他的藏身之所很隐蔽,万一西格由这里经过,绝不会看到他。
晚上7点半刚过,屈生以手肘撞撞我。我瞧见有两个护士小姐由医院里出来了。她俩走下大门前石阶,有所期待地在街边站着。屈生朝街头街尾小心地瞧瞧,才拉了我的胳臂:“走,吉米!她们出来了。左边的那一位黄铜色头发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康妮,你瞧多可爱!”
我们走过去,屈生刻意为我做了个介绍。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一夜是特地为了治疗我心里的创伤而作的安排,那显然有了效果,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很快活了。就以这两位美丽的护士小姐对我的态度来说吧,她俩是那样瞧着我,她们的嘴唇微张着,眼睛发着光芒,好像我就是她们所祈求的答案一般。
她俩有很多地方都很相像,只是头发不一样。白兰的头发是乌黑的,康妮在灯光照耀之下发色是火红的。两人身体都极健康,红红的双颊,雪白的牙齿,灵活的眼睛,以及使人高兴的风韵。
屈生打开了车子的后门,打趣着说:“跟吉米在一起得小心些,康妮!他看起来好像很文雅,但对女孩子来说却是个危险人物,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大情圣啊!”
她俩吃吃地笑着,以更大的兴趣来瞧我。屈生跳上驾驶座,以飞快的速度开车上路。
车窗外,夜景在黑暗里迅速飞逝。我靠在角落里听着屈生大声说笑。也许他是有意在使我高兴,也许他只是觉得非说笑不可。总之,他滔滔不绝地说话。两个护士小姐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康妮挨着我颤摇不停。她坐得离我非常近,而留着那一边的空位很大。当车子急转弯的时候,她更是整个人倾向我身上。于是她就那么自然地紧靠着我,把头也枕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发磨蹭着我的面孔。虽然她没搽什么香水,但是香肥皂与消毒药水的气味直钻进我鼻子。我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农场女孩子海伦。近来我不大想到她,因为一想到她,我就把她由脑子里赶出去,这是一种精神力的运用,最近我运用得很好。毕竟我与海伦的事已经过去了——在开始之前就已成为过去了!
于是此刻我伸臂揽住了康妮,她也仰头望着我。哈,真妙,我想吻她!
屈生的说话声变成了歌唱,白兰又是吃吃地大笑。老爷车在崎岖的路上吱吱嘎嘎地叫着。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叫做波顿的小村,另有一条街蜿蜒在山边,街角是个绿草圆环,一边山坡上有一座集会堂,我们就是要到那集会堂里参加舞会的。
然而,屈生却在参加舞会之前另有计划。他说:“那边还有个很好的小酒店,我们先喝些酒提提神。”于是大家下车,屈生领我们走进一间石屋。屋里没有什么古物装饰,只是四面空壁,一间厨房以及木板隔间座位。靠壁有一座火炉,上面的屋梁长年被烟火熏得发黑。
我们占据了一个隔间座位,有屏风挡住更觉得温暖。老板亲自进来招呼,他的服饰并不拘泥,没有穿外衣,只有一件无领的条纹衬衫,下面长裤,腰部绑了一条花边宽皮带。一看到屈生,他圆胖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嗨!屈生先生!你好吧?”
“很好,孔雀先生,你怎样?”
“很好,很好!毫无怨言!呃,我认识这位先生,他以前曾经来过这儿。对不对,你这位先生?”
我这才记起来,那是有一天在波顿这儿做牛试验时,我经过整日的跟小牛群在山坡上头捉迷藏,弄得饥寒交迫,而跑到这儿吃顿饭。当时这位老板并不太热情地接待我,我坐在外面的厅子里,当他用炒锅放到炉子上去煮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衬衫背部以及那花皮带。那一顿午餐几乎把小圆桌排满,一块厚厚的牛排,配着家制腌火腿、两只鸡蛋,一块鲜烤面包上插着小刀,一碟农家黄油、一碟果酱、一壶茶、一整块大约十八英寸高的雪白英国乳酪。我记得当时这一餐饭吃得难以置信得长久,而最后又吃那一片又一片的美味乳酪。这一餐花了我将近两先令半。
“是的,孔雀先生!我以前曾经来过。如果我现在是在荒岛上饿着,我会想念你给我的那一餐。”
他耸耸肩:“那不算是很多东西呢,先生!只不过是通常的一客罢了!”他虽然这么说着,却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那好了。”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今夜不是来吃东西,而是来喝酒的。孔雀先生这儿存有约克郡最佳的麦勒牌啤酒。吉米!我希望你品尝品尝。孔雀先生,你可以来一品脱的两个大杯给我们两个男的,半品脱的两杯给我们两位小姐,好么?”
屈生并不问她俩喜欢喝什么,而她俩似乎也非常乐意接受屈生的安排。
老板孔雀先生有点喘吁吁地由地窖里上来,提着一只高高的白搪瓷壶,倒出来的是淡褐色的啤酒。他非常有技巧地随着屈生所吩咐的分量,斟到每杯的白沫恰好到杯边为止。
屈生举起杯子,怀着敬意地瞧着,又凑到鼻子上小心地闻着,然后啜了一小口到嘴里含了一会儿,嘴巴迅速地在动着。在他吞下去以前,还一本正经地不断咂着嘴唇,然后闭上眼睛,才把酒徐徐吞下去。他的眼睛继续闭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睁开眼来,就像他曾经看见过非常美丽的情景似的。
“到这儿来喝酒真是个最好的体验,”屈生对老板说,“把啤酒保存在酒桶里是非常需要技术的。但是你孔雀先生,何止是个技术专家,你简直是个艺术家啊!”
老板谦虚地点点头。屈生又举起酒杯,朝老板面前一献,然后张口一饮而尽。两位护士小姐崇拜而又惊羡地“噢”了一声。但是,接着她俩也各自轻易地举杯喝干。我奋力也把面前的一品脱喝下去。老板的搪瓷壶又开始斟酒。
对于像屈生这么一位品酒专家,我的酒量实在是很不济。然而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老板不断地去地窖拿酒,我似乎越喝越觉得无所谓了。事实上,等到我举起第八品脱的时候,我奇怪我起先何以会那么不容易下咽。此刻是举杯又轻,喝下去又舒服。屈生说得对,我是需要喝些酒。
也正在这时候,我真正地看出康妮的美丽来了!当时在医院门前,看她只是很有吸引力;但那儿光线不佳,我没有注意到她的皮肤细腻,她眼睛是神秘而深邃的碧绿,而她的头发映着火光是那种金黄色中透着红铜色,她那含笑的嘴巴,连同牙齿与舌头部位是那么美妙可爱——她除了在喝酒的时候以外,几乎没有停止过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似乎都是聪明而有趣的。而且,她一直都在瞧着我,有时是由酒杯上面,以公然钦佩的神色望着我。真有意思极了!
当啤酒在身体里流涌着的时候,时光的流转似乎也由迟缓而趋于停顿了。这时候,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康妮的面孔伴着温暖而平静的“现在”。所以,当屈生拍拍我手臂的时候,我才吃了一惊地记起我已经忘了他也在一旁。我聚精会神地去瞧他,只觉得他也像康妮那样只剩下了一张面孔,摆脱了肉身而在这空洞酒厅里浮游着。只是他的面孔比康妮红得多,而且膨胀着,两只眼睛也变得毫无光彩。
“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导演太疯狂了么?”屈生的面孔在说话。
我深受感动,这是我朋友关切我的另一讯号。屈生所说的疯狂导演很恰当,这包括了巨大体力的消耗,而屈生是不习惯于任何体力活动的。然而今夜他的确做了很大的牺牲。情感的波涛在我心里涌流着,几乎要叫我掉眼泪。结果我紧握着屈生的手:“今夜我真是高兴极了,我的老朋友!我非常感激你!我可以告诉你,约克郡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的红脸变得很严肃:“你对我用这种话来逢迎吗,我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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