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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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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2日

蓝色笔记本

现在,我有两种日记。第一种是写在每日备忘录式的红色硬壳笔记本上的,从1994年我们生了弗洛里安后我就一直在写。第一本日记本是你给我的,让我记录初为人母的情况,真的非常贴心。从那以后,我也一直用类似的笔记本写日记。我用包装纸和丝带把它们包好,藏在我办公室抽屉的底部。最新的那本——也就是现在你感兴趣的那本,放在了档案柜的最里面。档案柜里放的是旧的银行对账单、已注销账号名下无法兑现的支票、那些我们每年都发誓要毁掉但最后还是塞在了文件夹里的东西。我猜想,在一番翻箱倒柜之后,你找到了我的红色日记本。你开始读它,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

第二种日记,你可以说是我真正的日记,是我现在正在写的。

今天我开车离家,去了位于挪威之子大厅南边、明尼阿波利斯市郊区的美国国富银行支行。我把车停在了客户停车区,走进了银行,接着穿过两道玻璃门、走下旋梯,来到了保险箱售卖区。按下了小铃铛后,一位叫珍妮丝的女人出现了。我在她的协助下买了一个中号的保险箱,用现金支付了一年的租金,在保险箱的卡片上签字确认三次之后,接过了珍妮丝给我的钥匙。她把我的钥匙跟另一把钥匙对比了一下,让我进入了放置保险箱的区域。我把我的保险箱轻轻地从墙上拉出来后,她领我进入了一个隐蔽的小房间。总共有三个这样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面只有一个桌子一般高的架子和一把椅子。我关上小房间的门,将这本蓝色笔记本从我的黑色大皮包里拿了出来,皮包是你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大约过了十到十五分钟,我还是一动不动。我的心跳得非常快,不知道是在惊慌还是痛苦,或者,也有可能是开心。

听到艾琳驾车离去,马达声在喧闹的城市中消失,吉尔马上坐起身。遮住眼睛的毛巾从脸上滑了下来。他需要让眼睛休息的时候就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有时就睡着了。他最多能在沙发上睡一个小时,但更多的时候,睡上十五分钟就会猛然惊醒,好像刚刚在地下冰冷的水流中浸泡过,精神为之一振。他坐了起来,摸索着胸口找眼镜,有时候眼镜会在那儿。但很显然,这次椭圆形镜框的金丝眼镜掉在了地板上。他捡起眼镜,挂在了耳后,向后捋了捋垂到了眉毛上的浓密头发,重新扎起了灰色的短马尾,接着起身,向前走到他妻子的画像前,凝视着。他的眼睛瞳距小、颜色深,眼神冰冷而充满好奇。他拿指节顶着下巴,瘦瘦的脸颊上留着黄色颜料的斑点。

他凝视着艾琳的画像,皱眉,移开目光,像无法看清远处的来人一般眨了眨眼睛。他突然弯下腰,重重地在画布上添了几笔,然后向后站,用油布把画笔包好,把画笔和调色板放进保鲜袋,再把袋子置于一个小冰箱里。饿意袭来,他离开工作室,下楼去了厨房,拿起一罐可乐——他每天都要喝一罐冰可乐。他一边小口喝着,一边下楼来到了妻子地下室中的办公室,径直走到沙滩色的金属文件柜前,打开标着票据的抽屉。

2007年11月1日

红色日记

今天很奇怪,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吉尔在楼上不停地重画着一幅画,我猜他是开不了口,让我重新坐在那里,给他当模特。弗洛和斯通尼自从上次发烧后就没再出事,瑞尔从来不生病,但是她今年在学校过得不顺。斯通尼在鼓捣一项课后作业,制作一个桌上游戏,内容涉及黑熊的习惯,非常有明尼苏达州的特色。想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读到这些话的时候,他真的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流血。“想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把头靠在艾琳冰凉的橡木桌上想:我他妈的到底在期盼什么?是我自己要看她的日记,是我自找的。每次在日记里发现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都会这么想。他尝试控制自己的反应,强迫自己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她可能说的是她的历史论文,或者那篇关于路易丝·瑞尔 [1] 的文章。在生孩子之前,她发表了好几篇优秀的文章,是个非常有前途的学者。她的作品中引用了一些揭露瑞尔精神状态的新材料。在弗洛里安出生之后她也在继续做学术,但是当她再次怀孕,就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只是给女儿起名为瑞尔,和那位忧郁的梅蒂人爱国者同名——那位跟自己的家人关系疏远的爱国者。瑞尔十一岁了,现在斯通尼也上一年级了,艾琳在努力完成她的博士论文,完成后就可以开始找工作了。她现在的研究对象是十九世纪的美洲原住民画家乔治·凯特林。

也许她正因为学术上的挫折而痛苦?她快疯了,因为乔治·凯特林对某些人物一遍又一遍笨拙而真诚地描绘——那些患病即将死去的人物。吉尔受不了凯特林的作品,画中那悲剧性的讽刺让他感到不适。可对艾琳来说,为此发疯是一个很烂的借口。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嗯,不错,这说明艾琳还有点良心。她活该正以某种方式遭受痛苦——如果不能公开地,就在心里默默地——为她对他们所有人所做的事。她做事不小心、不仔细、不考虑后果!他猛地站起来,砰地把手砸在桌子上。汽水从罐子里溅出了几滴,但罐子没有被打翻。他喝光了汽水,把日记本原封不动地放回原来的地方。他想给艾琳打个电话,但又觉得她可能不会接。艾琳每到下午就坐立不安,她会在接孩子们之前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总会带着确凿的证据,以示她出门所做的事情——比如一袋子的杂货、一个塑料盆、存款凭条。或是证明她去健身了——她很强壮,并且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她觉得她任何事情都能做到。她还是个出色的泳者。当然这一点也说得通,很多运动员的情绪管理能力都非常差。他摇了摇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艾琳·艾美丽佳比他小十几岁,她的各种形态都是他绘画的对象——瘦瘦的处女、少女,散发女人味的、怀孕的、裸体的、故作端庄的或者完全色情的形象。每幅肖像他都以她的姓氏命名:《艾美丽佳1》《艾美丽佳2》《艾美丽佳3》 [2] 。《艾美丽佳4》刚刚卖了六位数的价格。如果他还保存着最早期、最好的那几幅肖像,价格会卖得更高。这一系列的画作正变得越来越有名,或者说已经名声在外了。在画艾琳之前,他画的是风景,会让人联想到霍普 [3] 的保留地风景。他曾经被叫作“原住民爱德华·霍普”——真是个让人生气的称呼。他没有上过艺术学校,靠的是自己读书、绘画、不停地画、观察。接着他在纽约住了两年,在画廊工作,替其他艺术家安装设备,每天晚上回家后他继续画自己的作品。有段时间他在一个小学院教课,那儿的学生既自负又爱摆架子,他对他们失去了耐心。他四处搜刮一笔小钱之后就开始当全职画家。画卖出去了,他就继续向前看,他会成功的,就算做不到广为人知也是一种成功。他是一个能用自己的作品养活家人的艺术家——这就是个不小的成就了。但现在他正在失去这种信心和控制权,他的画中隐藏着什么东西,因为艾琳对他有所隐藏,他在她不清澈的眼神、傲慢无礼的肉体和她放下防备时身体不耐烦的疲倦中看出了这点。她已经不再爱他了,她的凝视中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空洞。

孩子们猛地推开楼上的门、扔下外套、脱掉靴子时,吉尔还坐在艾琳的桌子前。他听到孩子们的书包砰的一声掉在了他头顶的地板上,脚步声朝着厨房的方向远去。接着孩子们稍微安静了些,从冰箱里拿出零食,边吃边喃喃细语。艾琳在放零食的抽屉和冰箱里塞满了即食食物,而吉尔则会买干豆、大米、冻肉和大量的意大利面,放在碗橱和冰箱的最里面。现在他听到孩子们像松鼠一样到处翻东西,把他们的小爪子伸向玻璃纸袋子里的饼干和薯片。他想上楼阻止他们,但在他行动之前,孩子们已经咚咚咚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切又都安静了。

他想,他最近几年都在哀悼死亡,却不知道到底谁死了,是怎么死的。最开始他是在做爱的时候感受到了忧伤,但后来习惯了。她让他很愉快,但他们不再看彼此的脸,兴奋时所说的话也显得敷衍。随着时间的推移,做爱变得更黑暗、更痛苦。

仿佛她并不是躺在那儿,而是身处水底,仰视着他。他觉得她正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某出戏中,做着斗争,而戏剧性的情节只有在冲突解决了之后他才能知道。他担心斗争的结果对他不会有利,所以他尝试过将她从戏中拉出来。但他只能通过在床上使用蛮力引起她的注意,他同时也感受到了彼此的愤怒——撕抓、嘴咬,甚至相互击打——既炽热又尴尬。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力气准备礼物和惊喜来向她求爱,就让孩子们去缠着她,不合时宜地赶走一些小危机。但最后她总是又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了。

她曾经一度很渴望坐下来为他当模特。他画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存在一个不断变化的磁场,让他们轻轻来电。起初吉尔会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到她的青春上,之后则全心全意地绘画人生经历在她肉体上留下的痕迹。艾琳的嘴上留下了吉尔的痕迹,年龄和时间就像树枝上的雪一样一点点地向下滑落,直到整个苍白的树枝摔落下来。艾琳生育后身体柔软而疲惫,她的乳房在母乳充足时热得发烫,肿胀而敏感,以至于最轻微的触碰都会让乳汁流出来。她在他的工作室喂奶,裸露着身体,拿枕头托住宝宝。他会同时画两幅画,两边喂奶的姿势各一幅。那是幸福。当宝宝从蹒跚学步长到可以独立行走时,他笔下的艾琳身体变硬了,又重新变回了她自己。有段时间他不画她了,转画其他的对象。但他一直在某个神秘的层面上研究着她的那些肖像——她的形象能立即让人想起剥削、原住民的身体、推动历史的贪婪动力等问题。不仅如此,他精湛的绘画技艺让他拥有几乎可以说是不受限制的权威。抽象的表现主义如暴君般主宰着当时的潮流,他却挑战性地执着于现实主义绘画,现在他对这种古老而重要技巧的掌控看起来几乎是激进的。

艾琳对他保持距离激起了吉尔心中一种凄凉的欲望,她的秘密让他狂躁、沮丧,但就是在这种状态中,他开始了一生中最好作品的创作。不管她有什么罪,他相信他都是带着纯洁的眼光来看她的。人们说他是一个迷人的伪君子,但在他的艺术作品中,他只想表现真实。他怎么能责怪她的身体呢,他想,难道要把自己画进画里,像委拉斯开兹 [4] 一样画镜子里的自己,像德加 [5] 一样悄悄靠近洗澡的妓女?如果他的画笔像猫的睫毛一样稀疏,如果他的余生只有一块画布可以作画,那他将画一幅艾琳的肖像。

她曾经强烈地爱着他,她尊重他,信任他。她曾相信他是全世界最非凡的人。实际上她现在还这样说,只是她说这些话的方式让他觉得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他站了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伸展了一下身体,拿起饮料罐,小心地关上门,回到了楼上。今晚轮到他做饭。正在跟她约会的人不做饭,他很确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真的和他所怀疑的那个男人约会。他曾是吉尔的朋友。杰曼跟他的妻子丽莎住在大约一千六百五十五英里 [6] 外西雅图的小山坡上,丽莎是个柔弱的人道主义者,幸运的是她的慈善事业可以让她一个人去往世界各地,不用和丈夫一起。杰曼有个复姓——欧克斯塔夫-贝克,被连字符衔接起来,有种令人作呕的政治正确性。另外杰曼的印第安人血统比吉尔更重,四分之三而不是四分之一,足足超过了吉尔二分之一,这是一个很大的加分项,因为混血的女人通常喜欢和肤色深的男人做爱。艾琳也许也是这样的,虽然她很小心,没说出来过,但吉尔非常肯定,杰曼在做爱方面的成绩远不只是合格——用粗俗的话来说,嗯,算了……她毕竟还是选择了跟他生孩子。印第安女性原住民,不管其血统纯度如何,对于生孩子对象的甄选都极其严格,这不仅是出于基因等原因,还因为部落的入学问题和政府条约上的权利和福利,这甚至最终还会影响到大学的选择。生孩子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艾琳一定非常爱他,才和他生了孩子,因为当时他所属的部落血统——克拉马斯人、克里人和没有土地的蒙大拿州的齐佩瓦族的混血——并不受人认可。他理所当然没有去赌场的资本,只能靠艺术创作过活。他很确定她是因为他的艺术才华才嫁给他的,接着便渐渐发现跟他的艺术生活在一起并没有乐趣。他的才能并不等于他,他的才能让他变成了一个无趣的人。白天集中精力画画让他精疲力竭,他晚上会喝很多酒。但后来,她喝的酒也越来越多——也让他精疲力竭。

他现在疲惫不堪,寂寞地想要艾琳,夹杂在她的一天和他的一天之间的时间让他觉得自己是隐形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在厨房里巡视,最后集中了注意力。他从冰箱里拿出了鸡蛋、黄油、放久了的切达干酪和牛奶。几周前,艾琳说了些什么关于乳酪蛋奶酥的话。

他要给她个惊喜,她会喜欢的。他拿出了自己最爱的食谱,用厨师专用的透明加重书签撑开食谱,非常仔细地遵循步骤操作。他喜欢做饭,就像喜欢洗衣服一样,因为这两件事只要完美地按照指示操作就可以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果。

吉尔审视了下摆放有序的桌子,非常满意,绿色的餐盘、黄色的餐巾、乳酪蛋奶酥、硬皮长棍面包、新鲜的嫩菠菜沙拉、烤过的核桃、梨和一瓶冰过的白葡萄酒。

“嗯,大家今天都做了什么?”吉尔问,“斯通尼,你先说。”

斯通尼是个害羞的六岁小男孩,会迷茫地晃着耳朵后面乱蓬蓬的头发。他眼睛的颜色比肤色浅,这会让他在将来的某一天拥有惊人的吸引力。而现在的他觉得困惑、尴尬,因为下排前面靠右的一颗牙掉了。吉尔已经把他的儿子视为一位艺术家了。他从斯通尼自然流露出来的对绘画和油画的喜爱中看到了自己。同时,他也羡慕儿子的优势,甚至垂涎艾琳给他买的那些精美画具。有时,斯通尼在厚厚的纸上只画了几笔就把铅笔和纸扔了,吉尔会捡起来,带回自己的工作室使用,回忆起自己曾用破烂的圆珠笔、铅笔头还有从杂货店偷来的蜡笔、记号笔来画画的情形。他自己的第一批作品就画在破硬纸板上、装通心粉和谷物的盒子内部,以及从商店垃圾堆中捡来的包装纸上。

“你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吉尔问斯通尼。

“我画了画。”

“你画了什么?”

“比如,一些布景,为一部戏画的。”

“我们一般说话开头不用‘比如’,你能重新说一遍吗?”

斯通尼目光闪烁,左顾右盼寻求帮助。艾琳把手放在吉尔的手臂上,拍着他的手腕,直到他看着她。

“戏剧的布景。”

“完整的句子是?”

“斯通尼为一部戏画了布景,吉尔。对于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艾琳拿了一些沙拉,接着用更加谄媚的口吻说道:“你的乳酪蛋奶酥真是太赞了,你真是一个厉害的厨师!”

“谁能想到这么有名望的艺术家能把如此卑微的鸡蛋处理得这么好?”弗洛里安说道。他的脸有点像农牧神 [7] ,机智中带着恶意。所有孩子当中,他长得最像吉尔。

吉尔转身继续问斯通尼:“你的黑熊作业怎么样了?”

“爸爸,不是黑熊。”

“哦?不是?那是什么?”

“狼群。”

艾琳的叉子在新月形的波士梨上方僵住了,她把叉子放在盘子旁边。狼群、黑熊。她在她的日记里犯了同样的错误,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她坐在那儿,瞪着自己的盘子许久,吉尔往这边看了过来。她呼吸变得急促。

“你没事吧?”

“我不舒服。”艾琳说。

孩子们的脸都僵住了,他们看上去都非常害怕。瑞尔——放荡不羁又邋遢的瑞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着妈妈的袖子。

“妈妈……”

“我没事,真的,只是一点点头痛!突然头痛!我得走开一下……”

她往外走时,他们都伸长脖子看着她。

“别呆头呆脑地看着。”吉尔说道。他把剩下的酒倒入了玻璃杯中。“吃完饭之后再喝牛奶。弗洛里安,你怎么不吃沙拉?”

“好的,爸爸。”

“只是一块面包,瑞尔,别涂那么多黄油。”

“妈妈没事吧?”

“在很多方面没事,但是在某些方面有事。现在不要问问题了。”

2007年11月2日

蓝色笔记本

你变得粗心大意。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感觉你好像正在读取我的思想或预测我的想法。你很仔细地把我的日记原样放回,不弄乱我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但你所做的事情不止如此,我想象不出来,是我缺乏想象力。或者至少刚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我坐在这个银行的小小隔间里,意识到我在红色日记里并没有写下很多真相。我把真相藏起来了,我一定是知道你会经不住诱惑看里面的东西,寻找里面的秘密。

你画我已经画了将近十五年了。那时我有秘密,我就让那些秘密像蜻蜓一样停在我的身体表面。有一次,你甚至在我的大腿内侧画了一只精致、透明、带纹理的翅膀,我当时就想:他看到了!

你亲手接生了我们的孩子,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一直以来我被灌输的思想就是生活会不可避免地从出发点沿着既定路线前行,前进路线很难改变。如果爱情也是这样,那么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好的预兆: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梦到我被野狗野蛮地攻击、撕扯。你几乎不了解你的父亲,你母亲身体的左侧有个奇怪的弱点,让她以一种险恶的方式向你这边倾斜。你很不幸地比我大十三岁 [8] 。但最有说服力的不祥预兆是:你想占有我。而我犯的错在于:我爱你并让你以为你可以占有我。

从你准备的精美晚餐边走开,我下楼去了我的办公室,拉出椅子。黑熊、狼群和乳酪蛋奶酥,这很明显。我把手放在冰冷的橡木桌子上,摸了摸桌上的圆形水痕——那是你的汽水罐留下的,我看到了你忘记擦掉的碳酸饮料。

艾琳上楼走进厨房,把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堆在桌台上的盘子洗干净。他们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

她把他们一个个领下来,帮他们复习功课,以及在钢琴课上所学的东西。吉尔刚离开厨房,正在书房里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新闻,电视静音了,他在打电话。一切都不可抗拒地向着睡觉时间前进,两只狗在主楼梯前面的走廊里睡着了。

不管他们搬到哪儿,这两只六岁的混血牧羊犬都占据了房屋中央、人来人往的位置。吉尔说它们是礼宾犬,事实也是如此,它们好学、乐于助人,不会摇尾乞怜或是嬉闹得过头,警惕而体贴。艾琳觉得它们严肃、举止庄重,就像是外交官。她注意到每当吉尔要发脾气的时候,其中一只狗就会出现,做些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时候它们会装傻,装得很成功。有一次,吉尔看到账单上因录像丢失而产生的滞纳金正要发火时,一只狗径直走到他身边,把脚踩在了他的鞋子上。吉尔正对着弗洛里安大吼,狗的小便突然飞溅出来,她突然对狗产生了一阵自豪感。

一旦孩子们睡着了,艾琳就溜进洗手间,锁上门,泡澡,浸泡在让皮肤刺痛的热水中。家里用的是长而深的老式浴缸,艾琳稍微抬起臀部就能将腿伸到末端的排水口。如果她是二百年前出生的印第安人,她希望她能够幸运地生在一个有温泉的部落。她会为了泡热水澡而与白人激烈地斗争,没有热水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她尽可能地贪恋舒适,她觉得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喜欢泡澡,并不仅仅是因为这刺痛皮肤的热水让人感到幸福,还因为她的裸体,她可以与自己的裸体独处。没有谁会向这具裸体索取什么——比如,丈夫对她的裸体有着太过复杂的反应;孩子们刚开始蹒跚学步时,觉得她的裸体是个让人开心的笑话。在泡澡时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她甚至不会审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裸体,想着在别人看来女性的裸体应该是什么样的。

跟吉尔一起出门时,她会摆出一副忽视他的样子,她知道,即便如此她也是个迷人的女人。她让自己的头发乱蓬蓬地缠着,刻意化着过时的妆容——明亮的绿色眼影、淡紫色的唇膏、腮红。有时她在脸上抹上厚厚的粉,白得像是艺妓。她四肢瘦长、肤色偏深、高大而不善表达。艺术品经销商说她像黑豹,吉尔把这件事挂在嘴上说了好几周,觉得很有意思,但艾琳认为自己的沉默并不笨拙、羞怯,而是迷人的。她所拥有的力量都来自她伪装的冷漠之中。

她要减少被吉尔看见的次数,悄无声息地离开吉尔的视线,从而逐渐缓解她自我意识的痛苦。所以说泡澡是精神层面的,不仅仅是简单的清洗,而是在恢复。艾琳可以将她的意识完全沉浸在纯粹的身体感官中——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双手浮着的慵懒、额头上轻轻冒出的汗水、帽子般紧箍在颅顶的头皮、闭上的双眼后轻轻的灼伤感、水击打着喉咙的惊恐。

吉尔轻敲浴室门时,那些话还留在他的脑海里——“想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能进来吗?”

“门锁了,我在浴缸里。”

“你在做什么?”

“泡澡。”

“泡多长时间了?”

“我在边泡澡边读书。”

“在读什么书?”

艾琳推了一把她胸前的水,皱着眉头看着门。

“一本日记。”她终于喊了出来。

吉尔不说话了,但她知道他还在那里。

“哦?谁的?”

艾琳想了一会儿。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日记,不知道是不是他第一次航行时写的日记。”

“哦,是吗?”吉尔斜靠在门框上,他们完全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发出的动静。

“他提到了第一次与新世界的人类相遇的情景——一个年轻的女人游到了他的船上。你记得吗?一个具有象征性的时刻,吉尔,你还在吗?”

“在。”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是成了他的奴隶,还是得了来自旧世界的疾病?她的部落没人能活过十年。她是怎么死的?女人总是信任地游向男人!当我们需要像蛇一样谨慎时,我们却像水獭一样好奇。”

艾琳发出了轻微而奇怪的笑声,笑声空洞地回响在瓷砖上。吉尔转身离开,非常愤怒。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走开了,说话的声音太小,艾琳没听见。“你就是蛇!你已经把毒药灌进了我的心脏!”

一想到了蛇和毒药,吉尔就有了灵感。他上楼来到工作室,站在了木制画板前。吉尔总是同时创作好几幅画,他喜欢在木头上画画,虽然很难找到好木头,他也不喜欢用纤维板替代。他在木材厂、废品场和二手商店寻找木制画板,有时候他能从圣保罗大厦弄到用坚实橡木做的旧门,是用白橡木做的。《蒙娜丽莎》是画在白杨木上的。他喜欢在门上画画。他把门从中间锯开,打磨好,改变形状。他在用门改造的画板上画画时,会把门原本的某种特性画进画里——门能开能关的功能;门带来的氛围,满是可能性的神秘感,踏进新房间的动作——所有这些都隐隐约约地保留在了画中。

吉尔已经准备好了画板,画板得先涂上胶水,再涂石膏粉,然后磨砂,再重复这个流程,剥掉一层又一层的木屑,直到表面变得柔软光滑。现在他站在空白的画板前,又坐着盯着画板一小时,走开,又走了回来,画了几笔,然后又走开,又回来。他脑中浮现了这幅作品的样子,又否决了自己的构思。有时候在他真正设定好场景,或者让艾琳摆好姿势,或是出去画更多的画拿回来严格筛选之前,已经否定了成百上千次的构图。他会持续收集素材,直到画面变得明确起来,填满他的脑海。蛇、毒药、憎恨,他正在想这些东西。吉尔的憎恨是种有用的燃料,可以让他明白重点,思路清晰。真相在哪里?画板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走近了些,淡淡地描了些形状,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又坐了下来,转过头。他的内心平复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喜欢窥探、聪明、有吸引力的人。

突然,吉尔闻到了他母亲从教堂地下室工作完走进家里的味道。她当然没有走进这间屋里,但他确实闻到了她下班回来时的味道。在那个教堂地下室的二手商店里,母亲把别人捐赠的东西整理好,送到印第安代表团处。这些东西包括老式黑胶唱片、留有汗渍的胸罩、破鞋子和别人扔掉的盘子。她身上总有一种用过的东西——即贫穷的必需品——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她下班回家时最为浓烈。她会双手捧着杂志、书籍和任何与艺术有关的东西给他,她从牧师的办公室里偷了没用过的白纸和铅笔。他燃烧树枝为自己做了木炭画棒,悄悄地不停地画画。他将自己所见之物复制到自己的手臂上、裤子的纤维上和桌子坑坑洼洼的清漆表面上,手指一直在不停地移动。

他的母亲已经爱上了他的作品,并将它们保存在盒子里,放在床底下。当他像瑞尔那么大的时候,他的母亲寒风入体,接着风寒引发了瘫痪,她甚至变得嘴歪眼斜;病情很快就影响了她的臀部和肩膀。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不平衡,有一天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他像搀扶巨大的娃娃一样把她扶了起来,从那时起,她就如牵线木偶一样走路蹒跚,不时还会跌倒。

他们搬到哈佛,他们搬到俾斯麦和拉皮德城,他们搬到比林斯,他们还搬到了国内的一个无名之地,就只是在一个地方,在一栋老房子里,没有车,像船被搁浅了无处可去,吃光了院子里的所有蒲公英的嫩叶。在农场里,他们用旧尼龙窗帘捕鸽子,再拿棍棒将它们打死,然后烤了吃。他们在那所房子里找到了手风琴、毯子、锅壶、带污渍的床垫和绘画颜料。吉尔第一次从管子里挤出颜料——黄色的颜料时,觉得非常美味可口,嘴里流出了口水。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口干舌燥,他勾画着那个摇晃歪斜的女人、那个倒下的女人、那个他扶起来又倒下的女人,所有这些都凝聚于艾琳这一形象中。他知道自己想要画什么,当这幅画面浮现在他脑海中时,他感到一阵悸动;待到画布上初成端倪,他不住狂喜,手指再也不听使唤。他放下铅笔,甩甩手放松放松。

他爬上床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无论是谁在关灯后上床,那都意味着他们当晚将不再触碰彼此。他俩对于这一点都心照不宣。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但相处的时间久了,他们便用成千上万种方式互相训练了对方,自从1992年他们毫无准备地结了婚后便一直如此。吉尔靠在艾琳背部下凹的脊柱上,艾琳在睡梦中拒绝他,他习惯了这一点,而习惯让他平静。不管白天发生了什么,睡在床上的艾琳让他感到安心。一躺到床上,她幽暗野性的身躯总能让他渐入梦乡。她的熟睡让他觉得很甜蜜,他可以让自己漂浮在她呼吸的浪潮中。

一如既往的早晨,狗儿们耐心等待着一家人从楼上下来,放它们到院子里去。吉尔用法式咖啡壶泡咖啡,他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勺糖和一点牛奶,给艾琳的就是黑咖啡。她拿着咖啡上楼去了,而吉尔在楼下把麦片倒进碗里,在餐桌上摆好勺子,在玻璃杯中倒好了橙汁。大家都来到厨房后,他就给全麦吐司涂上黄油,趁着吐司还是热热脆脆的,把它们直接放进了孩子们的盘子里。弗洛里安和瑞尔吃得很快,斯通尼努力追赶着他们的速度。艾琳在找要放进他们背包里的东西——健身日需要的运动鞋、雪裤、图书馆的书。她把他们的外套、连指手套和靴子收拢起来,放在门口,她自己匆匆披上了一件超大的外套,外套是绗缝的,像是有手臂的白色睡袋。她像雪人一样,带着狗和孩子们走到拐角处,等候公共汽车。孩子上车后,她会有点迷信地站在那里,直到公共汽车消失在视线中。她这么做是出于一种未经证实的观点:她的警惕会保证他们一整天的安全。接着她继续遛狗,她的口袋里总是塞满了狗粮和塑料袋。今天她把狗一路带到湖边,然后才往回走,延长了遛狗的路线是为了避免跟吉尔一起喝咖啡、看晨报并计划一天的活动。她需要制订自己的计划,对于吉尔偷看她日记的事,她决定不跟他当面对质。如果是以前,她会直接质问他。但在遛狗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些事情,然后走了神,但这些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如果吉尔不知道她已对此事心知肚明,她就可以在日记里写些东西来控制他,甚至伤害他。她觉得可以先做一次简单的尝试,抛下一只难以抗拒的鱼钩。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看了部电影,连弗洛里安也没精打采地坐在家人身后的椅子上,和他们一起观看。《天生一对》讲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孩的故事,她俩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因为父母分居,两个女孩一个被父亲抚养,一个被母亲抚养。双胞胎在夏令营中偶然相遇,互换了住处,并密谋让父母重归于好,再次结婚。艾琳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觉得很痛苦,因为父母最后又在一起了。吉尔觉得电影有些伤感,因为双胞胎是由林赛·罗韩扮演的,当时她是个聪明开朗的女孩。他喜欢这个结局,紧紧握住了艾琳的手。看完电影已经很晚了,但艾琳还是下楼了。她已经想好该在给吉尔看的那本日记里写什么了。

2007年11月2日

红色日记

今晚我们一起看了电影,吉尔做了他独家秘制的黄油香草爆米花。电影中,父母并不是为了多严重的事情分手,重新坠入爱河也没什么困难。吉尔一定很难理解为什么我就不能在感情上回到以前,和他重新坠入爱河,就像电影里的父母那样。为什么我不能重拾我最初的感情?迷恋、突然的吸引,都只是表面的一时发热,我们对彼此缺乏了解。坠入爱河就等于有了深入的了解。基于我们对另一半的了解,如果我们能爱上他们的大多数特点,并容忍他们无法改变的缺点,那我们才能获得永恒的爱。我在斯通尼出生之前就突然停止了对吉尔的爱。那天,他做了件我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他可能无法想象一件如此普通的事情——普通到他每天都会做的事情,会突然揭露他的真面目。

第二天早上艾琳把邮箱里的信件拿进厨房。她打开一个加了衬垫的棕色信封,里面是一本用亮面纸印刷的小册子,列出了吉尔在圣塔菲的画廊里展出的作品:三十幅艾琳·艾美丽佳的肖像,以及早期创作的黑白肖像素描小样,还有大型作品,以及吉尔最爱的门。她曾允许他描绘她匍匐在地的样子,一次像被人揍过,另一次像狗一样咆哮着、流着血,那次是在她的月经期间。在有些画作中,她是女神,胸部点缀着金色的火焰。或是像是从伊甸园大陆来的生物,身上覆盖着苔藓和树叶。他还画了一系列的风景画,巨大的画布上光线充足,很像阿尔伯特·比尔施塔特 [9] 或哈得孙河画派 [10] 的作品,风景中的她被强奸了、被肢解了、死于天花——疾病的医学症状被详细地画了出来。她出现在一层层的光芒下面,或是从崎岖的峡谷中破土而出。

艾琳也收到过其他展方寄来的作品目录,她总是匆匆翻看着那些印有复制品的小册子,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最好不要盯着那些画看太久,不要仔细研究那些画。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如果这么做那些肖像就会停留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样,她就再也不能自然而然地坐在丈夫对面,任他下笔了,她会开始想象,甚至开始害怕那幅即将成形的作品。她希望在吉尔画她的时候,她总是完全存在于当下。

但因为知道他读了日记,所有的规则都被打破了,她仔细看了这本小册子。各种各样的新形象拼合在一起。有些画作纯粹是色情的,有些则很残忍,其中她两眼通红,双颊充血,像是刚被人打过耳光。在有些肖像中,她有一种心满意足、大而空洞、饥饿的美。在另一些画中,她狡诈、贪婪,或是有一种狡猾的甜美,让她觉得恶心。她的胃在翻滚,她迅速合上了展品目录,情绪波动地坐了下来,盯着窗外,试图把这种恶心的摇晃感呼出体外。她突然站了起来,走进了洗手间,打开储物柜,迅速开了一瓶抗酸药,大口吞下了那白粉似的黏稠液体。

那些不是人,她想,根本就算不上人。一个人怎么能被这些画像伤害,被这些无形幻影侵占?

她身体的强烈反应让她感到困惑。她后来遵守承诺去给吉尔当模特时,完全没提这件事。但当她走近工作室的门口时,一种昏厥的感觉侵袭了她。她又下楼喝了酒,两杯,还拿了一杯上楼,这样她就能在一种愉快的嗡嗡声中放轻松。

艾琳坐在他对面,给他当模特,他们不怎么说话,只是听音乐。过了一会儿,酒精的作用渐渐消退,艾琳感到头痛,觉得琼妮·米切尔 [11] 的音乐简直难以忍受。

“我讨厌那种自鸣得意的感觉,我讨厌那种自我陶醉的生命旅程中的东西。”艾琳说。

“换首歌?”

“关了吧,我想聊聊天。”

“好的,只是别动脑袋。”

“画我的腿吧,我要动下头。”

吉尔放下画笔。“嗯,看样子你坐不住了,那干吗还要硬撑呢?我可以停下,我今天已经画得够多的了。”

艾琳是个优秀的模特,吉尔总是被她的坚韧触动。她保持同一个姿势的时间长得惊人,休息一会儿回来之后,她的身体仿佛已经记住了之前的精确位置,还能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她从未抱怨过寒冷或饥饿,酸痛或无聊,她有艺术家的耐心和热望。他从来没有画过任何可以如此急切地通过肉体来反映情绪的人。但现在,她对他不满了。

她发牢骚般地叹了口气。“继续吧,我只是随便说说。”

吉尔拿起画笔,他想继续工作。

她在惹恼他,他身体前倾,专心盯着她,没有听她在说什么。

“吉尔,你有没有想过隐私?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隐私这个概念,人们应该有多少隐私?当人们在一起的时候要放弃多少隐私,或者说,有多少隐私是重要的,是对的?吉尔?”

他还在盯着她,眼珠微微移动着,眼神犀利。

“吉尔?”

“我当然想过。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是不对的,而且让人不安。”

艾琳等着他说下去,也许他已经看过她日记里写的东西了。

吉尔拿画笔指着她:“你能把眉毛收回去吗?对,就是这样。谢谢。”

“所以你怎么看隐私?”

“我们被政府非法窥探、窃听,而国会什么也不做,人们都很满意,似乎没有人在乎我们在以国家安全的名义放弃一个接一个的公民权。求你了,就……对……我喜欢你呼吸的方式。”

“我要屏住呼吸吗,吉尔?你想让我屏住呼吸吗?”

“是的,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国家中,但在我们所做的一切背后,还存在一个恰恰相反的国家,那里战火连天、文过饰非,还有邪恶的秘密。”

“我能呼口气吗?你能不说这些政治垃圾吗?我说的不是公民权利方面的隐私,而是人与人之间情感层面的隐私。”

“是啊,情感。”去他妈的,那些在艾琳小题大做的生活以外的人,都去他妈的。

“你根本没在听。”艾琳听起来像是受伤了。

“我在听,对不起,我只是……”

“我一直都对你毫无保留。”

吉尔全神贯注,他一会儿看着艾琳,一会儿看着画布。

艾琳盯着天花板上的梁,她看到一只苍白的小蜘蛛在沿着自己吐出来的丝下降。

“我觉得在个人层面上也是一样的,当你拿走一个人的隐私时,你就可以控制那个人。”

吉尔还是什么都没说,艾琳想起了别的事,不再琢磨刚才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你知道吗,吉尔,我们的孩子们可能非同凡响。我是说,我知道,他们真的很让人惊喜——斯通尼是个天使,对不对?他极其具有想象力。瑞尔每科的成绩都是a。弗洛里安大概是个天才。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够看到他们长成了什么样子,我想她了。”

“亲爱的,我知道你想她。”

“人们以为,过一两年就会放下了,但是我还是想她,吉尔,就在此时此刻。真希望能跟我妈说说话。”

“我知道,对不起,毕竟还是不久前的事。”吉尔放下画笔,走到小冰箱旁,拿起一个杯子,倒上酒。他小心翼翼地握着玻璃高脚杯,弯下身子靠近艾琳,把那半瓶酒放在她旁边。

艾琳拿起玻璃杯,沉默了一段时间。

然后她失口说出:“维尼·简不会让你这样糟蹋我的,她不喜欢你。”

“不喜欢,别说了,艾琳。”

吉尔继续画画。

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吉尔,我觉得你应该再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才是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

“你说得对,心理医生能帮助我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吉尔笑了起来,但现在他的心脏跳得很大声,喉咙刺痛。

“因为你疯了,艾琳。”

“这就是我跟你在一起的原因?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或是因为你很聪明,我的意思是,听着。我爱你,我爱孩子们。我在养我们这个家,我们过得很舒服,我们的生活很成功……我的意思是,想想我们出生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你必须说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家庭,真他妈的是个奇迹。”

“我喜欢我的童年。”

“每场印第安人的运动会你都得去,你妈妈有一百个男朋友。”“是十个。”

“你爸爸是——”

“嘿,那是时代的错。至少我有个爸爸。”

“我爸爸——”

“别说他是个战争英雄,天知道你爸爸屠杀了多少越南妇女、孩子和老人。你他妈的根本就不知道,吉尔。”

“我们真的又要讨论这个问题吗?”

艾琳把手交叉放在脸上。

“吉尔,我是认真的,我们需要某种帮助。”

“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我们很幸福,我很幸福,艾琳。”

吉尔在出汗,他怕她要说出另一个男人的事情,但同时又希望她说出来,他的头上开始淌汗。他坐了下来,清洗着画笔。

“我觉得我画完了,今天就够了。”他最后说道。

艾琳睡着了。

吉尔摇了摇她,把艾琳扶起来,让她跟着他下楼。

之前就有人警告过他,让自己的妻子当模特,会让婚姻很难维持下去。但结婚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画她了,停下来不是更糟?就像是一种拒绝?虽然会争执,但他还是很平静地画着艾琳。她就在那儿,在他眼前,不必担心她在做什么。此外,霍普画了乔;伦勃朗 [12] 画了萨斯卡,接着又画了亨德里吉;威思曾经画过贝齐,当然也画了赫尔加;勃纳尔画了玛尔特;还有那贪婪无度的毕加索;德·库宁 [13] 、基塔伊 [14] 和约翰·柯林 [15] 也画了他们的妻子。这是一种了解对方的最本质——未知的本质的方式,也是一种陷入痴迷的爱的行为。诚然,他没有一直用温柔的方式描绘艾琳,但他觉得他把艾琳受到的羞辱化作了一种更大的东西——“一个民族所遭受痛苦的代表符号”,某位艺术评论家如是写道。他不敢让艾琳看那篇文章,里面的用词标签化到令人啼笑皆非。“不要画印第安人,这个主题可以超越一切。”一位印第安原住民画家曾如此说道。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你只是个美国印第安艺术家,这给你的职业生涯扣上了一顶帽子,你只能达到这个高度。你会设定预期,只去吸引某一类的收藏家。看看劳森伯格 [16] ,他是切罗基人 [17] ,他画了印第安人吗?没有。还有吉尔尊重的印第安艺术家乔治·莫里森 [18] ,他也不画印第安人,他画的是印第安人的意识。黑人可以属于后种族时代,但印第安人永远意味着1892年。吉尔再一次别无选择,为妻子作画时,他总是画印第安人,因为他情不自禁——他们之间的残暴、他们之间的需求。吉尔在画画时,他血缘上的祖先会出现在画中,他带着痴迷般的细致发展自己的绘画事业——钻研那些大师甚至顶级伪造师的作品,伪造师们有技巧、厨房秘籍、各种秘密和捷径。他从中整理出了褪色的油画、黑色油、手动烧制颜料和手工研磨颜料的秘密。有时候,他很乐于用颜色透明的釉料一层一层地画上去,画出一种让孩子们觉得失真的稍微模糊的晕染图。每个孩子还小的时候都被他叫去看过画布上的妈妈,他们喊着妈妈,因为得不到她的回应而哭泣。娴熟的绘画技术让他的作品冲出了西部和西南部,走进了洛杉矶、芝加哥、费城、华盛顿,并最终进入了纽约。但他还没迎来事业上的重大飞跃,他仍然被归为美国印第安艺术家、美国原住民艺术家、部落艺术家、克里艺术家、混血艺术家、梅蒂或齐佩瓦艺术家,有时甚至被归为美国西部艺术家,虽然他住在明尼阿波利斯 [19] 。

可以想象,这将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入冬的第一个周末就出人意料地干燥,没有雪花,气温在零度以下。湖水很快就结冰了,在这样刮大风的日子里,冰面上的图案就像是一个个小小的盘子熔接在一起。艾琳和瑞尔拿着溜冰鞋出去了,但她们根本没有机会把鞋穿上,一直都是膝盖着地在冰上爬。湖中写满了无法破译的文字。

瑞尔坐在脚后跟上,她想,似乎我们应该能读懂。

“湖可能已经写下了它全部的故事,但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艾琳说。

她们盯着湖上的楔形文字爬到了没有文字的地方,那里的冰很干净透明,下面是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暗,仿佛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她们趴在那儿,透过冰面上的熔接图案和被困在里面的气泡向下看。

“我希望我们能在下面看到一条鱼或一只乌龟,或者其他更多的东西。”瑞尔说。似乎任何东西都会随时游入她们的视线当中。但实际上,那里有的只是一片琥珀色的叶子,就像一颗磨损的心悬在垂直的白色裂缝边缘,裂缝一直向下延伸,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探险家亚美瑞格·韦斯普奇 [20] 发布了美洲东海岸的第一张地图,也因此意外地命名了两片大陆以及很久以后艾琳的一位祖先,艾美丽佳,之前是艾美利肯。艾美丽佳·豪尔斯是一位著名的酋长,她的父亲曾如此宣称。她不这么想,她觉得这个名字是他偷来的。不管怎样,维尼·简曾经追溯过艾美丽佳·豪尔斯的宗系,还从书上复印了照片。维尼·简未出嫁时,她的奥吉布瓦姓氏是斯欧希尔 [21] ,来源于某个法国船夫对印第安人的客气称呼,但她和家人已经断绝关系了,她甚至都不使用这个姓氏了,但还坚持认同她的氏族——鹤族阿吉加卡。总之,牧师和新教徒传教士都误解了这些姓名中蕴含的意义,他们将其同洗礼或婚姻文件中的内容进行了粗略的近似对应。

商人们在记事本上记下的印第安人名字暗示的是在无数朗姆酒和弹药面前屈服的无数水牛或海狸的皮。枪、酒、神、政府——美国印第安人的姓氏来源曾经拥有如此强烈的个人色彩。艾琳·艾美丽佳,她的名字现在同解密影像的密码联系在一起,她的肖像画无处不在。她一动不动地让丈夫作画,一种接着一种变换着姿势,她已经在世界上释放了一个自己的替身。现在已经不可能将那个幻影收回来了。吉尔拥有它,他踩住了她的影子。

维尼·简曾经给艾琳看过一张画,在画中,一群孩子想消灭影子,于是他们在影子上盖满了鹅卵石。她告诉艾琳曾经有个巫医用他的影子治好了病。还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个邪恶的温迪戈 [22] ,他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影子。但在正午时分,一个小女孩就可以把他杀死。通过影子可以捕捉灵魂。在奥吉布瓦语中,“哇吧姆吉喳吉瓦嗯”的意思是镜子,这个词也用来代指影子和灵魂:你的灵魂是可见的,能够被看见。吉尔在画艾琳的时候,已经用脚踩住了她的影子。尽管她试图将影子从他脚下拽出,但根本拽不动他脚后跟下面那一团乱麻般的黑暗。

“我的名字有什么含义?”瑞尔问,“再跟我说说我的名字。”

“你是以一位诗人的名字命名的。”艾琳说,“这位诗人有建立印第安国家的宏图壮志,但一场血腥的大雪过后,他的愿景永远埋葬在了加拿大的巴托什。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坚强。”

她用故作夸张的语气说着,身上有强烈的酒精味、柔和的香水味和一种厚重的温暖,她的头发缠在了一起,散发着酸味。她们蜷缩在沙发上,狗把尾巴放在了她们身上,虽然狗是不允许上沙发的。吉尔走了进来,两只狗跳下沙发,小心翼翼地在他周围走动,揣摩着他的情绪。但是吉尔没有注意到狗刚才上了沙发,他大步流星地穿过房间。斯通尼已经在沙发的一头睡着了,手中紧紧地握着他那只破旧的狮子。狗儿们跳回到沙发上,把后腿挤进了瑞尔和斯通尼之间,艾琳将瑞尔搂得更紧了。

“全仰仗路易丝·瑞尔的战斗,印第安人和梅蒂人才能拥有自己的土地。”艾琳说,“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了多年,但是政府不肯给他们土地所有权。”她讲的总是这同一个故事。“斯通尼是以伟大的印第安部族首领斯通·查尔德(意为‘石头之子’,也有些人叫他‘岩石男孩’)的名字命名的。我的名字艾琳取自《晚安艾琳》这首歌,显然,爸爸在我出生的那个晚上在酒吧里听到了这首歌。我觉得他没有将全部歌词听完。”艾琳自言自语道。

“什么歌词?”瑞尔问。

“跳进河里死掉的歌词。这首歌真的有点病态,但你爸爸还给我唱过,当时我们哈哈大笑。”

“病态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人命。”

“你这么爱爸爸,我很高兴。”瑞尔说,“我很高兴你们这么幸福,即使你们吵架,你们还是幸福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人们不可能永远意见一致,是不是?所以有时候你生气也是正常的。”

瑞尔一直在说话,语速越来越快。

“我知道你爱他,因为你会亲吻他,我知道他爱你,因为他画了那么多关于你的画,他也一直在告诉我们他是多么爱你,他会为你做任何事情,妈妈。”

“亲爱的,睡吧。”艾琳说,“我们会在梦中再见的。”她抚摸着瑞尔的额头,瑞尔闭上了眼睛。艾琳开始唱《晚安艾琳》,唱着那些病态的歌词:“我爱艾琳,上帝知道我是真爱。我会爱她爱到海枯石烂。如果艾琳不爱我,我会服用吗啡然后死掉。”她听到吉尔笑了。

“谁来分发吗啡呢?”吉尔走进房间,狗从沙发上跳了下来,他弯下腰,抱起斯通尼,温柔地把他抱到了楼上。

艾琳是个散漫的读者,床边、咖啡桌上、浴室里,到处都堆着她读了一半的书。她很少有耐心读完一本书,尽管读书时,她会耐心地在索引卡片上做笔记。一堆堆的索引卡片乱七八糟地塞在书本中,让床边已经快要倒塌的书堆更加摇摇欲坠。和艾琳相比,吉尔读书更仔细,开始阅读一本书后,就一定会把它读完。他对书籍的敬畏始于母亲带回家的漫威漫画册。那些漫画册都是被人扔掉的,书页散发着霉味,书脊破损,露出了里面的硬纸板,没有什么比像拯救一个人一样拯救一本书更重要。吉尔从来不会直接把书放在地上,他总会在书下垫上一本杂志、一张纸,甚至是一条做饭时用的毛巾,以免划伤封面。因此,艾琳床边那堆歪歪斜斜的书冒犯了他。她是一个只有三分钟热度的读者,对书籍缺乏敬畏,很不懂得尊重。吉尔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有人会拿面巾纸作书签。他焦虑地看着那些摊开的平装书,总会垫上一张纸,然后轻轻地把书合上。他似乎觉得当自己合上书时,一定得有书签在手边,就像医生按住伤口的双手抬起后,手边就有绷带用于止血。仿佛吉尔的视线一移开,那些文字就会逃离。艾琳觉得吉尔的这个小举动很讨人喜欢,他讨人喜欢的小举动还有很多。

艾琳会同时阅读好几本书,就算是与研究相关的书籍,她也不会从头读到尾,有时她会先读那些精彩的部分,比如战争、婚礼或是死亡。如果她要读传记,她会立刻把书翻到有照片或插图的那几页,研究了人物的长相之后再翻回去,从头开始读。难怪她没能坚持读完博士,吉尔想。她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学者呢?吉尔觉得她缺乏意志力。他觉得读书时,应该先让书中的文字塑造人物的形象,再用照片作为后续参考。艾琳读传记的方式经常让他恼火,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很羡慕她,这进一步证明了她对书是何等自信。她像对待仆人一样对待书籍,而他则是书籍的仆人。

艾琳经常跟吉尔讲起她正在读的书里的逸事。有时她会假装不知道自己所讲的故事出自哪本书,假装自己忘了故事的出处。吉尔喜欢帮她寻根溯源——他说自己是在为她“暖脚”。很多时候,他发现她讲故事时添油加醋,以便阐明自己的某些观点。实际上她不想让他找到出处,从而发现她讲的故事与原文不符。

对此他很是愤怒,却也深深着迷,他相信她是在试图通过隐喻同他交流。艾琳给他当模特的那个晚上,说她最近在读艺术家乔治·凯特林的信件和笔记。

凯特林1796年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威尔克斯-巴里,家中有十四个孩子,他排行第五。上大学后,他读了法律专业,毕业后从事了两年法律工作,直到1823年放弃了参加司法考试。之后他就成了一位肖像画家。1831年凯特林开始拜访各个部落——主要是落基山脉东部大草原上的部落。他在印第安人中间生活了很多年,研究他们的习惯,学习他们的语言,描绘他们的形象。

艾琳告诉吉尔,乔治·凯特林坐船行于河上时,被曼丹部落的人拦住了,当时他才刚刚离开这个部落。曼丹人跟踪他,是为了拿回一个漂亮女孩的肖像画。他们说这个名叫水貂的女孩快死了,因为这幅画画得太像她了,凯特林将她身上太多的东西放入了画中,所以当他把画从村落拿走时,也就带走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水貂的嘴里开始流血,她正在呕血。她的家人告诉凯特林,他带走她的画像就等于从她的心脏中往外抽线,而那些线很快就会断裂。他们请求他把画还回去。

“但是凯特林拒绝了他们。”艾琳说,“他说,自己作画时全神贯注,也把自己的一部分放进了画里,如果把画还回去,他就会生病。”

曼丹人提议要立刻把画带回去烧了,这幅画能同时摧毁两个人,画太危险了,不该存在于世上。凯特林说他会亲手把画烧掉。大家离开了,并不相信他的话,仍然深感绝望。他们回到家时,水貂已经死了。在1838年纽约奥尔巴尼的“印第安人画展”上,凯特林展出了她的肖像画。

第二天,吉尔发现艾琳所讲的故事出自《北美印第安人的礼仪、习俗和环境:信件和笔记》,是第二卷中的第五十四封信。它只是一个更长的故事中的一部分——像个引子,或是旁白。艾琳所讲的这个关于水貂的故事,前一部分是真的,但后一部分是假的。凯特林其实归还了画像。事实上,他当时立刻卷起了画作,把它还给了女孩的族人,尽管他不想与这幅画分开。从书中无法确定这幅肖像画是否留存了下来,也无法确定展出的那幅画是不是原画的复制品。吉尔觉得,艾琳篡改了这个故事,也许是想试图告诉他什么。他是不是也在画她的过程中偷走了她的什么东西?他是否复刻了她的形象,将之保存在了画作之中?他是否将艾琳身上的太多东西放入了画中,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正在摧毁“真正的”艾琳?他是否正在从她的心脏中抽出线来,那些线是不是很快就会断裂?或是已经断裂了?

2007年11月6日

蓝色笔记本

今天下午我出门时,你问我是不是要去杂货店,我说不是。我没有解释自己要去哪儿,只是笑了笑就出门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要去哪儿?人只有在愉快舒适的关系中才会这么做,但我们的关系不是——你犯了规。当然,我记得,我们俩都曾在其他事情上犯过规——为了寻找不同的自我。最糟的是,我们还曾把孩子们卷了进来。为了孩子们,我们会努力改进自己的行为,纠正这些错误。但这一次的事情不同。

每当我想象你下楼来到我的办公室,从旧账单后拿出我的日记时,就觉得难以忍受。我知道,在其他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错。

但是我……

写到这儿,艾琳停下了笔,活动了一下她又干又冷的双手。寒冷侵入心头,她开始颤抖,穿上外套后,她接着写道:

……觉得这件事如生死般重要。

你会读到我所记录的那一刻——你突然显露一切的那一刻,我停止爱你的那一刻,我认识了真正的你的那一刻。但事实上,并不存在“某一个”时刻,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不被“历史性时刻”这一概念迷惑是多么困难。这一点我曾反反复复地告诉过你。根据这一概念,某个动作、某个瞬间的真相可以改变一切。当我讲述故事、叙述历史事件、寻找那一系列我们可以称之为“历史”的事件时,我遇到了很多困难,这些我也不止一次地写在了日记里。组成历史的时刻太多了,从来不会只是某一个。有许多清晰的点,有许多原因共同造成了一个结果。然而,当这许多的点不断出现,当这许多的时刻不断发生,我应该告诉你,我们终将迎来一个最终的时刻,最后一幕。

当我离开一个人时,我总是会经历最终那一刻——终于意识到我已经离他而去了。如果对方是我的恋人,我总是会在达到性高潮以后才经历这一刻。

在那令人震惊的平静中,我确信我们的关系已走到了终点。此生之中,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我们再也不会做爱了。这些最后的时刻总是发生在最疯狂、最孤注一掷或是最怒不可遏的性爱之后。我会抚摸着身上的瘀伤或咬痕,心想,在伤痕消失之前,你就已经离开了。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丝毫怀疑。

这样的时刻可能会被电影镜头捕捉到,它会出现在演员的脸上,或是一幅画中。当你为我画像时,我觉得你已经捕获到了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在虚构的作品中,我总觉得这样的时刻平淡乏味。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时刻显得至关重要、优雅而悲伤,就像一场自然而然的死亡。这无关孩子们,有时候孩子们被卷进来了,你需要采取行动保护他们——但这样的时刻与此无关。你必须得不停地尝试。所以我们做爱之后,尽管有很多次我都感觉到了那一时刻,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一切都结束了,结局已昭然若揭,但我一直都在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让自己意识到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换句话说,这意味着我们结束之后,我仍在与你做爱,到现在为止这样“自然而然的死亡”已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次,我不明白你怎么还能继续和我做爱?我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一切都只是条件反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机械的复生也拥有了自己邪恶的活力。

正如从前的那些夜晚,那些我与别人走到尽头的夜晚,我不再为自己暴露出来的贪婪欲望而忧心。你也是一样。于是,我们做爱时的蔑视越来越深。想象你偷看我的日记时,我也感受到了同样的耻辱,但我承认,有时我也觉得这样很刺激。

艾琳刚从后门进屋,就听到了吉尔离开地下室上楼的声音。他一直在我的办公室里,她想,他在读我的红色日记。她脱掉外套、扔下围巾,猛地把靴子踢到了墙上,走到了客厅最温暖的角落,倒在了沙发上。狗儿们朝她跑来,它们神经紧绷,想出去走走。两条狗把头靠在了艾琳的大腿上,满怀热情地仰视着她,互相推来搡去,嫌对方挡在了自己前面。艾琳抚摸它们时,它们愉快地扭动着下巴。突然,艾琳一把抱住了年纪较大的那条狗,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就好像它还是只小狗。这条狗像孩子一样既惊慌又愉悦,坐卧不宁。狗很重,艾琳用力抱着它,在狗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直到狗放松下来,伸出舌头,变得安静。过了一会儿,艾琳意识到狗的姿势很不好受,就让它转了个身,狗舒服地叫了一声。艾琳把手指伸进狗耳朵后面柔软的那簇毛里,狗闭上了眼睛。另一只狗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仰视着她。它们是感情充沛的学者,它们什么都知道。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艾琳喃喃说道。

吉尔从未想过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斯通尼出生后不久,艾琳就不再爱他了。“9·11”事件发生当天,斯通尼降生于明尼阿波利斯市河畔森林医院的分娩室中。分娩室里贴着淡绿色的印花墙纸,墙纸边缘画着跳跃的三文鱼。艾琳说:“三文鱼在上游产卵之后就会死亡,这样的图案适合出现在分娩室吗?我不这么认为。”艾琳在床上扭动着身子,蹬掉了腿上的床单。墙上挂着一台巨大的电视机,还有一把拉兹男孩 [23] 牌子的椅子,上面盖着婴儿塑料围嘴。分娩的前一晚艾琳想睡一会儿,但到凌晨五点,宫缩就已经疼得让她睡不着了,七点她进了分娩室。看到分娩室中的大电视,艾琳说:“该死,谁生孩子的时候还会看电视呢?”吉尔正想着“我也许会看电视吧”,一名护士就跑了进来说:“你们一定得看看这个。”说着,她打开了电视。他们看到了双子塔正在坍塌,艾琳的分娩被迫中止了大约一个小时。

“现在你必须关掉电视。”她对吉尔说,“如果你还想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把电视关了。”

“但是……”吉尔说。

艾琳充满恨意地看着他,让他吃了一惊。这就是她摘下面具的样子。她脸上的凶猛和愤怒震撼了他,接着他开始帮她调整呼吸节奏,记录宫缩时间。但他也得休息,一休息他就不自觉地跑到了休息室,打开电视看看事件的进展。每当他想从床边走开,艾琳就喘着气,央求他不要走。但他还是出去了,一次又一次,甚至当一名护士严厉干脆地告诉他“她需要你”后,他也仍然如故。他们不得不将他从引人入胜的新闻评论里拽到现实的分娩中。后来,吉尔为此事不停地道歉,深感愧疚,但很显然,无论他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吉尔觉得,正是这件事让艾琳不再爱他了。

晚上,吉尔看着艾琳说:“你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在斯通尼出生的时候那么心不在焉。”

艾琳没有看他。“你对此道歉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她说,“你还没能释怀吗?我已经忘了。”

斯通尼坐在桌子的一头,桌上放着一沓复印纸和一盒彩色马克笔。他什么东西都会画,没有什么能吓倒他。你想要一座城市?斯通尼就会画出好几页高高窄窄的摩天大楼,并且毅然决然地画上一排歪歪扭扭的小窗户。你想要一群大象、水牛、犀牛,还是鸟?你想要一群鸟吗?斯通尼会画各种各样的鸟。你想要鸟儿骑自行车?你想要长了腿的建筑?你想要长了个大楼脑袋的人?你想要云朵、蓝天,还是太阳?他会按照你的要求作画,也会描绘日常生活。他描绘睡在沙发上的爸爸、看着爸爸睡觉的狗,他描绘瑞尔学习或偷玩《魔兽世界》的样子。瑞尔让他把这幅画藏起来,斯通尼就照做了。他画了弗洛里安系着绿色印花围巾的样子,他喜欢这幅画。弗洛里安向弟弟展示了自己的秘密文身——一条吞食自己尾巴的蛇。斯通尼把文身画了下来,把画送给了弗洛里安,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他几乎每天都画妈妈,画穿着漂亮裙子的妈妈,条纹裙、波点裙,如果是条印有花卉图案的裙子,他就在妈妈的头上画一朵与之相配的花。在每一幅画中,斯通尼都在妈妈的手上画了一根小棍子,棍子的顶端有个小小的半月形。

晚餐前,艾琳、瑞尔和弗洛里安坐在一起,欣赏着斯通尼的作品展——斯通尼正在向他们展示着自己那堆画作。

艾琳翻看着自己的肖像画,欣赏着那些精心描绘的服饰,她说:“你看,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就像一个附属物似的,一直在那里,每张画里都有,那是什么东西,斯通尼?”

“酒杯。”

艾琳沉默了。

“他以为那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弗洛里安说。

有时候吉尔上午会出门去看《卢克丽霞的肖像》 [24] ,明尼阿波利斯市艺术博物馆开车五分钟就能到,开门后大约一个小时以内,里面几乎都没有什么人。吉尔说这就好像拥有伦勃朗的画作,却不用为此支付保险费用,也不用担心保养维修画作的事。他认识这儿的馆长——《艾美丽佳6》、《艾美丽佳18》和《艾美丽佳70》都属于该馆的永久馆藏。但为数不多的几个保安认为吉尔只是个喜欢伦勃朗的普通人。他会坐在画前的木制长凳上,陪《卢克丽霞的肖像》待上半个小时,如果没有人来挡在他们之间,他会坐更长时间。

罗马历史学家李维在《罗马建城纪年》中讲述了卢克丽霞的故事。卢克丽霞是一位品行端正、忠贞不渝的妻子,残酷好色的塞斯德·塔克文想要趁她丈夫外出时勾引她,被卢克丽霞拒绝后,就威胁她要杀死她和她的奴隶,然后将他俩一起放在婚床上,让她丈夫误会。卢克丽霞妥协了。她的丈夫和儿子一回来,卢克丽霞就告诉了他们自己被强奸的事,然后拿刀刺死了自己。关于她,伦勃朗画了三幅画,一幅丢失了,另一幅画的就是卢克丽霞将刀子刺入心脏的一幕。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博物馆中的这一幅画的是卢克丽霞对自己实施了暴行之后的场景:她手中握着带血刀,睡衣上浸满了鲜血,衣服上的薄纱萦绕在她身上,她的精神像安静燃烧的烈火,消融了她的外貌,虽然生命已经枯竭但她的精神仍焕发着勃勃生机。

吉尔看到卢克丽霞的眼中溢出了超验的震撼,自1666年开始,她的眼中就一直充满泪水,目光中满是温柔,稍微一丝悲伤都可以动摇吉尔。有时候他坐在长凳上,眼中也满是泪水,视线模糊。他经常会思考迷茫的卢克丽霞是什么样子。他曾把艾琳画成了卢克丽霞。画中的艾琳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带着一种深深的羞愧和爱意,以至于她不能忍受她和丈夫之间存在任何污点。画中的艾琳穿着卢克丽霞的衣服,身上有血迹和锈迹。艾琳的右手也握着一根细绳,象征着她剩余的生命。但艾琳的左手中握的不是刀——吉尔画了一瓶酒。

吉尔全心全意地爱着家人,全心全意到让人绝望,因为他内心深知家人们都在逃避他。他们会像宠物一样对着他笑,他们会称赞他,他们会发出不自然的笑声,他相信有时他们是真心实意的,但有时他们只是怕他,他把家人们都伤害了,但还没造成永久性的伤害。他打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打过,但从未留下伤痕,这一点很重要。他沉默寡言、忧郁,说话话中带刺,但魅力十足。艾琳以为他要大喊大叫的时候,他笑了,瞬间变得让人喜爱。他也不总是在生气。事实是,他想让艾琳将百分之百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孩子们出生之前,她是这样做的,但他们的出生带走了艾琳的注意力,吉尔嫉妒了,从一开始就嫉妒。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嫉妒之情,他想完全占有艾琳。他和艾琳都是由单亲母亲抚养长大的,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合就很容易理解——二人可以互为父母和恋人,这种关系一直都没有问题,直到他们真正地为人父母。对艾琳而言,对孩子们的爱美好得就像一种天启之物。对吉尔来说也是这样,但他同时也深感崩溃,因为他能看出,现在艾琳把孩子们放在首位了,最爱的总是他们。艾琳每怀一次孕,他俩做爱的频率就会降低,尽管吉尔还在痴迷地画她。吉尔感到潮汐正在慢慢退去,虽然每天退去的只是一点点,但现在他已孤身一人站在远离大海的干燥的沙滩上了。

伤害他们之后,他就精心用各种方式进行补偿,他努力过了,虽然有时行动违背了他的本意,有时结果让他非常失望——谦卑准备的完美晚餐最终却让每个人都觉得痛苦,送出的礼物被对方心怀感激、开开心心地接受了,后来却被藏在柜子的角落。

他们当中,瑞尔是最难取悦的一个。她似乎什么都不想要,一贯如此。去年圣诞节,吉尔问她想要什么礼物,瑞尔说想要纸。“好吧,我会送你纸的。”吉尔说道。去年圣诞节他就只送了她纸,最糟糕的是,瑞尔在拆开礼物包装,看到那盒纸时,吉尔甚至猜不出她是真心实意地开心还是笑中带着嘲讽——换作他自己,可能就会这样嘲讽地笑——但他提醒自己,他小的时候也想要纸,无数用来画画的纸。

瑞尔站在那盒纸上,够到了她柜子最上层的架子,取下了她偷偷藏在那里的糖果。纸可以用来做各种事情,她可以在纸上画很多很多的卡通画,可以用纸、胶水和瓶盖做小动物,可以把叶子贴在纸上。瑞尔说想要纸时,语气中并无讽刺意味。手边随时有纸可用是件好事,当她有了新点子时,总是很高兴手边有纸。

瑞尔在吃万圣节糖果——她已经开始吃包在锡纸里的花生酱巧克力了。这时,瑞尔想起了她的吸血鬼服装,接着发现她想不起去年万圣节自己的装扮了。接着她又发现:昨天的事情,甚至今天早上的事情都不如一小时前、几分钟前或者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那样生动。她回想上周的此时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发现那天的情形模糊不清,细节混乱,连人物都不清晰。她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她的老师斯特罗姆夫人,回想她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想。他们短暂地出现在她脑海中,但他们的形象如流动的溪水,飘忽不定,接着在潺潺流水中消失了。连妈妈、爸爸和斯通尼的脸庞也是如此。但当她想起哥哥时,弗洛里安的形象却非常清晰,这让她非常惊讶。脑海中,弗洛里安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冲她微笑、皱眉。他没有消失,反而显得更加生动,她可以回想起不同情绪中的弗洛里安,仿佛在看一副画着弗洛里安面孔的扑克牌。

她能想起弗洛里安学习时紧紧抿着嘴唇的样子,还有他在计算复杂难懂的数学题时,手中的铅笔在本子上唰唰飞过的场景。爸爸叫吉尔伯特·弗洛里安,祖父叫弗洛里安·拉罗斯,哥哥就是以他们二人的名字命名的。瑞尔可以命令脑海中的哥哥把头发上的水甩掉,让他穿上破烂的牛仔裤和摇滚乐队的t恤,斜站在那里——他有几十套这样的衣服。牛仔裤配黑色t恤简直是弗洛里安的标配了,史密斯、奇想、爱丽丝囚徒和冷战孩童等乐队的纪念t恤他都有。她可以在脑中清楚地看到他,但其他人的形象都飘忽不定,这真是让人费解。两条狗也和弗洛里安一样,瑞尔可以随时在脑中看到它们。但她会想不出其他人、其他事,这仍然让她感到震惊。

瑞尔决定绘制一个记忆图表,这样她就不会忘记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了。她把那盒纸装进旧活页夹里,在每一页写下一段记忆。有时她会特意回想起某段经历,有时记忆只是不期而至,她都会在纸上写下日期。她把这些事情拼凑在一起。这个活页夹让她自豪,因为她意识到,离开了活页夹,想要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把它们全部回忆起来,是不可能的事,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一记起什么事情就把它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瑞尔不断充实她的记忆图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印第安人、一个美国印第安人、一个美洲原住民。她记起的大部分事情都与祛病祈祷、看望奶奶、守夜、仪式庆典相关,她记得自己把烟草放在地上与妈妈一起祈祷的情形。许多事情已多年未做了,但她仍然是印第安人。虽然她肤色浅,眼睛是浑浊的淡褐色,但她仍然是一个印第安人,不对吗?她在学校也学习了印第安人的相关知识,知道他们可以在野外生存,生活在水牛背上,带着弓箭狩猎,他们从不哭泣,只有看到白人将他们的土地变成废墟时才会流泪。印第安人一直穿着巫医的服饰,能和动物交谈。瑞尔不得不思考为什么这些事情她都做不到。也许她可以训练自己,毕竟,身为印第安人,这一切都会变得非常容易。

瑞尔想起了斯通尼出生时的情形,他在世贸双塔被袭击那天出生。那天她和吓得动弹不得的保姆一起从头到尾地看了电视上“9·11”事件的全部报道。从那以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皆有可能,她必须时刻做好准备,有所规划——要利用祖先们的技能在恐怖袭击中存活下来。她在妈妈床边的那一堆堆书里寻找着信息,找出了夹着绿粉色标签的书卷和年代久远的绿色精装书,瑞尔把书搬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有机会就读。

她读到了酋长“黑鸟”和他的马的葬礼故事,他葬在了密西西比河上方美丽的峭壁高处。死去的首领手上涂满了朱砂,放在他爱马的身体两侧,按在马身上的两个手印意味着,他将永远拥有这匹马。

被葬的“黑鸟”酋长身着最好的服装,拿着武器和烟草,马驮着酋长的尸体,它被迫站在那儿,马腿周围的土块和草堆一直摞到了马身的高度,让它动弹不得,接着又堆到了它的颈部,此时将马活埋就很容易了。

她读到乔治·凯特林在几年之后进入野花覆盖的墓穴,偷走了马和酋长的头颅,把它们带回东部展出。

她读到曼丹人将祖先的头颅摆成一个圆圈,充满爱意地同头颅交谈,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同他们的祖先进行精神交流;这些圆圈中,最古老的头颅已化为尘土,只有牙齿留在草地上。一副副抛光的牙齿围成了圈。

她读到了玛托托帕酋长的事迹,他是一位疼爱子女的父亲、爱护妻子的丈夫,他勇敢血腥的一生被画在了一件牛皮长袍上。玛托托帕的兄弟被战士沃伽塔杀害了,尸体上还插着一根长矛。玛托托帕把长矛拔了出来,将它保存了四年,长矛上面还留着他兄弟干涸的血迹。四年的时间一过,玛托托帕酋长就突然跳了起来,挥舞着长矛喊道:这根长矛将尝到沃伽塔心脏的血,否则玛托托帕的影子会和他兄弟的影子一起长埋地下!

玛托托帕走了二百英里路,来到了敌人的村庄,当村民正准备睡觉的时候,他走进了敌人的茅草屋里,吃了一碗敌人家的烧肉,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把沃伽塔捅死了,然后逃离了怒吼和追逐。

她读到了夜晚草地上发生火灾的景象,读到了他们是如何戴着流动的火焰项链偷偷穿过断崖顶部的。她读到曼丹人用绳索套住马匹,把马勒得窒息之后又用自己的呼吸帮马复活,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驯服了它们。她读到了曼丹人有趣的外表,卡特林说他们的外表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舒适和优雅,淡褐色、灰色、蓝色的眼睛,头发的颜色多种多样,不管是刚出生的婴儿还是成年人,其中都有人的头发是明亮的银灰色,甚至是发光的白色。

她读到了年轻的曼丹人是如何训练的,他们如何不断地骑行、打猎、禁食禁水、被刺、被挂在绳子上。读到了他们如何为了维护伟大的精神而牺牲,然后在持续多日的痛苦仪式中不断重生,他们带着愉快的微笑忍受了这一切。

读到这些历史的时候,她决定自己不仅仅要做个原住民、美洲印第安人、奥吉布瓦人、达科他人、克里人,还要做一个楷模。她要做一个有深度、有力量、狡猾、手握真理的女孩。她确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想出战胜爸爸的办法,只要她观察得够仔细。简而言之,她决定要夺走他的力量。

瑞尔开始训练自己学习这些印第安人古老的能力,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爸爸正在门口等着。瑞尔站在门垫上,抖落靴子上的雪。

“别把这儿弄成个小水坑。”他说,“去外面把靴子上的雪都抖干净再进门。”

雪下得不大,但湿湿黏黏的。她的头发里有雪花,进门的时候,吉尔抬起手,想把她头发里的雪掸掉,她吓得退缩了一下。

她曾向自己保证,永远也不退缩、不胆怯,她见过弗洛里安胆怯的样子——把手护在头上往后退,她永远也不要这样做。但是她退缩了,因为在洒满阳光的门厅中,爸爸的手突如其来地落了下来。她后来意识到,自己退缩的动作让爸爸生气了,从这个动作中可以明显看出他以前打过她。现在他又要打她了,她用手捂着脸大声问:“你为什么要打我?”

这是夺取他力量的第一步——要随时留心他的举动。

但她还没来得及执行计划的第二步,他就已经走了,她不敢穿着湿漉漉的靴子追上去,在抛过光的木地板上留下水渍。

一想到自己要做的疯狂事,她就觉得这幅景象很荒谬。

也许只有某些印第安人才能成功,她想,但她的沮丧稍纵即逝。毕竟她才刚刚开始训练自己。

也许她已经做成了一些事情。

“你为什么要打我?”这句话跟随吉尔进了厨房,他倒了杯酒,感到懊悔。并不是真的懊悔,他的懊悔之情很快会转变为送礼的动机。他拿起杯子坐下,一个想法突然闯入脑中,挥之不去。

他决定去问问艾琳,问问每个孩子(甚至包括瑞尔),他们最想要什么,他们渴望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但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他会意外地卖掉一幅画——只卖掉一小幅肖像画,能赚够外快就行,他要给他们每个人买一样东西——无论这东西有多么奢侈或难买。他偷偷给自己的这个计划起了个名字:心之渴望。他希望给他们一个惊喜,实现他们的梦想。

如果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轮流问询每一位家人,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天底下,尽管天马行空地想一想吧,你最想拥有什么?

斯通尼皱着眉头说:“一片云。”

瑞尔还在为刚才的退缩感到羞愧。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爸爸能好好思考她的答案。她说:“世界和平。”印第安人已繁衍了七代,她知道世界和平是印第安祖先对后代的最大期盼。

弗洛里安谎称他想打曲棍球。吉尔让他再说一遍,弗洛里安照做了。

“你想要什么,艾琳?”那天晚上吉尔问。

艾琳说:“我想要你离开。”

吉尔呆住了,然后哈哈大笑:“我不能离开。如果我走了谁会带弗洛里安去练曲棍球呢?每天凌晨五点都要练。”

吉尔为瑞尔制作了一个大标语牌,上面写着“向伊拉克和伊朗战争说不”,他们一起把标语牌挂在了后院里。他抱着她,说他们会一起参加反战集会。她为自己感到高兴而自豪,也热切地希望她不必像旧日的祖先一样行事,可以穿高跟鞋、玩冲浪板或者滑板,头盔上画的不是粉色夏威夷花朵,而是被火焰包围的有翅膀的黑色头颅。

吉尔给弗洛里安买了价值数百美元的曲棍球装备,第三天早上打球时,他对爸爸说他痛恨这项运动,说完他俩都松了口气。

吉尔雇了他在圣保罗当艺术家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来给斯通尼房间的天花板画上天空和云彩。这位朋友名叫路易丝,通常画的是大型画,但吉尔想要实现小儿子愿望的做法打动了她,她立刻就过来帮忙了。

在这之前,路易丝与艾琳之间就存在着某种联系了,吉尔对此不知情,实际上,艾琳也不知道有这回事。路易丝对此也不能确定,因此决定先不提及此事,私下找一个机会跟艾琳聊聊,她从未见过的艾琳。

路易丝画画的时候,艾琳给她送来了茶。

“你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路易丝问。

艾琳说:“那是吉尔不能给我的。”

两天后路易丝画完了云,她把颜料、抹布、画刷和油布包起来,放进了两个大塑料袋中,下了楼。艾琳正准备出门,路易丝是坐公交车来的,艾琳于是提议开车送她回家。路易丝上车后说她要去女朋友波比的家,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市南部。

艾琳说:“那儿离我长大的地方不远。”

路过氙气咖啡店的时候,路易丝问艾琳记不记得这儿以前是家五金店。

“这地方最棒了!”艾琳说,“过去,我常常在过道上跑上跑下,看那些装在小箱子里的螺丝和螺栓。”

路易丝说:“他们有七种活塞,有一种小的是放在浴室水槽里的。”

“那儿有一大堆蓝粉笔。”

“还有剥落的油漆片,那可是免费的,每年春天,还有满架子种子。”

“每年秋天我们都从这儿买学校用品。”

“苏族人的大尺子。”

“大酋长笔记本。”

“我们应该掉头回去,在那儿喝杯咖啡,纪念一下旧日的时光。”路易丝说。

“真的?你真想去?”艾琳问。

氙气咖啡店的复古混搭装修风格让人愉悦,里面有福米加餐桌、尖脚椅子、五颜六色的照明灯具,柔软的蓝沙发上装饰着胶带,两侧是落地灯,灯座是两只黑陶瓷做的豹子。路易丝和艾琳点了大杯拿铁,咖啡装在白色的马克杯里。她们坐在窗边角落的座位上,窗台很宽,窗外下的第一场雪干燥得像筛出来的沙子一样,硬硬的,落在栅栏围着的院子里。风吹起了枯死的牵牛花藤枝,拍打在玻璃框上。

“我不知道你跟吉尔是怎么认识的,真的。”艾琳说,“他只是说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他在罗伯茨大楼开工作室的时候,我在大厅工作。后来他遇到了你,一举成名了,唉。”

路易丝说“唉”时,语气让人想到了保留地的女孩,不过她似乎是有意为之,又仿佛是无心之举,让艾琳觉得很舒服,因为很显然,路易丝童年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城市里度过的。她没有强调自己的保留地口音——白种人和受过良好教育的印第安人为了寻求归属感,有时说话就会情不自禁地带上那种口音。

“你有孩子吗?”艾琳问道。

“十六岁的时候生了个男孩,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快乐坚定的女同性恋。”

“所以他抓住最后的机会出生了。”

路易丝笑了起来。“他很幸运,妈妈帮我一起带大了他。你会跳巫医舞或者其他什么舞吗?你的孩子们会吗?他们都是好孩子。”

“不怎么喜欢,跳得不多。吉尔怎么从来都不聊你的事?他该不会是你儿子的爸爸吧?”

“天哪,当然不是。”

她们又笑了起来。路易丝用手掌擦去嘴角的咖啡沫,她托着腮,手指弯曲,好像正在用一把扇子遮着脸庞。这个姿势非常女性化,显得她很柔弱,像个少女。她的声音很轻,近似耳语,卡哈特裤子和灰色羊毛衬里的牛仔夹克上沾着颜料。她留着帕蒂·史密斯 [25] 的发型,戴了一只银色的水鸟形状的耳环。她的眼线画得很重,涂着红色口红,肤色很浅,头发是深褐色的,跟她的眼睛颜色一样。艾琳说:“你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太配了。”

路易丝说:“你也是,你有一米七吗?”

“差不多,我们一样高,哈哈。”

她们盯着对方,艾琳问:“你的女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波比也有孩子,她有三个孩子,这很好,你懂的,这很稳定。我们很恩爱,并且终于安定下来了。”

“终于?”

“是的,我对……你懂的。”路易丝言辞含糊,视线转向窗外。艾琳等她继续说下去。路易丝扭头看着艾琳,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问艾琳是否跟女人交往过、是否对女人感兴趣,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但她看起来好像是想说些什么,在这种尴尬的沉默中,艾琳脱口而出,她说自己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

“哦。”路易丝说,“曾经交过,也就是说你曾经——和我一样。”路易丝瞪着艾琳,皱着眉头,艾琳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艾琳说:“这种关系,嗯,需要太多的心理认同、太多的精神纽带,这一切都让人有种被侵略的感觉。”

“所以为了保持距离,你找了一个画你裸体的男人?”

艾琳一言不发,等着路易丝道歉,但路易丝似乎没有丝毫歉意。过了一会儿,艾琳耸了耸肩。“不只是画裸体,我还把美国国旗插进屁股里让吉尔画了下来,当时看上去很有趣。”

“天哪!”路易丝说,“我没有见过那幅画。你觉得这是一种——你懂的——你觉得这是一种声明吗?”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棒的隐喻,内涵丰富。”

“你当时一定喝醉了。”

艾琳说:“当然喝醉了。你真的只是吉尔的朋友吗?”

“是他打电话叫我来的。”路易丝停顿了一下,“这是十年以来的头一次。”

艾琳说:“我不懂。他确实提起过你,你办展览的时候,他会提起你的名字。但我们从来没去看过这些展览,所以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前女友呢。你甚至从没跟他亲热过?”

“亲热过一次。”路易丝说。

“我就知道!”

“我觉得这次他之所以会来找我,第一个原因是他知道我很会画云彩。我工作室天花板上的云彩都是我画的,在苍穹的母题中像洛可可式小天使的云彩,我刚刚去过萨尔茨堡 [26] 。第二个原因可能是他心存愧疚,他出名了,发达了,可连根骨头都没扔给过我。”

“根本就没有什么骨头。”

路易丝说:“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有。现在我们坐在这儿,嗯,我有些事情得问你,我想问你,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艾琳说了她爸爸的名字。

路易丝既紧张又害羞,她说,他也是她爸爸。

艾琳用手捂着嘴,皱着眉头,一时说不出话。最后她问:“你来自哪个家族?”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路易丝说,“我妈妈在怀着我的时候嫁给了别人,结果还不错,继父对我很好,我用了妈妈的姓氏。”

艾琳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化多样,无法固定其中的任何一种,她将双手放在脸颊上,似乎想把脸压回原有的表情。“我没事。”她说,“你只是不知道,嗯,我也是在妈妈身边长大的,我也没有爸爸,只有妈妈的男朋友们,我没有兄弟姐妹。”

“你在开玩笑。”

艾琳抬起头来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没有亲戚的印第安人,真可悲。我有很多表兄弟,但我从不跟他们来往。妈妈逃离了她的家族,她在家时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我的家庭七零八落,我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不认识他们。真不敢相信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嘿,我就是你的姐姐,别说什么同父异母了,对于印第安人来说,有血缘关系就是真正的姐妹。”

“我有点震惊,我只是有点震惊,你不觉得震惊吗?”

“不觉得,是这样,我之前就听说过你,只是不确定你是否真是他女儿。”

“什么时候听说的?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路易丝点了点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艾琳挥了挥手说:“你大概可以说别难过,撑下去吧。”她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吉尔知道吗?”

“我觉得他不知道。”

“那就不要告诉他。拜托你不要告诉他,好吗?”

2007年11月13日

蓝色笔记本

我突然间多了个亲人,一个姐姐;一个专属于我的人,就像妈妈那样,只属于我;一个吉尔不知道我已经先赢得了的人。我一直在孤立自己,只跟孩子们在一起,只跟吉尔在一起。以前我也有朋友,但我把他们都赶走了。遇见吉尔之后我就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他们了。现在有狗的陪伴就已足够。狗和书,还有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想到可以给路易丝打电话,同路易丝聊天,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她几乎就是另一个我,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别人觉不觉得我们长得像,这个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很相像。我们的头发颜色相同,眼睛也都是深棕色的;我们都有浅棕色的皮肤,厚厚的嘴唇,中等身材;我们都很高,生着好看的颧骨和鼻子,眼角上挑,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太小了,但她的眼睛不小,画着精致的眼线。

斯通尼朝艾琳跑去,抱住了她的腰,抓住她宽松的t恤,攥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他两眼紧闭,嘴巴大张,一颗脱落的下牙让他的悲痛显得更加强烈。艾琳感觉自己的心揪了起来,胸口疼痛,她弯下腰抱住儿子,紧紧地抱着他,退到了起居室的沙发边,两人一起倒在了沙发靠垫上。斯通尼将艾琳搂得更紧了,不时猛地一啜,哭得话都说不出来。艾琳抚摸着他洒满阳光的头发,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很快,艾琳就感觉到了滚滚热泪浸透她的t恤衫。

“怎么了?怎么了?”

哭声又响起了,依然是那样地痛苦有力。接着,斯通尼停了下来。

“我不想做人了。”他激动地说,“我想做一条蛇,我想做老鼠、蜘蛛、狼,或者是猎豹。”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

“做人太难了,我希望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乌鸦或浣熊,或者是马,我不想当人了。”

斯通尼又提及了许多动物,接着告诉了妈妈事情缘由。那天下午在学校,斯通尼取笑了一个孩子,老师先是严厉地批评了他,然后告诉他,那个孩子有身体残疾。斯通尼根本不懂什么是残疾。

“你只是犯了一个错。”艾琳说,“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你说对不起了吗?”

“说了,说了。”斯通尼说着又哭了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变成了深红色,湿润的睫毛结成一簇,挂着泪珠,两眼肿胀,眼圈哭成了淡紫色。他的悲伤直抵艾琳的心脏,让艾琳松开了双臂,两眼刺痛。她伸手去抱他,但他跑开了,说:“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不怪你,我应该被带走。”

艾琳再次伸出手臂,这一次斯通尼倒进了她的怀中。她抱着他,思绪纷飞,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哄得斯通尼稍微打消了不当人的念头。后来她想起来了,自己的每个孩子在六岁的时候都很有想法,说过一些令人吃惊的话,体会到了羞耻感——有时是在公共场合,有时是在家里。但第一次体会到羞耻感时,这种感觉会深深地刺入心房。那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新鲜且可怕,让你恨不得从自己的皮囊中钻出来。艾琳几乎忘记了这种感觉。

上午,孩子们在学校上课,艾琳坐在办公桌前,拿出从氙气咖啡店里带回来的皱巴巴的棕色纸巾,摊开抚平。路易丝在上面写的字笔画很粗,结构匀称,让人疑心她是否曾上过建筑绘图课。字是她用黑色细尖马克笔写的。那些字母和数字表现出了一种稳定可靠的特点,说明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她做事考虑周到,原则性很强。艾琳自己的字迹则不然,她的字没有规矩、笨拙,甚至总是在变。她仔细看了看纸上干净整齐的字迹,那是路易丝的地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既然路易丝提起了她们是血亲,那么她一定是想认艾琳这个姐妹了,至少一直以来,她一定很想见到艾琳。艾琳已经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以至于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这么快就打电话给她好吗?这会让路易丝倍感压力吗?路易丝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艾琳并不是她丈夫画中描绘的那种形象——她既不是个女英雄,也不是个荡妇。但如果路易丝知道艾琳只是个普通人,可能会感到失望。

也许一开始就以普通自居是最好的方式,艾琳想。她可以这样告诉路易丝:你的新姐妹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或者说:你的新姐妹就是一团糟。艾琳想给路易丝打个电话,找一个路易丝肯定不会接电话的时间打过去,这样她就可以留言了,如此一来,要不要回电话、想不想回电话、想不想和艾琳聊天就是路易丝的事情了。

也可以给她发一封电子邮件,如果路易丝不想看到它,可以假装邮件被投进了垃圾箱。但跟很多人不同,艾琳不喜欢发电子邮件。她已经不用邮箱了,因为一写邮件,艾琳就会控制不住地不停写下去,就像以前写信时一样,这让她觉得很沮丧。每当她开始敲打键盘,她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倾诉,洋洋洒洒地想要坦白什么。

艾琳是在给孩子们的老师写邮件时发现这一点的,她写了一段又一段,尴尬极了。她删去了所有文字,预约了面谈。事实上,跟这些老师面谈是艾琳唯一固定的社交活动。她喜欢跟老师们面谈,她只需要坐下来,听老师们一条条地说着目标,讲述着斯通尼、瑞尔和弗洛里安的事情。吉尔有段时间也参加了面谈,但在他看来,老师们认为弗洛里安很危险,他们墨守成规的思维理解不了瑞尔。而天知道他们会对天资聪颖的斯通尼做些什么。所以跟老师们面谈的就只有艾琳一个人了。

但现在她有了一个姐姐。她想象着自己和老师谈话时提及姐姐的情形,她可以说“我姐姐路易丝”,甚至是“弗洛里安的阿姨路易丝”,“斯通尼的阿姨”,或是“瑞尔有一位阿姨生活在圣保罗,她叫路易丝”。艾琳按下路易丝的电话号码时,已经是下午了。路易丝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好,有事留言。语音直接、简单,没有什么可爱的语气。但是当语音信箱传来了哔的一声,提示她留言开始时,艾琳放下了电话。她回到桌前,继续工作,在索引卡上认真做着笔记,这时路易丝打来了电话,问她想不想来她工作的酒店一起吃一顿“女士们的午餐”——她笑着说出了这几个字。路易丝在为酒店的一间高档会议室画壁画。

“也是画云吗?”

“还有天空,谢天谢地,不用画小天使。”

“我喜欢那里的餐厅,那儿的餐前面包都配了银质黄油钳。”

“黄油放在薄冰上面。”

“那儿很不错,价钱也挺贵的。我请你吧。”

艾琳顿了一下,脸红了。她不该提钱的,这可能冒犯了路易丝,她俩的经济状况大不相同。但路易丝好像没在意。

“我有工资拿的,别担心。嘿,孩子们的学校正在举行帕瓦仪式 [27] ,我们吃午餐前去看看吧。”

艾琳同意了。挂断电话后,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感受到了路易丝声音中的热情,因此思绪万千、焦虑不安。若是真的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路易丝还会喜欢她吗?或者她会更喜欢吉尔?好像每个人最终都会更喜欢吉尔,他们被吉尔的成功吸引了。他能将自己强大的魅力优雅地传递给每一个人,人人都想成为他专注的对象,艾琳也是如此。他有一种和人相处的天赋,他只需开心地待在那儿,就能让身边的人感觉自己很重要。他对此心知肚明,他说才华像吸铁石一样吸引着人们,无论他们在哪里,都是这样。艾琳已经不再和吉尔一起旅行了,因为就算在一起,旅途中艾琳也会独自一个人待着,最好的待遇也不过是跟吉尔某位害羞的崇拜者——某位女性——待在角落里。他清楚地知道该关注女性的什么地方,他学会了讨好母亲的办法,那可是个大工程,与之相比,讨好其他的女人太轻松了。艾琳认可他取悦女人的能力,所以她很难理解:既然他有这么多的朋友、这么多崇拜他的女人,为什么他好像还是最喜欢艾琳?

她不知道,吉尔钟情于她,恰恰是因为她不需要被取悦。事实上,她讨厌被取悦,害怕被取悦,最后干脆拒绝别人的取悦。这让吉尔束手无策,但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送她鲜花、为她挑衣服、为她烤新鲜的司康饼,送给她笔记本、封蜡、冰箱贴、小花瓶、最近名人推荐的或是最为奢侈的香水。他最早学会的事情就是讨好女人,所以他不得不一直竭尽全力去取悦艾琳,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取悦艾琳不仅难如登天,甚至让他们的关系变糟了。

艾琳说:“不要再送我礼物了,我让你走,你却送我礼物,真是不可理喻。”

“也许你拆开了这份礼物就想留在我身边了。”吉尔说着,向她露出了一个亲切友善的微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碰巧看到了这份礼物,你拆开后会喜欢的。真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礼物。”

盒子里是一支精致的金色箭头,那是一枚胸针。

“我不喜欢金色。”艾琳边说边把胸针递了回去,“别送我礼物了。”

“那你喜欢银色吗?”

“我是认真的。”艾琳说,“别送我礼物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固执的举动让吉尔异常心烦。

他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那个漂亮的盒子,把它打开又关上。他将艾琳的反应视作对这份礼物的回绝——也许她是在回绝他所代表的一切,以及他所能做的一切。

“如果你不想要礼物,就不该打开盒子!”

吉尔把盒子朝艾琳的脸上扔去,盒角打到了她的脸颊。艾琳跳了起来,抓起屋里一盏很重的棕色陶器灯,固定在墙上的电线被拽了下来,迸出火花,发出了噼啪的响声。她知道,一旦吉尔做出了侵略性的举动,自己就必须更为强烈地反击,否则他就会越发自信,做出真正伤害她的事情。她握着灯杆,就像握着一根棍子,把它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灯罩咔嗒一声掉在了咖啡桌上,然后无声地滚落到了地毯上。吉尔瞥了一眼,然后紧紧地盯住她。

斯通尼站在弗洛里安的卧室门口,看着弗洛里安在玩电脑。他手里抓着《逃家小兔》,胳膊下面夹着狮子玩偶。

“怎么了,粲夸克 [28] ?”弗洛里安问道,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脑屏幕。

斯通尼爬上了弗洛里安乱糟糟的床,蜷缩着身体,靠在枕头上。他知道,如果自己能够安安静静地读书、抱着狮子,弗洛里安就不会轰他走,甚至不介意斯通尼睡在他的床上。

黑暗中,斯通尼清醒地躺在弗洛里安旁边。一时间他觉得非常开心,他不想睡着,他想尽力延长这份开心。弗洛里安平稳的呼吸声、温暖的身体形成了一面墙壁,抵御着外面那不断旋转的无形的黑暗。斯通尼睡意来袭,但一个声音将他惊醒了,妈妈和爸爸正在吵架。情况不算太糟糕,他们只是在大喊大叫,没有猛摔东西的声音,没有碰撞声,没有尖叫声。当然,这些声音通常迟早会响起来,他紧紧闭上了双眼。瑞尔穿过走廊,关上了弗洛里安的房门,把声音拒之门外,然后她也钻进了被子里。斯通尼伸出手,瑞尔握住了他的手。现在斯通尼感觉安全了。弗洛里安在他的另一侧蜷缩着,耳朵压在枕头上。

天刚亮的时候,斯通尼醒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钻进了冰冷的床单里,又睡着了,没做噩梦。过了一会儿,妈妈过来把他叫醒,帮他拿出要穿的衣服。他穿上了衣服,还是觉得困,然后跟弗洛里安下了楼。瑞尔是最后一个下楼的,还没吃几口早饭,他们上学乘坐的公共汽车就在门外停下了。

白天,孩子们再没提及昨夜发生的事情——他们睡在弗洛里安的床上,握着彼此的手。

研究绘画、色彩和情感,让吉尔心情很好。他工作时从不觉得孤单,即使有其他的烦心事,他也能静下心来画画。就算艾琳生气,那也不重要了,实际上,她生气反而更好。因为当他们关系和睦的时候,当他依赖艾琳一如既往的无私奉献的时候,他笔下的画作就显得枯燥无味。他必须努力打破自己的满足感。她在情感上疏远他时,他的画就变得狂热了,带着渴望在他的笔下复活。他把他的痛苦、她的捉摸不透、他贪婪的控制欲、她的拒绝、他苦涩的渴望,以及她闷声不响的愤怒全都画进了画里。他渐渐意识到他俩之间的关系越糟糕,他画出的作品就越好。那么怀疑艾琳有了外遇,是否也是因为他想把艾琳从身边推开,以此感受她的缺席带来的心痛,从爱与痛交缠的内心迸发出艺术的火花?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铅白,又名克勒姆尼茨白、铅粉、碱式碳酸铅——这是最好的白色,是吉尔唯一会使用的白色,是最古老的颜色。老普林尼 [29] 说,铅白色被用来描绘船只。古罗马人将粪便或尿液覆盖在铅板上,再把铅板上生出的白色薄片刮进罐子里,这样就得到了铅白。荷兰的绘画大师们发明了一种制造铅白的方法——把铅卷装进土罐里,放在小屋里的马粪堆上,把屋门封死。吉尔担心铅白会越来越难买,因为它们有毒,所以趁现在能买,他买了许多铅白颜料,放在工作室的柜子里,那是他的“储藏室”。渐渐地,他还往“储藏室”里添加了那些最为重要的颜料,用委拉斯开兹的话说,它们是黄赫色和铅锡黄、朱红、土红、湖红、石青、群青(由粉碎的杂青金石制成,如假包换)、大青(磨砂玻璃、一种深蓝色)和棕土。有时他出了神,会一边画画一边把颜料磨碎,用画刷把黏滞的颜料搅匀,所以,他在柜子里放了很多罐颜料块和亚麻籽油 [30] 。柜子里有备用的画刷:黑貂毛的、獾毛的、鸡鼬毛的、松鼠毛的。还有几塑料瓶的婴儿油、用来洗手的布朗纳博士牌肥皂,以及几升的伏特加,以防楼下的酒喝完了。

他的柜子非常整洁,极有条理,而工作室则乱得一塌糊涂。

关于童年,吉尔最愉快的记忆之一就是父亲的葬礼。吉尔的母亲是白人。他的父母没有正式结婚,因此吉尔的出生证明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吉尔无法加入父亲的部落——几经沉浮之后,部落的入籍记录已经混乱不堪,吉尔也认宗无望了。吉尔父亲的尸体从越南战场运回家乡下葬时,美军进驻越南鲜为人知。举行葬礼那天,一辆汽车突然出现在了公寓的停车场上,吉尔和母亲就住在这栋位于蒙大拿州比林斯市的公寓里。他和母亲上了车,车上都是棕色人种。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最终,车子沿着一条碎石路开上了圆圆的山丘,阳光明媚,吉尔在风中下了车,走进了一座白色尖顶、棕色木板墙的教堂。教堂长凳上到处都坐着人,祭坛前是一口合上的棺材,上面盖着一面美国国旗,两边都有士兵守卫。吉尔走到了棺材旁,把手放在国旗上,教堂里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声音中透着好奇、同情和兴奋。人们走到他面前,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头发,轻声对他说话。有些人流下了眼泪,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着吉尔。老人们议论着他,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吉尔感觉他们说的是好话。过了一会儿,在教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吃了肉汤和土豆,一位老妇人紧握着他的手。吉尔不知道妈妈去哪儿了,也不在乎,他想待在这儿。

那天晚上他们钻进睡袋,在别人家的地板上过了一夜。当时是十一月,第二天父亲下葬时,刮了整整一上午的凛冽寒风渐渐弱了下来,太阳在石蓝色的乌云下闪闪发光。附近的山上传来了瘆人的歌声,声音越来越大,牧师沉默了。昨天紧紧握住吉尔的手的老太太弯下腰,从一个破旧的硬纸板箱子里拿出了一顶饰有鹰羽的印第安战帽。她边对吉尔说着什么边把战帽戴在他的头上。歌声再次响起。在此之前,吉尔认识的印第安人仅限于那些在杂货店中进进出出的安静女人、偶尔出现在人行道上的醉汉、从来不与他来往的同学,以及电视上的印第安人。

他感觉自己正在梦中,在此之前的生活都是假的。但一回到家,他就把战帽收了起来,放进床底下的行李箱里,忘记了山上发生的事。他再也没有想起过这场葬礼,直到他获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奖学金,去那里上学时,在入学典礼上有个男生发现他来自蒙大拿州,就问他认不认识什么印第安人。吉尔说:“我的父亲。”这答案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艾琳曾对吉尔说:“你无法理解弗洛里安,是因为你从未真正了解你的父亲——吉尔伯特·弗洛里安。吉尔伯特·弗洛里安·拉罗斯。很显然,你不是当爸爸的料,你妈妈当爸又当妈地把你养大,宠坏了你。”吉尔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父亲,他不完美、喜怒无常,但是对孩子们充满关爱。他当然是爱着儿子的,但弗洛里安从未喜欢过他,甚至刚出生时就是如此。他们从未情不自禁地拥抱过,弗洛里安还在蹒跚学步时就会从他身边跑开,跑向艾琳。

弗洛里安现在十三岁了。他又高又瘦,棕色的头发像水獭的毛发一样厚重,朝一个方向生长着,像一块毛皮。他的脸很窄,下巴微微突出,看上去很优雅。他总是抿着嘴,显得很聪明,像是正在忍住一个嘲讽的笑容。他继承了吉尔完美挺拔的鼻子。他的脸颊精致,像个少女。令人惊讶的是,身为这样一个帅气的男孩,弗洛里安有时也能显示出一副愚蠢困惑的样子,眼镜歪斜,或是从鼻子上滑了下来。他有一个习惯——猛地将黑色薄框眼镜推回到鼻梁上,扶着眼镜凝视前方,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几乎有点斗鸡眼了。看到弗洛里安的眼镜滑落了,吉尔有时会伸出一根手指,猛地把它推上去,戳得弗洛里安生疼。

“我真想把它钉在你鼻子上。”吉尔有一次曾对弗洛里安说。艾琳当时正坐在吉尔旁边,听到了他说的话。弗洛里安看向她,她手里拿着一杯酒,两眼放空。弗洛里安记住那一刻,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妈妈喝醉了。

弗洛里安非常黏艾琳,曾经有一个月他每天都是哭着去托儿所的。后来,他找到了这个世界上他第二喜欢的东西——分形 [31] ,才停止了哭泣。艾琳曾看到他正在研究一本书封面上的雪花图片,上床睡觉时也拿着这本书,还发现他会盯着污点、蕨类植物、墨渍和泥团看,带着一种盲目的专注,盯着那些她看不见的东西。艾琳曾在他们最爱的那家音像店里买了一张唱片,封面有一个美丽而复杂的图形,弗洛里安在车里看到唱片时非常兴奋,央求艾琳把唱片盒给他。那张封面图片名叫《曼德博集合 [32] 》,艾琳查了这个词的意思,这才明白弗洛里安痴迷的事物有一个名字。但她也有点被吓到了,弗洛里安在身边的一切事物中寻找着分形的自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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