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1952年(2/2)
服务生将餐车推进来,拿了小费便离开了。或许他认为我们是歹徒,正在密谋什么,或者他早就看出了玄机。费弗狼吞虎咽,明显放松了许多。他把肉切成小方块,快速放进嘴里。我猜或许是因为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糟,又或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便可以抛诸脑后,假装无事发生,然后平静地回到阿格斯,告诉妻子大会是何等成功,把明尼阿波利斯的纪念品送给她,好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我从没做过这种事。”他说。
我转过身去切盘子里不太大块的鸡肉,又想起刚才他克制的欲望和期待的眼神。他肯定结婚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他戴着一枚婚戒式样的戒指,似乎被人照顾得很好:衣服熨过,光鲜亮丽,还上过浆。
“你家的女人怎样?”我忍不住问,语气里有一丝嘲讽。
他抬起头,不解地摸着下巴。我拍了拍他的手。
“啊,”他说,“我订过婚,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猜也是。”
接着他化被动为主动,或者说他想这么做。
“你呢?”他反问我。
“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指女人吗?”他点点头。我告诉他我认识很多女人,关系很亲密,尽管实际上我无法忍受与她们有肌肤之亲,那让我感到莫名的慌乱。
“但我和女人之间不会有爱情和婚姻。”我告诉他。
他觉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你妹妹呢?”他问道。这话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当他用那清澈而忧伤的眼神望着我时,恐惧感再次降临,我感到一片黑暗,感到我脚下的地板猛然塌陷,我一直往下掉,不知会掉到哪儿。或许这一切都是真的,毕竟他笨手笨脚,没什么经验。或许他真的想要了解我,虽然这种可能很糟糕,让我感到不适。
“我吃好了。”我说着,推开了盘子。我想做点什么来摆脱这种感觉,所以用力把餐车推出了门。我回到房间,跳上床。我必须停止这种不断坠落的感觉,因此跳了起来。我在空中跳跃着,觉得自己很傻,很轻。我像个会毁了弹簧床的孩子。
“别跳了,”费弗很吃惊,餐叉上的肉都掉了下来,“控制一下自己。”
“去他妈的控制自己!”我嘲笑他那柔弱的样子,“我有个绝技要表演给你看。”其实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表演的绝技,但当我在弹簧床上跳跃、快要撞到天花板时,我突然有了灵感。我在镇上看过肌肉发达的男孩们跳水。他们一跃而起,身体旋转,准确地在空中翻转,最后用脚趾将水劈开。我也可以这样做。我用力跳起,然后屈体抱膝,转体,回旋。我到现在仍然认为,如果不是费弗突然喊叫,我完全可以双脚落到床上。他大声提醒我当心,叫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屈体抱膝的时间过长,落到了床脚处的地板上,床脚那儿那么狭小,似乎不可能掉个人进去,但我的确掉进去了,背也扭伤了。
一摔下来我就知道糟了。我还有知觉。
费弗刚俯下身,我就说:“费弗,别碰我。”
他知道不能碰我,知道要给医院打电话,知道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知道不让勤杂工动我,就在那等着医生拿担架上来。更可笑的是,那时我一直在担心的既不是我的脖子,也不是我可能终生瘫痪。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瘫痪,没有任何恐惧。我看着费弗,他也凝视着我,完全被吓到了,眼神毫无保留。我明白,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他陪我一辈子。但我根本没去想这事,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想着妹妹。
“她叫玛丽,”我大声说,“玛丽·阿代尔。”
注射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黑暗中温暖包围着我。我意识到当时落在了一个单薄的壁架上,要是我摔下来没有什么能接住我。
华莱士之夜
夜鹰从他的车灯前掠过,张开尖尖的喙捕捉昆虫,投下小小的三角形影子。水沟飘出潮湿的气味,有时他还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黑乎乎的犁沟间泛着水光,跟镜面似的。明尼阿波利斯有条公路通往阿格斯,临近阿格斯的那段路上有零星的灯光,就像遥远的海面上下锚的船只。华莱士第一眼看到的是阿格斯水塔顶上闪烁着的小小的红色指示灯。
他将车驶出公路,开上一条狭窄的土路,很多中学生情侣会在这儿幽会。他的朋友罗纳德·洛夫捷克警官迫于一些学生家长的压力,周末晚上会来这儿巡逻。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路上空无一人,看不到一个人影。远处那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车辙上也看不到小情侣们闪烁着的车灯。他任由车子轻轻颠簸,直至停下,然后关闭了引擎。
夜曲开始在他周围演奏。蟋蟀叽叽吱吱,新生的小麦沙沙作响,栖息在排水沟和低矮的防风林里的鸟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叫声。华莱士身体往下一滑,半躺在座位上,呼吸着柔和甜美的夜风。方向盘的曲线像一块光滑的骨头,他把手指轻轻搭在上面。他头顶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点点。
他还不想回到他那才建了一半的空房子里,更不愿细想在明尼阿波利斯经历的一切。他闭上眼,却睡不着。他太警觉,太清醒。他让自己想点别的,尽力忘记卡尔。
华莱士负责好几项工作,其中一项就是游泳池,这真是个麻烦。游泳池是公共事业振兴署精心规划的项目,但对阿格斯来说太大了,也过于豪华。现在管道已经朽烂,底端已出现裂痕,过滤系统已毫无用处,而装饰更衣室墙壁的珍贵的手绘壁画也在剥落。那些蓄意破坏公共财物的家伙还把栅栏搞坏了。
游泳池真够他头疼的。他想到国家银行,他是银行董事会成员,负责审定银行的投资。他尽量去想他见过的最后一个股票投资组合,但微风中弥漫着一股味道,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思绪游离。他看到了卡尔的手,他的黑发,还有医院洁净的床单上他那憔悴的面容。突然他身后亮起车灯,照得他睁不开眼。
那辆车的车门被重重地关上。他车前座那儿灯光刺眼,有人弯腰探进他的车窗。
“华莱士·费弗!”
“罗恩 [1] !”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他在这儿到底做什么呢?“……在想事情。”
洛夫捷克直起身体,华莱士在前排的座位上摸索着,抓起一叠从大会上拿来的小册子,抱在胸前,然后从车里跳出来。
“看这个。”他说着,拿出其中一本。洛夫捷克看上去一副被人耍了的样子。他解下绑在腰带上的手电筒,然后把光打在小册子上。
“哦,上面写的是‘甜菜’。”
“这就对了!”华莱士回答,将一只手臂朝茫茫夜色和广袤而寂静的田野挥过去。
“罗恩,这些地,你看到的所有土地,都会种上甜菜。”
华莱士抓住洛夫捷克的手臂,用手指轻敲那精美的纸质小册子:“听我说,砂糖已成为全球的主要食物。你喜欢糖,我也喜欢糖,那糖总得由某个地方生产,为什么不能是这儿?这可能意味着阿格斯会面貌一新。糖会为阿格斯带来财富,带来一辆新的警车,甚至是对讲机!”
洛夫捷克警官转过身,低头看着小字,看着甜菜的图片。
“看起来不错吧?”华莱士问,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一块粗壮的白色甜菜根茎,等着被转化成c12 h22 o11 ,也就是糖。想想看,罗恩,如果这儿所有的地都种上甜菜,建成甜菜炼糖厂,那就会有大笔资金流入阿格斯。你的监狱就可以装上新窗户,阿格斯就可以建两个新游泳池。当风吹过堆成小山的甜菜时,人们会捏起鼻子不想闻那味儿,但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罗恩,他们清楚要靠什么吃饭。”
这些想法开始涌入华莱士的脑海。
洛夫捷克警官摇摇头,又低头看着小册子,在手中翻了翻。他轻轻拍了下华莱士的肩膀。
“华莱士,你真是片刻不消停。你甚至还有修建情人路的打算。”
华莱士跳进车里,发动引擎,他加大油门,发出一阵轰隆声。
“那可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他喊道,开车驶入黑暗之中,“这条路会成为阿格斯的一条重要支路!”他想象着,在他眼前,被探照灯照亮的甜菜炼糖厂的烟囱朝天上喷出臭烘烘的烟雾,升起两道白色的烟柱,就像童话里的奥兹王国那样。
[1] 即罗纳德·洛夫捷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