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1972年(1/2)
塞莱斯汀·詹姆斯
“我们和死人差不多,”玛丽认为,“只不过我们能使用感官。”
我们正讨论来生,玛丽爱聊这种话题。玛丽正用手把做波兰香肠的肉和调味料拌在一起,她岁数大了,手上长满了老茧,如一双结实的兽爪。我们都在变老,玛丽的头发如老鼠毛般灰白,两侧编好的辫子紧贴着耳朵。她的背驼得像个贝壳,脸上皱纹很深,象征着她坚定的信念。她又开始发神经了,把那团肉啪的一声扔下,震起了好些白胡椒粉。每次都是我把她拉回现实。
“听起来像托尔·拜耳,”我开玩笑地说,“他看起来跟醉汉差不多,只不过他从不喝酒。”
玛丽仍能让我表现出最坏的一面,而且我总忍不住拿斯塔开玩笑。这次,我戳到玛丽的痛处了。她走到盐桶前,疑惑地站了会儿,才抓起一把盐。她走了回来,把盐撒在肉里,又开始边琢磨事情边搅拌肉馅。她暂时不会乱说死人的事了。
玛丽尽力借助想象来填补理解上的漏洞。第二天,我到葡萄架下去看她。那天是星期天,肉铺不营业,特别安静。其实现在肉铺几乎入不敷出,但我们不在乎。与那些连锁商店和折扣店不同,我们周日不营业。玛丽正坐在休闲椅上,给酸酸的蓝葡萄去梗,她觉得这种葡萄特别适合做果冻。她看见我来了,就放下篮子,从椅子底下拿出一块很普通的红砖头递给我。
“这是从窗外飞进来的,”她说,“砸碎了玻璃。”
我知道她不会请装玻璃的人来,只会自己用胶布把碎玻璃重新粘上,以和日渐破损的店铺门面相配。跟我和玛丽的状态一样,肉铺的生意也在走下坡路。但我不在乎,现在,这儿成了房地产商眼中的黄金地段。等玛丽把这儿卖了,我俩都打算靠这笔钱生活。我一直坚持要玛丽给我发退休金。
“但愿你抓到了那个捣蛋的孩子。”我对她说。
“根本不是孩子干的。”
我告诉自己别和她理论,但还是控制不住,就像我无法左右人类成功登月的历史一样。
“肯定是有人把砖头扔进来,然后跑了啊。”我说。
“没人扔砖头。”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个预兆。”
“什么预兆啊?”
“灾祸。”
我一点都不惊讶,玛丽眼中从未有过好兆头。她进去洗肠衣了,我负责把架子上的葡萄摘完。我不再去想她说的关于红砖头的那几句话,不想再听她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了。
但那天夜里,一件对我来说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斯塔站在她前院的那棵花楸树下,身后的橙色浆果耀眼夺目,花楸树的叶子随风摇摆。她系着一条好看的主妇围裙,双手交叉,眺望着马路。她在等人。
“我叫你来,你却没来。”她喃喃低语。
“什么?”我说。
她的双眼深陷到黑眼圈里,双颊消瘦,苍白得就像生面团。
“我叫你来,你却没来。”她又说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树上颜色艳丽的浆果,或许是因为她蓝白花边的围裙,又或许是因为斯塔长期病恹恹的模样,不管是因为什么,这个梦境对我来说都无比真实。我醒了,黎明前的天空灰蒙蒙的。我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
天大亮后,我走到店里。开始做事前,我叫玛丽过来坐下。我把咖啡壶放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然后跟她描述那场梦。
“她病了。”玛丽说。
“我看她像个半死的人。”
“她是在叫你去看她。”
我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说:“我好几年没跟她讲话了,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见我。”
然而我回想起了童年。那时,玛丽还没来阿格斯,斯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吵吵和和。我从没赢过她,虽然她没我高,但却看起来更强壮,而且每次打架都特别强悍,最后服输的总是我。然后,她会坐在我的胸膛上,用她那又长又粗的辫子打我。现在她已经剪了短发,专业的美容师把她的头发卷得像贵妇犬一样。梦里,斯塔的头发像尖钉一样竖着,一边被压得很平,发根灰白,所以我知道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去美发店了。
“我和你一起去,”玛丽说,“毕竟她是我表姐,我得去。”
我们坐在那儿,讨论具体如何安排。
多特可以照顾自己,不用担心,但我不想留她一个人在家,因为她最近很焦虑。自从在华莱士为甜菜节举办的那场比赛中被提名为公主后,多特便把一半时间用来减肥,另一半时间则在锁在抽屉里的秘密日记本上写个不停。有几次,我发现她坐在屋后台阶上,瞪着书里的某一页,眼神忧郁。还有几次,她很生气,差点把草坪修秃。她每晚到阿格斯电影院的零食柜台工作。她在影厅过道的最后面一边抽烟,一边看电影。我管不住她。她衣服上有股难闻的烟味,混合着做爆米花的油和甘草的味道。我觉得是影院放的那些电影让她有些抑郁,胡思乱想,满口脏话。我想我也许不该丢下多特去看望斯塔,但多特说我疯了。
我们决定开车到十三英里外的蓝山去看望斯塔。对我们而言,斯塔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她搬到蓝山后从没邀请我们去吃过一顿饭。除了道听途说,我们甚至无从得知她屋里是什么样。不过既然她需要我们,我们就该去帮帮她。而且估计要在那儿住几天,所以我们带上了睡衣,运货卡车里还有玛丽做的一个单层大蛋糕和两根熏香肠。我们把肉铺交给表弟艾德里安,但他不愿意照看玛丽的狗小迪基。所以我们不得不在出城的路上去一下华莱士·费弗家,把狗寄养在他那儿。
华莱士把他那加高地下室平房 [1] 刷成了棕褐色,我不喜欢这种沉闷的色调,但他说这个颜色和田野融为一体。泥土色是他家的主题色。他开门时,我们发现他自己也是一身泥土色。裤子是灰色的,衬衫的颜色与皮肤相同,肉色。
“这件衬衫不好看。”玛丽告诉他。
华莱士低下头,手指捏着衣服。同时,我知道我们不能把狗寄养在这儿。费弗家那条令人生厌的母狗目不转睛地怒视着我们,狂吠不止。小迪基浑身紧绷,躲在玛丽的臂弯里使劲地回叫着。
“我们走吧,”玛丽说,“我可不愿意看到小迪基受欺负。”
“抱歉,”我对华莱士说,“不是有意来烦你的。”
华莱士让我们代他向斯塔问好,然后挥挥手,送我们离开。现在,我们只能带着狗一起去了。在肉铺时,小迪基会冲陌生人叫,不过只是叫一叫,从不伤人。我记得斯塔很讨厌狗,于是我问玛丽斯塔是否介意我们带狗去。
“她得忍受我们的缺点啊,”玛丽说,“毕竟,是她叫你去的。”
“是呀,”我说,“可她是在梦里叫我去的。”
“都一样。”玛丽说,我知道那对她来说确实都一样。她说想在车上织毛衣,所以让我开车。我们一上路,她就拿出钩针和毛线,起针给多特的新毛衣织袖子。毛衣针咔嗒作响,让我想起玛丽的缝纫机,想起毕竟那是玛丽的母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可斯塔怎么能收下呢?有一次,我和斯塔在镇上偶遇,她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跟她说她不该收下。我已人到中年,如果妈妈还活着,我可以原谅她的一切,接受那台缝纫机。但玛丽放弃了缝纫机。那是台精致的老式缝纫机,现在算是古董了。我想,要是那台缝纫机还在斯塔的车库,我们可以用卡车把它拉回来。
“玛丽,或许我们能把缝纫机要回来。”我说。
“什么缝纫机?”玛丽不会承认那是她的缝纫机。这时毛衣已经织了好几行,她正拿起来欣赏。那是件奶油色带深红线花纹的毛衣,玛丽一边织一边随意地组织毛衣的图案,那图案就像是科学家们在训练大老鼠时要求它们走的迷宫。我们默默开着车,开了几英里之后,她转向我说:“斯塔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你怎么会那么想呢?”
玛丽从口袋掏出那块砖头,然后往上面吐了口唾沫。她说,唾液干了以后,会显示一个日期的形状。她盯着那块砖,就像它会突然说话似的。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把那东西放一边去。”我告诉她。
虽然玛丽的眼睛比刚才更加明亮锐利,但她也像个普通人,日渐衰老。让她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衣着,这次出行,她头上裹着带流苏的黑色丝巾。她驼着背,像个老乌龟,紫裙子被身体绷得很紧。跟往常一样,我不禁好奇她在想什么。她把狗放在膝盖上,正从一个小袋子里拿葡萄干吃。
斯塔住在蓝山唯一的新房子里,那是幢高大的白色建筑,有十个房间,上下两层。斯塔说它是殖民时期的风格,因为百叶窗常年关不上 [2] ,还有一扇沉重高大的橡木大门,门上雕刻着花纹,装有铜门环。车开到她家车道上时,斯塔正站在门前的草坪上。她跟我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穿着硬挺的蕾丝围裙,双手交叉。正如梦中那样,她背后是耀眼的橙色浆果。她看起来病恹恹的。我们下了车。和梦里不同的是,她把手放在屁股上,大喊了起来:
“把你那该死的狗弄出去,别碰我的月季!”
然后她走到树下,从树上扯下一大把结实的浆果,向小迪基扔去,小迪基落荒而逃。
“它只是替你浇花而已,”玛丽说,“别受不了啊。”
我想夸一夸斯塔,以缓和一下局面。斯塔最喜欢听恭维话了,但这次没管用。
“你看起来不错嘛。”我对她说。
斯塔望着我,眼神严厉。
“凋落前的叶子看起来也不错。”她说。
玛丽听到后哈哈大笑,斯塔气得脸都白了。
“我病了,”她无精打采,愤怒的眼神四下游离,说,“像只病猫。”
斯塔随后转身离开,跺着脚上了台阶,穿过立着圆柱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玛丽捉住小迪基,我们用晾衣绳把它拴在一棵白蜡树上。我们从运货卡车里拿出我们的行李和一大块蛋糕,一起走上台阶,我在前,玛丽拎着熏香肠跟在后面。
我看了看玛丽,她一身肃穆的黑紫色,手中的香肠装在白色包装纸里。她的样子让我回想起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我在斯塔家的大门前停下,回头望着玛丽,然后想起来了,她像一月里冷酷的收割者 [3] 。她的黑裙子下摆拖地,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她提香肠的样子好像香肠象征着她的使命。
斯塔家的东西都是中性的。我是说,她家没什么摆设,桌子上只放了烟灰缸,所以从摆设上根本看不出主人是男是女,或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家与这儿很不一样,你要是走进她家,马上就能看见桌上有一叠卡片,一团毛线或一本《命运》杂志 [4] ,继而想象出大概是谁住在这里。
斯塔应该在楼上,我们听到楼上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我们走进厨房,把香肠挂在她家的食品柜里,把蛋糕放在她的富美家牌大餐桌上。我们特别希望能在厨房里看到因斯塔身体虚弱而疏于打理的迹象,但恰恰相反,她的厨房洁净明亮,盆栽也浇了水,锅刷得干干净净、摆放整齐,铁制水槽擦得发亮,甚至连瓷砖地板都刚刚打了蜡。
“我真想象不到她是怎么做到的。”我大声说,希望斯塔可以听到。但她并没有下楼迎接我们,楼上依然传来哗哗的水声。
“答案就是她肯定雇了用人呗。”玛丽说。
我们把行李放在厨房地板上。没有主人招待,我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踱来踱去,后来终于累了,才在斯塔现代风格的早餐桌边坐下。
“她大概是在打扮吧。”又等了快十分钟后玛丽说。我们听着动静,水声停止了,但之后水龙头再次被打开,水汩汩地流出来,似乎她在沐浴。
“至少她能自己洗澡。”我说。
玛丽正望着水壶,眼神里满是期待。“我来煮点咖啡吧。她下来正好能喝到热咖啡,多舒服。”她说。
“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肚子饿了,对桌上那块没切的蛋糕垂涎欲滴。
玛丽把橱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咖啡,不过一抬头就看到餐桌上有一个贴着咖啡标签的绿色小罐。
“她自然会放在这里啊。”
“斯塔做事总是按规则进行。”我表示同意。
她正在“按规则”沐浴,冲洗每一寸肌肤。小时候,我和斯塔关系很好,常借宿在她家,知道她要扑爽身粉,不多不少,正好一勺;洗好澡,她全身都要扑上爽身粉,然后用浴巾包住,坐在床沿,把指甲修成完美的椭圆形。
“要是我,”玛丽说,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会把柠檬敷在脸上。”
“所以你皱纹多啊。”我不假思索地回敬她一句,我讨厌她刺探我的心思,但这句话伤了她。
“我来织毛衣吧。”过了一会儿后她示弱地说,开始在塞得满满当当的手提箱里翻找没织完的毛衣袖子,但好像找不着了。我有点不安,也许我们根本不该来这儿。我梦里的斯塔更渴望我们来,也更好客。门外,小迪基开始狂吠、哀号,可能是被拴得太紧,无法动弹。
“我把购物优惠券放在咖啡罐里,”我告诉玛丽,“一个咖啡罐正好能放两本小册子。”
玛丽眼睛一亮,把手从包里抽出来。
“那几个成套的面粉罐太小了,这么小的罐子我都用来装螺丝刀和开罐器……”
她检查着斯塔的瓶瓶罐罐,又用犀利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听斯塔在楼上的动静,看她是否在忙。
“你去看看吧,”我说,“看看面粉罐里装的是不是面粉。”
于是,玛丽打开了那个绿色小罐子。
“你还不知道吧,”她小声说,“斯塔当然会把面粉装在面粉罐里。”突然,玛丽低下头,凑近了往罐子里看。“这是什么?”她把罐子夹在胳膊肘里托起来,另一只手从里面掏出一粒橙色胶囊,“这儿藏的全是药。”她把手伸进面粉,一番摸索,找到了更多药。我蒙了。
终于有迹象表明她现在没什么自制力了。我突然有些冲动,不过这时还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
“扔掉,”我说,“这些药都不知道放了多久。她可能真的精神不正常了。”
“她会毒死自己的。”玛丽边说边着迷地盯着罐子。要是由着她的性子,她大概会拿着药跑上楼质问斯塔。“好吧。”她最后松口了。玛丽打开水槽下面的橱柜,找到垃圾桶,把罐子里的药和面粉倒了进去。
她把空罐子放回原位。斯塔下楼时,我们已把她成套的三个咖啡杯拿了出来,正在倒咖啡、切蛋糕。
“我们刚煮了点咖啡。”我很有兴致地说。
“因为家里没有现成的咖啡。”玛丽的语气中略带责备,随后她还算有礼貌地说,“蛋糕很新鲜。”
玛丽的黑色丝巾滑到前额,就像戴了一顶鸭舌帽。她盯着斯塔时的神情像在下注似的。
我快速转向斯塔,想夸夸她的外表。但她跟在院子里时一模一样,没有换衣服,发型也不对称。以前她当模特时,为了不破坏发型,整个星期都用卫生纸卷着头发睡觉,我在想她是否仍然这么做,现在看来她确实还这么做。我现在找到了她精神紧张的另一个迹象。
当她转身从冰箱里拿奶油时,我看到她脑后整洁地卷着一张粉红色方形卫生纸。她转过身来时,我什么都没说,但玛丽却对我笑。
“希望你喜欢我带来的蛋糕。”玛丽说,声音如糖浆般甜美。她说着便把那块棕黄相间的方形蛋糕摆在斯塔面前。
斯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三张带锯齿边的白色餐巾,小心地放在我们的盘子边上,然后才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她吃一口蛋糕,喝一口咖啡,吃第三口时,突然停下来看着手中的餐叉。
玛丽和我已吃掉了大半块。厨房看起来空荡荡的,毫无做饭的痕迹,我想难道斯塔吃的都是罐子或盒子里的东西吗?
斯塔正惊愕地盯着她叉子末端的什么东西。她放下蛋糕,用指甲从刚咬过的那块蛋糕里挑出一个透明的小碎片,放在装蛋糕的盘子边缘。
我们看到那是个被烤熟的琥珀色翅膀,单薄而易碎,上面散布着纤细的纹线。
“那是片翅膀。”玛丽看了看,放下餐叉说。
“确切地说,是印度谷螟 [5] 的翅膀,”斯塔说,她抿着发干的嘴唇,声音尖锐,“不过谷螟一般长不到这么大。”
玛丽出于礼貌地看了看那翅膀,不过她毫不在意,继续拿起餐叉,津津有味地吃起蛋糕。
斯塔慢慢转过头去,后脑勺上的那张卫生纸像羽毛般飘起。她注视着那块蛋糕,目光随着蛋糕从盘子转移到餐叉上,又转移到玛丽的嘴上。斯塔坐在那儿,像只愤怒的母鸡,噘着尖尖的嘴,想要啄人。
“你怎么知道那虫子叫什么啊?”我想转移斯塔的注意力,但随即想起她已逝的丈夫是研究害虫的,“路易斯教你的吗?”
“路易斯辞去健康督查员的工作后,”斯塔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眼睛跟随着那块正被玛丽送进嘴里的蛋糕,“就成了县里的昆虫学者。”我想示意玛丽别再吃蛋糕,但她已从平底盘里又拿了一块。
“放心吧,烤熟的虫子吃不坏肚子。”她告诉我们。
我不想再看着斯塔,只能慢慢抿着咖啡。后来我瞥了她一眼,她面无血色,苍白得可怕,嘴唇气得发紫。我赶紧放下杯子,做好准备。根据我早年与斯塔相处的经验,她肯定马上就要发泄怒气了。
“别把那些恶心的昆虫带到我这儿来!”斯塔尖叫着,突然跳起来,后脑勺的卫生纸被震落下来。
玛丽迟疑地看了看她的餐叉,但为时已晚。
斯塔突然抄起整块蛋糕,一言不发,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径直走出后门。我听到她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还有垃圾桶的碰撞声,然后她走回屋内,砰地关上门,把空盘子扔进水槽。接着她走到玛丽身后,用力把杯子推到一边,从玛丽的手里夺过餐叉。
斯塔做得太过分。她又走到后门,想把餐叉上的蛋糕屑甩进垃圾桶。玛丽跳起来,丝巾遮住了眉毛,她为了不被遮住视线,不得不仰着脖子。
“我们该谈一谈了!”玛丽大喊道,眼里闪烁着黄色的火光,“谈谈面粉里的那些药片,自以为是的大小姐!”
斯塔满脸惊愕,跑到面粉罐那儿,啪地掀掉盖子,终于确定里面是空的。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凝视着金属罐底部,我觉得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你们都干了什么啊?”斯塔说,“东西呢?快告诉我!”
玛丽指了指垃圾桶,斯塔立马跪在水槽前,打开橱柜。她把垃圾桶拉出来,开始在面粉里翻找药片。白色的面粉弥漫在空气里,落了一地,扑了她一脸,手臂上落了白白的一层,她手心攥着已找到的几片药,有橙色的,有蓝色的。她把药片紧握在胸前,不让我们看到。
可怜的小迪基,我们忘了带它的食物,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只能喂它剩菜剩饭,或去附近的超市买昂贵的罐头应急。养在肉铺的狗被宠坏了,现在它多半得自己找吃的。它在斯塔家院子边上的鸢尾花丛下扒了个洞,想找骨头啃。我们住在斯塔家的第一个晚上,小迪基钻进垃圾桶,把里面的蛋糕、臭虫,还有其他能吃的都吃光了。绳子根本拴不住它,只要想逃,它随时都能用尖利的小牙齿咬断绳子。它本来就是一条家犬,但当然了,我们不能把它养在家里。
斯塔讨厌它。小迪基在门前哀求时,我们可以从斯塔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厌恶。我偷偷填平小迪基挖的洞,把鸢尾花重新栽好,好让她不那么恨它。我不知道斯塔是否注意到了花被重新栽过的痕迹,因为她从没提过这事。我们现在能察觉出斯塔病了,正如我的梦告诉我的那样,可她不让我们带她去看医生。每次我说想带她去,她就说已经去过了,还拿了五年的药。有时我看见她把药片碾碎后放进杯子,或在手心晃两下再咽下去。她告诉我那是止痛药。我知道她已经吃了好几年药,所以不再追问。
本来我担心玛丽会因前一天的蛋糕事件对斯塔不满,说话刻薄。但她什么也没说,打扫干净面粉后,安心住了下来。有些女人只要看到英俊的男人就两眼放光,而玛丽则是一嗅到疾病的气味就很开心。她已摘下那条带流苏的黑色丝巾,把头发盘成细细的一圈,固定好。她身穿印着黄色花朵的连衣裙,一边给挑剔的斯塔做蛋奶糕和肉汤,一边哼着小曲儿。玛丽现在做什么都会放啤酒酵母来调味,而斯塔只会把药片碾碎,然后吞下去,可那些苦药毫无作用,只会让她坐立不安,或精力不支,整日贪睡。我们吃的所有东西都有陈腐的酵母粉味道,但斯塔几乎不在意吃了什么。
确实,一天天过去,斯塔越来越不爱动弹,也不怎么说话。我们傍晚坐在门廊上,她盖上自己最好的那几条羊毛毯,那些是很久以前弗里兹织的。这可不是好兆头。没有哪个女人会把最好的羊毛毯留给自己用,可她又能留给谁呢?
我们本打算只待几天,但延长到了几个星期。我经常离开蓝山,看看多特后再回来,但玛丽一直待在这儿,因为斯塔非常虚弱。
一天夜里,斯塔喋喋不休。
“为什么来这儿?”她问我,“你们,还有那条该死的小狗。”
“因为我梦见你病了。”我说。
“你梦见我病了。”夜幕降临,斯塔坐在摇椅上摇摇晃晃,脸如石刻刀削,“原来如此,你梦见自己有望继承我的部分财产。”
一听这句我来气了。“我们善待你是因为你母亲曾善待我们,”我告诉她,“我们来这儿,不图你任何东西。”
她晃得摇椅吱嘎作响,我俩沉默了很久。可我随即想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多么盛气凌人。我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冲动,便将在卡车里想到的说了出来。
“不过,你可以在遗嘱里把玛丽的母亲送她的缝纫机给她。”我说。
晃动的摇椅停了下来。斯塔张大嘴,嘴里一片漆黑,就像阁楼一样宽敞,蝙蝠都可以冲进去歇一会儿。她的嘴巴张得更大,笑了出来。要知道,自从我们到她家后,她就没笑过。突然,她噎住了,不再大笑。
“那台老古董十年前就坏了,我把它送给葛里尼一家了。”
我认识葛里尼一家人,他们是蓝山一带出了名的挥霍之徒,主要靠售卖揉成球的铝箔维持生计。我知道葛里尼的女儿根本不会踩缝纫机,不愿用它做衣物,也从没想过要用,他们大概已在某个寒冬把它劈成小块做柴火了。
我跟斯塔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去楼上看玛丽在做什么,留下斯塔一人双臂抱在日渐消瘦的胸前,坐在摇椅里晃来晃去。
我和玛丽合住在楼上的客房里,墙上刷着比例协调的暗粉色,挂着同一棵树在不同季节的照片。有时我躺在客房的床上,几小时都睡不着,因为玛丽常常说梦话。她常常在梦里长篇大论地恐吓陌生人。“拿过来,”她说,“我以前听过那套说辞。”
一天夜里,我听着她说梦话,突然明白了她在梦里干什么。她在收尚未结清的账款。梦里,她把脚抵在别人家的前门门框上,人家要关门撞上她时,她就大声喊叫。“欠条上有你的签名,”她叫道,“我们法庭上见!”
房间里到处都是玛丽的东西,她的手提箱里装的东西多得出奇。她把那块红砖头放在床头柜上,用一块毛巾小心包住,这样它的宇宙能量就不会流失到空气里。玛丽从不收拾衣服,即使内衣内裤也不收拾,或堆或搭在书桌和椅背上,人人都可以看到。她只把那条肥大的白色棉灯笼裤挂起来,用衣夹固定在衣架上。因为斯塔不允许她把灯笼裤挂在外面,所以玛丽只能挂在衣橱门把上。红砖头后面摆着一座有缺口的绿色圣母马利亚塑像。另外,玛丽把星象书籍和毛线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看她已经织好了多特的毛衣。
她举起毛衣,让我欣赏一番。
毛衣上的红条纹先是之字形,后来又是方形,方形套着方形。之字形和方形组成的条纹不知通向哪儿。
“在哪儿啊?”我问。
玛丽一开始没明白,我用手指顺着条纹走,想要找到出口。玛丽见状跟我一起找,我们一起迂回穿过胸膛上的花纹,找到胳膊的背面,一直找到毛衣的两个肩膀,可就是找不到出口。
我拿起她摆在床上的一本书,随意翻看。
“夜空中充满使人疑惑的洞。”我读道。
玛丽一直对这个理论念念不忘,她很愿意解释给我听。她说,宇宙黑洞会吸入一切,甚至连空间也不例外。我想象不出来。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其他东西,它们被迅速带入一片黑暗之中。就在当天早上,我在斯塔家发现了一些旧物。地下娱乐室后面的旧柜子里又乱又脏,结着蜘蛛网。柜子的搁板上放着旧瓶瓶罐罐:威尼斯鞋油、凡士林、椰油发油以及老鼠药,还有一本托马斯·b科斯坦的《黑玫瑰》、一些剪报和斯塔年轻时在法戈的房租收据。那儿还有一封信,已经封好,盖了邮戳准备寄出去。我仔细看了看信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封信是寄给明尼阿波利斯的凯瑟琳·米勒太太的。我看不出这信是多久前写的,也不知道斯塔是什么时候忘记寄出的。
我关上柜门,将信放在小提包里,然后走上楼。最后我还是决定多添几美分邮资,把这封信寄给米勒太太。可那一整天,我一想到满柜子的废旧物品,就感到悲伤。正因为有了斯塔,才会有那些旧物,可等她不在了,这些东西依然会在那儿。它们比斯塔坚持得更久,况且它们已战胜了路易斯,最终也会战胜我。它们只是一些平常的物件,却有我们无法比拟的力量。那些东西那么不起眼,却不可毁灭,然而不管斯塔的求生欲多强,她都必须死去。一想到这些,我就难过。
现在,玛丽在一旁讲话,而我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人一生中所有接触过的东西都该在死后被埋葬,因为要是东西比人活得更久,那就没意义了。玛丽在一旁说个不停,给我讲看不见的地心引力,而我看到我们几个人的头被往上吸入太空,身边飞着我们用过的橡胶地垫和梳子,直到我们被迅速吞噬,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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