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圣诞节的日光(1/2)
整个十二月,粉状小雪一直稀稀落落地下,地面上薄薄一层积雪并未让铁褐色的泥土看起来更加柔和。天空倒很晴朗,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还曾出现两次壮观的幻日 [1] ,四周环绕着倒挂彩虹状的光影和火焰般的寒冷光晕。地面上的积雪被吹走后,往日犁耕过的槽沟里冒出一茬儿粗短的小麦和玉米秆。田里一些庄稼已彻底枯萎,泥土堆在一棵孤零零的树或临时搭建的围栏旁,积得很久很深,不会轻易流失,会永远堆在那里,但生命力显然已消失殆尽。在地势更高处,饱受冲刷的土壤已呈贫瘠的灰白色,像老人苍老的白发,它们和雪混在一起,如砂砾般粗糙,把阿格斯房屋上刷的油漆磨光,还擦过小学生稚嫩的脸庞,让他们痛苦不堪。他们双手交叉着缩在胸前,倒退着走去学校,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轮流放哨看路。若一场大雪过后,天地苍茫,皑皑白雪像毯子一样覆盖大地,裹住温暖的气息,那便是上天的恩赐。这场雪却是个反例,它清晰勾勒出万事万物的轮廓,让小镇看起来更加破陋不堪、荒芜凄凉、了无生趣,就像地球上的一个错误,而且只涂涂抹抹修改了一半。
小姑的战袍虽然辜负了她,她却没有放弃,也不能放弃——在战袍加身的当日就被车撞倒,她是如此,在镇政府办公室遭遇怒目而视和冷嘲热讽后也依然如此。她继续挨家挨户地寻觅,三天两头往银行跑,弄得里面的出纳员远远看到她走来就翻白眼。她甚至在转念之间,动过去找台球房老板的疯狂念头,问问他是否需要清洁工。其实她都走到后门口了,但里面传出的熏人酒气、汗液和尿液气味,以及想到要清理的垃圾中的不明物体实在让人作呕。她不知道到底会擦洗什么东西,却无法承受自己想象的恶心画面,于是她重返搜寻之路。值得称赞的是,她那身衣服确实经受住了考验,依然坚挺,编织的纤维既没有松垂也没有磨损。她整日穿着它,就像佩戴了一身护甲,四处奔波。纵然白天毫无收获,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些残羹冷炙回到家后,这套衣服又能让她重整旗鼓,坚定信心。一天夜里,她没有让自己饿肚子,而是径直去了哥哥家。走进肉铺前,她挺直腰杆,像以往那样神气十足地大踏步进去,目中无人地一把抓起食物,似乎它理所应当被她据为己有,因为她要么只能厚颜无耻地索要,要么干脆不开口,至少在戴尔芬——这个让她既依赖又憎恨的女人面前,她只能如此。
自从土坡事件之后,小姑发现菲德利斯越来越容易接受她把孩子们带回德国抚养的想法。她也总忍不住向他念叨,让他意识到孩子们给他埋伏了极大的安全隐患——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出什么事?没准儿更严重!他们可是男孩子,是天不怕地不怕、崇拜英雄、无法无天、爱好危险的男孩子,这一点已显而易见。只要能惹出些麻烦,他们一定不会闲着。小姑觉得她有责任和义务告诉菲德利斯,虽然白天有戴尔芬在,但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并不安全,需要密切关注,他们四处乱跑,互相追打。他还要给外人付工资,这样一来,几乎连给孩子们买双新鞋都买不起——“你真该好好看看他们旧靴子里的报纸内衬。”她会一直这样唠叨,直到菲德利斯起身离开,但她看得出,有些话他听进去了。她成功利用了他的内疚之心,强调原本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和差点儿就酿成的悲剧——马库斯被埋在土坡里,没有出来。
下午时分,阳光从她外套的表面擦过,里面的羊毛内衣温暖而舒适。小姑又开始满镇奔波,厚起脸皮面对意料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她走出门,她开口找工作,直到那么一天,还真就找到了一个。
那是家新开的店,却看不出做的是什么生意,起初很难说清楚里面卖的究竟是什么。屋外路边的人行道上散落着一堆杂乱的篮子和烟草罐,前面一扇宽敞的窗户旁放着一匹匹崭新的布匹卷和一沓沓裁剪整齐的旧布,有个很大的锡筛,上面有半月形的角雕把手,还有些手工制作的花边、荷叶边和缎带,以及一台崭新的缝纫机。门上的标牌只写着“缝纫用品”。小姑走近些,进了屋。在那扇一半油漆都已脱落的门后,有一架破旧的裁缝用木制人体模型和更多的布匹卷——各式各样,从毛料到印花布,应有尽有,还陈列着绚丽多彩的帽子花边、一筐筐染色羽毛、十多种机织花边和一条毛皮领。那条毛皮领若能缝在她那件黑色的旧大衣上,一定显得十分精美。墙角里还堆着些二手的玻璃食品罐、稀奇古怪的银制餐具和一卷卷铁丝网。再就是笋瓜、黄瓜和南瓜种子,还有碎纸片。出售的商品杂七杂八,是组合大胆而明快的大杂烩。小姑在这家狭小的店铺里走了一圈,随即冲柜台后一个看起来严肃又有条理的女人,直接提出了她的老问题——店里招不招人?女人挺着高耸的孕肚,从柜台后走出来,说道:“让我喘口气。你会卖东西吗?”
“会!”小姑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回答。
“那你等一下,”女人说,“我去叫老板。”
她走到一扇薄棉布帘后,和另一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一步半”就走了出来。
起初,小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前是怎么回事,只是匆匆冲她投去让人恼怒的一瞥,骄傲地撇起嘴巴,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意味,这已是“一步半”每次去肉铺索要残骨碎肉时,她能摆出的最好的脸色。她继续等待着老板出现,眼神掠过女店员,又回到她身上,再望向“一步半”,发现后者正饶有兴味地对她虎视眈眈。
“怎么着?”“一步半”问。
“我是来见老板的。”小姑说着,四下打量着这个小房间。
“你已经见到了。”“一步半”说。
小姑听到了这个回答。她猛地转过头,头上繁复的发髻也随之剧烈扭动。她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发出一声简短而犀利的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里是我的地盘。”
柜台后的女人不耐烦地鼓起腮帮子,吁了口气:“呃,你刚才是说想找工作吧?”
小姑依然没能完全接受当下的情形,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她清了清嗓子,温顺而茫然地说:“是的。”
“你会卖东西吗?”此刻问这个问题的人换成了“一步半”。
说不清通过什么方式,小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些东西你懂吗?”“一步半”抡了一圈胳膊,掠过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前收破烂儿时,她目空一切的高傲一直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在她变身这家店的老板之后,在这些华丽的布匹卷前,在一堆堆经过精挑细选的二手货前——或挂在挂钩上精心展示,或热热闹闹地摆在架子上,让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她的高傲却显得理所当然起来。
虽然小姑先前的震惊尚未完全褪去,却欣然接受了这一挑战:“我太懂了!”
“还有,你身上那套玩意儿能脱了吗?”
“一步半”冲她的金属纽扣套装努了努下巴。小姑猛地往后一仰,双手抱在胸前,惊讶得张大嘴巴,又合上。得到这个工作的需求击碎了她的骄傲,并猛烈冲击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衣衫褴褛却派头十足的拾荒人摇身一变,成为体面的生意人,甚至可能是她的老板。她脑海中的世界被彻底颠覆,社交中建立起的自信完全受挫,但这还可以忍受,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的着装,也就是她身上这套衣服,这套让她感到无限荣耀的衣服,遭到轻蔑,让她的忠诚受到了侵犯。
“这是上等套装,价格十分昂贵。”她告诉她。“一步半”听到这句硬邦邦的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抬脚踢了一下缝纫机。那是台黑色亮漆的“胜家”牌电动缝纫机,外形优美,气质典雅,镶着精致的金色花边,下面嵌着一个自选配置的漂亮木柜。
“你要是会摆弄这个东西,就能留在这儿做销售。”
“我会学的。”小姑承诺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台熠熠生辉的设备,它拥有流线型的机身,是最新的型号,却好似在哪儿见过。整个房间似乎只剩下这台机器,仿佛打开聚光灯一般,周遭的一切全都陷入黑暗,变得无关紧要,就连要在“一步半”手下做工这样严重的意外,都没能让小姑顾得上体会其中潜在的耻辱。此时此刻,这台小巧簇新的机器,它闪闪发亮的针以及铬合金的飞轮,就足以让她将需要着眼的未来和全局抛之脑后。它可以让她摆脱困境。小姑触摸着缝纫机上胳膊卡住布料处的曲线,好奇地用手抚过柜子的雕花橡木。
“坐过去吧,”“一步半”说,“克努森太太会教你怎么用。”
小姑坐到机器前,接受指导。即便镇上她最看不起的罗伊·瓦茨卡从旁边经过,她也差点儿没认出他来,他抱着一匹紫色毛毡,摆在了橱窗里。她正一心一意地学习穿针引线。
天气更加寒冷,雪却依然稀稀落落,虽然可以滑冰,却让期盼玩雪橇、盖雪堡的人大为沮丧。路面上的冰灰暗而清澈,透过晶莹暗淡的表层可以一眼看到冰冷的深处,看到打转的落叶和气泡被困在银灰色的缝隙中。弗朗兹早已答应过贝蒂·兹布鲁格,等学校一放圣诞假,就和她约会。假期第一天的夜晚,她开着一辆黑色的车来了,停在门外,没有熄火,也没有进门。弗朗兹摘下围裙,挂了起来。他已经跟父亲打过招呼要出门,却没说跟谁。菲德利斯若有所思地磨着一把刀,往窗外看了看,说:“那是兹布鲁格家的车。”
“是贝蒂。”弗朗兹说。
“怎么不进来?”
“她是来接我的。”
菲德利斯仔细盯着弗朗兹,盯得他脸都红了。他耸耸肩,穿上父亲那件老旧的夹克。“别喝多了。”菲德利斯提醒道,弗朗兹冲他摆了摆手,他不太会喝酒。他走出门,空中飞舞着雪花,明亮的雪片打在他脸颊上。他跳进车,将胳膊肘撑在车窗旁,握住副驾驶一侧的把手。贝蒂调转车头,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急速驶向城外公路旁的一家酒吧,那家酒吧在禁酒期曾是个私酒铺。贝蒂在颠簸中停下车,笑着点燃一支烟。他们一起在车里坐了许久,只是望着窗外。
“你去过酒吧吗?”
弗朗兹耸了耸肩,他一次也没去过。那家酒吧是一幢低矮的木隔板屋,四周围着一圈单薄的门廊。贝蒂给他讲自己的家庭、去读护校的打算、姐姐们和她们的男友、父亲和他的难题。弗朗兹很想努力地用心听,心思却总禁不住飘向别处。最终,他们还是下了车,向酒吧门口走去。屋里传出手风琴的旋律,正有人演奏加拿大慢步华尔兹。屋里灯光明亮而温暖,几面墙上都贴满广告,木头桌椅陈旧而厚实。他们选了里侧的一张桌子坐下,这样就能看清门口进来的每个人,却又不会立刻被发现。他们点了两杯纯威士忌配啤酒。
啤酒的酒劲儿不大,威士忌却迥然不同。它凛冽而香醇,带着灼热的甘甜,直达弗朗兹的胃部,热烈释放出琥珀色的暖意。他望着贝蒂亮晶晶的湛蓝色双眸,纵情地冲她露出肆意的愉悦笑容。虽然她装扮成熟,像大人一样化妆、开车,模样却比玛兹琳更年轻。他默默等待着贝蒂开口,她显然要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表情急切,还将手指插进精致的金色发卷中,稍稍胡乱地揉搓了一下,于是原本贴合的发卷便凌乱成一圈圈发丝。第二杯威士忌下肚,一圈圈金色发丝变成模糊的冰冷光晕。贝蒂又喝了第三杯,但他没有再喝,然后他们一起回到车里。
屋外更冷了,他们的手和脸都被寒风吹得有些麻木。汽车设备很先进,打着火后没多久就变暖了些。贝蒂把车拐上一条不会被人打扰的僻静小道,尽头是一座去年春天因无法还贷而被银行收走的农场。弗朗兹记得,收走农场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她停下车,关上车灯。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车外积雪的微光,周围的世界陷入一种清晰的蓝,只有道道沟渠罩在黑色阴影下。透过防风林的薄雾,他们可以看到镇上闪烁的点点灯光,四周却极为宁静。贝蒂从后座上扯来几条毯子,说:“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弗朗兹说着,向她俯过身去。他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就像想认真知道答案似的,但其实只是在逗弄她。贝蒂的态度却很认真。
“谈谈我们。”她说。
“哦,我们怎么了?”
“你到底想不想亲我?”贝蒂问,“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毛病了。”
“那好吧。”弗朗兹说完,将手指抚过她的唇,还用拇指擦去了上面的口红。他并非欲擒故纵,但这些小动作似乎已让她目眩神迷,把头向后仰去。他刚吻上她的唇,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本以为会和亲吻玛兹琳的感觉相同,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她的唇丰满、圆润而湿软。她把嘴巴张得很大,弄得他也不得不张大了嘴,等触碰到她的舌头,他发现那是个僵硬、短小而又不甘沉默的舌头。他不喜欢她的舌头、牙齿和嘴里的烟熏味,虽然她身上散发的味道很有可能是价值不菲的香水,他也不喜欢。那股味道浓郁得过了头,和她有关的一切都过了头。他从她那侧驾驶座起身,有些眩晕。她却随着他一起向同一侧倒去,眨眼间他的手就进入了她的大衣,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裙子瞬间已解开,他的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就放到了她的乳房上。她的胸罩用一种光滑的布料制成,摸起来温暖而紧实。他把手从下面伸进去,将它掀起来,她的双乳便填满他的手掌。他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声,双手不再挪动。他把她的胸罩拉下来,系上大衣扣子,坐起来,转过身去。
“我要下车,”他说着,打开了车门,“我得出去走一走。”
那年冬天雪很少,他明白自己可以径直穿越田地,走到玛兹琳的家。
走到希梅克家门前时,他快冻僵了。希梅克家的房子其实不过是个插着靴形锡烟囱的棚屋和屋后小巷附近的一个户外茅厕。那片区域被泥泞的小道分隔为一个个街区,虽然小道上的泥土此刻被冻住了,平日却布满泥泞或尘土。玛兹琳家周围是一圈稀疏散乱的树林,她母亲养着鸡和一头几乎不再产奶的老奶牛。在弗朗兹走来的一路上,沿途的狗接二连三地冲他吼叫,大部分都被拴在屋外。所以他满心确定,她早已听到他前来的动静,走到了门前。不过,这也许只是威士忌残留的效果,是一种错觉。弗朗兹一味沉浸在此次跋涉前来的目的和从贝蒂身边离开时的戏剧性画面之中,于是无比确信,虽然他和玛兹琳已有好几个星期没说过一句话,她肯定明白,并知道他一定会出现在自家门前。她一定在等他,她会明白发生过的一切。眨眼间,他们就会重归于好。当他走到几乎和地面齐平的未上漆的门前,敲了敲门,等待她的应答时,他的内心洋溢着一股马上就要得到拯救的兴奋。
开门的是她母亲,堵住了门口。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将脸上几缕灰褐色头发捋开,认出是他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但一言未发。她关上门,留他一人站在门外。过了会儿,他又敲了门。这次开门的是玛兹琳,屋里昏暗的光线只映衬出她的轮廓,她穿着夏天那条裙子,身材苗条,一头长发还是一如既往地光芒四射,搭在她的肩头,垂到胸前。她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但他看得出,她的五官很平静,好像还有些悲伤。
“你想干什么?”她问。
“想进去,”他回答,这才明白眼前的情形和他想象的并不相符,甚至大相径庭,“只待一会儿。”
玛兹琳向身后瞥了一眼,弗朗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她母亲赤裸着的两条柱子般的白花花的粗壮大腿。希梅克太太拉起裙子,坐在一张木质餐椅上,望着门口。
“请你走吧。”玛兹琳说。
“我快冻僵了,”弗朗兹说,“我是穿过田野走来的,可能走了六英里。”
“那你出门干什么?”玛兹琳问。一阵微风吹来,严寒刺骨,卷起她肩头的头发。她却对寒风无动于衷,直直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闻得到他呼出的酒气,这个发现让她有些震惊,紧接着有些伤心,虽然不少男孩都喝酒,她却从不知道他也会喝。希梅克太太大喊起来,让女儿赶快把该死的门关上。玛兹琳想再次将弗朗兹关在门外,但绝望无助的弗朗兹不顾一切地往前迈步,她就不得不往后退了退,让他进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她家,但不知为何,家里的境遇看起来似乎更糟了。也许她父亲确实像他威胁过的那样,坐着火车的货运车厢,离开了家;也许她母亲确实生了病。希梅克太太坐在那里,在那把窄小的椅子上显得莫名高大,用一种猫头鹰般机警而严肃的眼神望着他,复杂难懂。他这才意识到,家里只有那一把椅子,于是他只得站在原地,看着玛兹琳走到柴炉前,在里面翻了翻,又加了两片木头进去。
“省着点儿用。”她母亲说。
玛兹琳没理她,对弗朗兹说:“站到这边来。”她招呼他走到炉边。他这才感觉到,他不只是体表发冷,而是已经冻透了。他浑身拼命打着哆嗦,随着身体渐渐变暖,骨头也在身体里剧烈碰撞。方才穿过田地走来这遥远的一路上,喝下的威士忌给他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和气力。他脚步沉重地缓缓踏过钢铁般坚硬的土块,甚至奔跑着穿越寒风在地面上卷起的雪浪,如此细碎而坚硬,就像地面上精细的灰泥。此刻他体内的血液冰冷而稀少,待他佯装的勇气消退后,只感到迷惘和愚蠢。铁炉中的火焰变旺,热量终于渐渐透过他的衣服,渗入肌肤,渐渐传至全身,他甚至控制住了自己不再颤抖,但身体时不时还会打个冷战。他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等待着,等待着完全无法预料的未来。玛兹琳就站在他旁边,她母亲在椅子上坐着,看着他们。
玛兹琳在心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后,便不再挪动。她很清楚,弗朗兹在这幢房子里出现,她却无动于衷,这并不寻常。她很好奇自己该有什么感受。如果她应该对他的回心转意感激涕零,她做不到,更何况他也没有这样表示。她感受不到快乐,也没有理所应当的怒气。朋友们都问她:“难道你现在不恨他吗?”她不。即便最初的悲伤转化为无力的绝望,她的内心依然沉静,对朋友们热切的同情一笑置之。自从十一月那个下午,她和他一起躺下,她的脸颊紧贴着他,一次又一次转身,长久、温柔、流畅地亲吻过他之后,她就只能将他从脑海中抹除。她将与弗朗兹有关的一切思绪都关进一间冰冷的小屋,筑起铜墙铁壁。她告诉自己,他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因为紧接着,她就听说他和贝蒂在一起了。若回忆起松树下度过的那些午后,她早就因他的抛弃而羞愧至死。即便此时此刻,他就站在眼前,她也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一切都时过境迁了,不是吗?不就应该如此吗?她把炉火拨旺了些,站在那里看着他,寻找着能让她清楚下一步行动的迹象。
两人相顾无言。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炉火燃烧时噼啪作响。随着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两人的静默无声也不再让弗朗兹感到如此恐惧不安。他感到自己能够迈动双腿时,便开口说了声“谢谢”,声音低沉。玛兹琳陪他往外走去,走到离门口只有几步的距离,他伸手去开门时,轻轻问了句:“你想让我回来吗?”
“不”字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她的声音就像这个简短音节上白色的划痕。
雪终于还是从天而降。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它来得正是时候。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那些就像印在风景明信片上的雪花扑簌簌地坠落。大家全都走到屋外,喜悦地欢呼。孩子们用舌头接住雪花,商讨开展重大计划,在雪堆里挖隧道、打雪仗。雪橇终于派上了用场,圣诞树终于有了背景,圣诞颂歌和教堂里耶稣诞生的场景也终于有迹可循。平原大地上难得像这样静寂无风,就连轻盈的雪花能堆起来都是个奇迹。篱笆桩都像扣了顶白色帽子,树枝的轮廓清晰可见,松树像围上了蓬松的披肩。这场瑞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汽车、犬舍、垃圾桶、枯萎的葡萄藤架,以及法院门口的雕像、台阶和装饰华丽的栏杆上。阿格斯的居民全都走到户外,只是为了感叹一下这场雪是如何奇思妙想地将寻常物件变成了古怪形状,令阿格斯瞬间变得可爱有趣起来,就像古老传说中的童话小镇。
克拉丽丝从殡仪馆后门走出来,双手插在编织的羊毛套袖里。在回家的路上,她萌生了一个念头。她想起了姜饼屋,在森林深处的那种,屋顶用裹了糖霜的手指饼干做成,用橡皮软糖镶边。她又想起在买给自己的巧克力的金属罐上,印着精致的瑞士小屋。她决定,等回到家,就做一大壶热巧克力犒赏下自己。她会烫热牛奶,在里面撒上糖,将巧克力切成薄片,放进平底锅,一直搅拌到熔化。家里那瓶在沃尔德沃格尔肉铺——从戴尔芬那里买来的奶油还剩一些,足够她打发出蓬松的奶盖。她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要不要邀请戴尔芬一起,也许还能让她多带些奶油过来。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眨眼间,她就面临着一个新问题。在家门前的地面上,新的积雪上有一串足迹,大而清晰,是个男人留下的。一抬眼,那个人就在眼前,站在门廊上等她。
经过向兹布鲁格法官三番两次地申请,霍克治安官终于凭借自己强大的人脉,拿到了准许他搜查克拉丽丝·施特鲁布家的搜查令。他素来干净整洁,一举一动都心细如发。家中一尘不染,每一件物品无不分门别类地妥帖储存,衣服都整齐叠放在床头柜里,或悬挂在掸过灰的衣柜中,擦得锃亮的警徽装在一个木制小碗里,摆在床头旁。若有颗闪闪发亮的红色管状玻璃珠楔在他衣柜、地板的缝隙里,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有人问起的话,他也能立刻胸有成竹地作答。而克拉丽丝则完全相反,她工作时态度严谨,生活中却放飞自我,房间永远保持一种女性特有的杂乱无章。前段时间,戴尔芬从她衣柜里取走那件裙子后,她就清扫了地板,但没有像霍克警官现在这样,手持一台强光灯,用敏锐的目光细细扫描木板间的缝隙。
“用不了多久,”他用一种坚定甚至颇显仁慈的客套语气对克拉丽丝说,“我为侵犯你的隐私和给你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
“我并非不尊重你的工作,但恕我直言,”克拉丽丝绝望地说,“你去死吧!”
“我生不如死,”霍克治安官抬起头来望着她,用死气沉沉的语调简洁明了地说,“都是因为你,克拉丽丝。”
“我不是故意的。”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忍住眼泪,又转而决定不再克制,也许,他看到她的可怜模样,就会离去。“我也不想让你不好受……”
“这么说,”霍克放下手里的灯,内心燃起一股狂热的希望,猛地朝她转过身来,“你一定是有感觉的。”
克拉丽丝盯着他,四肢无法动弹,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里面的电线刚刚接上,火花四溅。
“对我有感觉。”他穷追不舍。
“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克拉丽丝感到自己的嗓音在情不自禁地越升越高,近乎尖叫。她努力呼吸,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却卡在喉咙处,几乎窒息。霍克治安官悲伤而严肃地摇了摇头,又将光束投向地面,克拉丽丝望着他,思绪翻涌。当然,他肯定能找出一颗珠子、一根线头或一块布条什么的,来证明她和案件有牵连。然后,他就会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就不得不在他和谋杀的罪名之间做出选择,不是吗?
“你走吧,”克拉丽丝说,“这是我的房间,你给我出去。”
霍克站起身。虽然他并未走向她,她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力量,一股来势汹汹、自命不凡的力量像汹涌的波涛朝她袭来,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霍克噘着嘴微微一笑,轻轻吹了个代表消除敌意的口哨,又转回身去。克拉丽丝双臂交叉在胸前,抿着嘴唇,倚靠在卧室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治安官屁股上紧绷的廉价斜纹棉布。他的腰带嵌进了肚腩里,躯体撑满整件衬衫,看起来却像填充了沉甸甸的棉絮,而不是赘肉。但里面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肉体,一具身体,这自然毫无疑问!一具擅自决定拥有她的身体。克拉丽丝任凭自己思绪纷飞。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杀了?在那些填充着厚厚肉垫的肋骨间插进一把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请你离开。”她轻声说。看他没什么反应,她便说了句母亲以前经常说的话:“别逼我发火。”
霍克抬头瞥向她。“哦?那会怎样?”他的声音戏谑又挑衅。
“我也不知道,”她把身体转向一边,“我还没发过火。”
她能把他怎么样呢?把他塞进衣柜,然后跑路,任凭尸体腐烂?那她就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现在正值假日,是每年她最爱的时节,并不是离开阿格斯最合适的时机。她一直很享受在平安夜走进教堂,参加午夜弥撒,想到她要因此被迫错过自儿时起就一直参加的仪式,就觉得很不公平。她的手指仍在颤抖,于是便活动了一下,搓了搓双手,好让它们静止。她眼睁睁地看着治安官用一只纤细的手在她的内衣裤中乱翻,这比把她的内裤全都扔出去更让她觉得受到冒犯,就好像在一丝不挂地接受检阅。
她必须克制自己,控制住心脏的狂跳,但出离愤怒的土壤过于肥沃,瞬间滋生出扭曲的毒草,迅速蔓延。她双手用力拧在一起,立即败下阵来。当她可以再次控制住自己时,她冷静地走出卧室,离开治安官的视线,沿着楼梯往下走,手一直扶着栏杆,以防跌倒。为什么她要成为那个摔倒在地的人?摔倒的也可以是他——霍克治安官。她想象他庞大的身躯脚下一滑,像风车一样旋转着腾空而起,在第一次着陆时摔成两半,最后在楼梯下面,像一头陶瓷小猪一样,摔成了碎片。想到这里,她差点笑出了声,精神也放松下来。也许她应该去屋外,吸一支很少碰的香烟,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到底,他又能找出些什么呢?那件裙子已经不见了,埋起来了,巧妙处理掉了。她为此感到庆幸,然后记起那件该死的裙子曾被霍克撕破过,上面的珠子一颗颗坠落。她想起上面扯断的线,数不清的线头,胸中瞬间刮起一阵冰冷的旋风。
她四肢僵硬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来到放香烟的地方——厨房里一个架子上的密封罐里,就在刀具的正上方。那些刀具,她一直稳妥地存放在抽屉里,就像别人家为了防止家里小孩的小手摸到那样。在这个家里,只有她是一双小手。突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从罐子里取烟,而是打开了抽屉。她开始审视那把她最爱的刀——一把细长的切肉刀。它刀身漂亮,有轻微的弧度。克拉丽丝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磨刀石,打磨刀刃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以保持刀具的锐利。她又试了下刀刃,依然没有被划出血。她停了一下,又专心磨起来,把刀刃磨得更锋利了些。她默默磨刀之时,心想那么多人,就连她最好的朋友戴尔芬,当然还有霍克治安官都低估了她,真是让人遗憾。她当然不会杀死他,但能把他吓跑,那样他就不得不离开,等他一走,她就把门闩上。她会去找个律师,但不能在兹布鲁格的地盘上找,得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律师,也许可以去明尼阿波利斯。虽然羞于启齿,但她会将事情真相向叔叔和盘托出,他们会一起向外界证明,施特鲁布家的人绝不会屈服于任何威胁,绝不会被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会被迫忍受他人侵犯自己存放内衣的私人抽屉。她只能把他——霍克治安官碰过的每件衬裙、胸罩和内裤都付之一炬。那都是些上好的衣物,她在上面花了不少钱,尤其是衬裙,都是真丝的。
她反倒希望那件红裙子还在。那次她穿上它,外面套了件肃穆的黑大衣,去参加追思会,觉得自己所向披靡。那件裙子给了她勇气,让她能勇于接受父亲已经离世的事实,那些血红色珠子互相摩擦的窸窣声陪伴着她向他告别。她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刀,邪恶的霍克竟然在她父亲的追思会上,把她逼入墙角!也许,若他没有强吻她,她也不会那么用力地打他。他竟然想玷污她悲伤的纯粹,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真实的悲伤有多么神圣而珍贵。他假装想安慰她,好吧,也许连他自己都信了!她小心摆好刀,确信刀刃边缘没有微小的缺口——其实已经锋利得无可挑剔。她想到戴尔芬,又想到那部苏格兰戏剧里的台词:“为我胆怯的内心涂上一层黑色的底漆。”她已经感受不到恐惧。她把刀磨得像大号剃刀一样锋利,想象它已经锋利到插进治安官体内,他却完全感觉不出。
她回到卧室里,再次让他离开时,她提前警告了他。她把刀藏在身后,声音里夹杂着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说:“我警告你,霍克治安官。如果你不离开,我就只能伤害你了。”
他站着没动。然后他竟然放肆地冲她笑了,想和她进行长久的注视,以突破她的心理防线。
“我会吹啊吹,把你的房子吹倒,”他轻柔地说,“我也警告过你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嘴唇轻轻噘起来说:“为什么不能是我,克拉丽丝?我身上没有任何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我有份好工作,甚至颇有声望。我不喝酒,我不和其他女人上床,以后也永远不会。看看你自己,你美丽得像个天使,但你是个殡仪员,男人都被你的职业吓跑了,但我不会。”
霍克伸开双臂,笑容却很凶残,双眼溢满愚昧无知的贪婪。克拉丽丝并未朝他走去,他便缓缓放下胳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里面包着一枚红色的玻璃珠。
“我在这儿找到的,”他说,“犯罪证据。”
“犯罪证据?啊,老天爷,别胡说八道了,让我看看。”克拉丽丝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抢那张纸。
“哎,哎,哎。”他用令人生厌的口吻戏弄着她,最后,他把珠子放回纸包里,折好后塞进衬衫胸口的口袋中,然后敞开双臂,向前扑了过去。
她的胳膊不自觉地往前猛地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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