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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梦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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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安顿下来,我妈妈会帮着照顾的。”菲德利斯说。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商店门口,马上就要进去了。戴尔芬的思绪愤怒地飞速旋转着,她不想让菲德利斯在这个时候分心去考虑三明治这种琐碎的问题。“我们再走走吧,我还有话要说。”

“木已成舟了。”菲德利斯说。

“不,还没有呢,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听我说。”

这句话让他无力反驳,虽然他并不喜欢亏欠别人,但她说的没错。他知道自从伊娃走后,是戴尔芬在竭尽全力地照顾自己的孩子,这些并非她的本职工作。于是他们没有走进熟食店,接着向前走去。

“在德国,”菲德利斯解释道,“他们能学会做事情的正确方式。”

“或许吧。”戴尔芬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以便更有条理地据理力争,“那然后呢?你觉得他们会愿意回来,到你店里帮忙吗?你觉得小姑会让他们回来吗?”

菲德利斯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明显凝重许多。他显然也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但他屏蔽了这些想法,或者是说服了自己。他顿了顿,淡然又坚决地说:“那样我就亲自过去把他们接回来。”

“报纸上说,新政府要禁止探亲的德国人再次出境。”戴尔芬说。虽然这个说法现在还只是传言,但确有可能成为现实,戴尔芬决定借此来说服菲德利斯:“要是男孩们……要是边境封锁了怎么办?你最清楚战争是什么样的。”

这句话显然说得有些重了,菲德利斯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激动地说:“我确实经历过战争,但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绝不可能!我相信希特勒正带领德国走向强大,走向和平,所以家里人的日子才会过得越来越好,他们会给孩子们买很多东西,他们很有钱。”

“钱!”戴尔芬强压着心头涌起的怒火说,“那是很好,可他们是你和伊娃的孩子啊!”

伊娃的名字就像铁砧一样砸在他们两人之间。

成败在此一刻,戴尔芬抛出那句酝酿已久的话。

“当年偷了吗啡的人是小姑,这事你一定知道。你怎么能让这个给伊娃带来巨大痛苦的人带走自己的儿子呢?至少也要让马库斯留下来!我会照顾他的!”

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两人在风中怔怔地看着彼此,菲德利斯面色凝重而苍白。戴尔芬仰着脸看着他,她的目光聚焦,眼神坚定,并露出几丝挑战的意味。她就这样看着他,她的眼睛像块磁铁,吸引着菲德利斯向她靠过来。菲德利斯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完全任她掌控。这时的风好像在推着他向前,眼看就要站不稳了,菲德利斯急忙向右迈了一小步以保持平衡。他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说的都对,小姑确实对马库斯不怎么好。他避开她的眼神,想到小姑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年幼的双胞胎最好还是送回路德维希鲁村,他们应该有家人的陪伴,而不是整天上山挖洞,下河漂流,还险些丧了命。

“我顾不上照看他们。”他对戴尔芬说。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低下头盯着两人之间斑驳的地面。他心里还有话,但不想说出来:“我也没有更多的钱付给你。”

“这我知道,”戴尔芬不耐烦地说,“这没什么,我只想……”她说着说着也低下头,看向地面。两人想说的话都到了嘴边,但谁也没有说出口。他们在那儿站了许久,久到身体都要下沉到石板路里了,但想说的话太沉重。菲德利斯用手托住腮,打量着站在对面的她。一顶灰褐色小帽斜戴在她头上,小面纱遮住了她一侧的面庞,帽上还别着绿色的羽毛。突然,菲德利斯毫无预兆地把手探了出去,这一举动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碰了碰羽毛尖。她的唇色呈自然的暗色,而不是粉色,是偏棕的深红色。他急促地吸了口气。

“西普里安。”他说。

她凝视着他,嘴角闪过一丝笑容,露出逗号形状的酒窝和雪白的牙齿,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完全被这个表情迷住了。戴尔芬摇摇头,说道:“西普里安和我并没有结婚。”

他立刻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这句话似乎意义非凡,又似乎无足轻重。他们继续肩并着肩,向前走去。两人一直默不作声,眼看就要围着街区绕完一整圈,菲德利斯终于想好要说什么。找到这些话真的很不容易,因为自打西普里安救了马库斯之后,菲德利斯就意识到一件事,但那个想法让他羞愧不已。在如释重负并心存感激的那一刻,菲德利斯突然意识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向戴尔芬表明心迹了。他欠戴尔芬的男人一个人情,他欠他的对手一个人情,他欠西普里安一个人情。尽管他曾希望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但他从没想过戴尔芬他们的婚姻是真是假的问题。戴尔芬和西普里安的结合虽然有些令人意外,不过想想,这种事在小镇上也不算少见——两个年轻人假装在一起,才能堵住镇上居民说闲话的嘴。他早就发现她有很长时间没戴婚戒了。就这样,他们围着整个街区转了一圈,再次回到原点。

“你和他睡过了?”他冷不丁地问道。

“没有,”戴尔芬犹豫道,“有,也没有。他不能……”

菲德利斯停下脚步看向她,试图理解她的话。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明白了戴尔芬的意思。等反应过来,他却摇摇头,想甩掉有关戴尔芬的所有想法。原来这就是西普里安的软肋,凡是有关戴尔芬的事都会让他变得格外敏感,他的愤怒实际是为了自我保护。菲德利斯用手捂住双眼,想屏蔽掉眼前的戴尔芬。他决定要问最后一件事,那就是西普里安还会不会回来。

“他还会不会——”他开口问道。

这时,小姑从大楼里冲了出来。她身上的外套反着光,胸前明晃晃的,像挂了一面刮花的镜子。她满脸写着愤怒,嘴里骂骂咧咧的。她径直穿过马路,朝菲德利斯冲过去,孩子们紧跟在她身后。菲德利斯转过身,望着戴尔芬,眼神中充满迫切的哀求,似乎非常希望她替他说完刚刚那句话。

“他会不会什么?”戴尔芬问。可还没等到回复,她就向孩子们奔去了,带着他们过了马路。菲德利斯在路边抓住他妹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这边。

“来,小姑,我们找到个好地方,”他用手指向不远处开着门的熟食店,“我们进去吧,去坐一会儿。”

小姑开始埋怨他丢下他们,想知道他们买的三明治到底在哪儿,抱怨他害她错过了吃午饭的点,饿得她头昏脑涨。菲德利斯淡然地拉着她走进熟食店,他找了张大玻璃窗前的小桌子,安顿她坐了下来。戴尔芬招呼着孩子们,安排他们坐在小姑和菲德利斯身后的一张桌子上。她告诉孩子们可以点些什么,菜单上最便宜的几种里可以吃些什么,点完单之后,她和孩子们坐在了一起。这时,她看到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菲德利斯正忍受着他妹妹无休无止的埋怨。他时不时点点头,回应着小姑的抱怨,眼睛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戴尔芬。

他们选了一家能住得起的旅店。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整幢建筑都透着一种沉闷阴郁的气息,不过好在卫生状况还好,至少是干净的,其他旅客看起来也都非好事之人,屋里也没什么虫子。孩子们和菲德利斯住一间房,小姑和戴尔芬住一间房,这令戴尔芬非常头痛,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要与小姑同床共枕。

第一天晚上,两人都已疲惫不堪,很快就背靠背并排睡了,不过戴尔芬还是被小姑不安分的手给折腾醒了几次,小姑的手指在睡梦中时不时就在戴尔芬的鼻子下来回乱动。她把小姑的手推到一边,才继续睡了过去。第二个晚上,在吃完买来的食物后,她们准备早些就寝,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火车。

小姑走进昏暗的房间,鼻子还在嗅着什么。

“有人进来过。”

她赶紧奔向自己的包,开始一件件地仔细查看,查一件念一件。戴尔芬坐在床上看着她,只见小姑蹲在棕色的牛皮箱前,小心翼翼地把衣物一件件地取出来,仿佛衣服会爆炸一样,然后又不放心地检查着每一样物品。她是怎么想的,戴尔芬心想,难道会有人溜进房间,试穿她的衣服,再叠好放回箱子吗?再说了,除了那台缝纫机,她的行李里面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缝纫机已经寄存在酒店经理那里,妥善保管起来了,她就寝前还专门去看了一眼。

“我要洗漱去了。”戴尔芬说。

“好了,一切正常。”小姑神色严肃地说道。话音刚落,她又开始细致地将破旧的吊带衫、削薄的宽松内裤、新缝的裙子和崭新的衬衫再次叠好,然后整齐地摞起来。戴尔芬顺着走廊走到了卫生间,这个地方并没有那么糟,只是下水道很臭,发乌的凉水滴滴答答地落入小水槽里。不过她并不着急,非常耐心地梳洗着,洗好之后又往脸上和手上抹了些杏仁味的面霜。她不急不缓地收拾着,想给小姑充足的时间把东西收拾好,换上她的睡衣。前一天晚上她就搞得阵仗很大,不过好在当时戴尔芬也累得顾不上介意了。她心中的压抑和绝望已经快达到极限,但不想因此爆发,她要想办法再找个机会和菲德利斯聊一下。她把头发向后梳好,抚平了眉毛,往嘴唇上涂了唇油,直到实在没什么可做才向房间走去。

小姑把头发放下来的样子是很恐怖的。她解开一头错综复杂、东缠西绕的辫子和发卷,然后梳了梳,那一头灰棕色的头发蓬乱地披在肩上,头上满是各种镂空的鼓包。她已经换好了睡衣,是一件厚实的连衣裙,扎人的羊毛材质,硬得就像一块毯子。她往身上抹的是一种猪油和凡士林的混合物,散发着一种樟脑和橙花水的味道,但即便如此也遮不住那腐烂的哈喇味,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刺鼻味。戴尔芬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户都打开。她边开窗户边问小姑介不介意,回应她的是一个老女人透过羊毛围巾发出的闷声惊呼。

“如果着凉了,”小姑惊慌失措地说,“明天一早我会生病的。”

显然她刚刚往身上涂的是一种治疗或预防疾病的药膏,她担心自己会染上城市里的传染病。为了自身健康,她在睡觉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往脑袋上缠了厚围巾,用一条毛巾护住了脖颈,脚上套了双毛毡拖鞋,还像婴儿袜一样用绳子把鞋缠在了脚上。她在胸前涂了厚厚一层腐臭味的药膏,上面又铺了一块法兰绒巾,用来保存身体的热量。她蹒跚着上了床,身体僵硬得像是弗兰肯斯坦制作的怪物一样。她平躺下来,双手交叉着放在肚皮上。她闭上眼睛,用德语低声说了一大段祷告,然后就睡着了。戴尔芬躺在她旁边,只觉得这昏暗的房间里空气憋闷。

不知睡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戴尔芬突然惊醒了,各种思绪如洪水般涌上来。在这喧闹城市的一角,这间长方形的小房间似乎越飘越高,飘向大地之上的虚空中。她想到人作为个体是多么孤独、多么渺小,好似一箱箱鲱鱼,被困在酒店里,一层压一层,一排又一排。这一天带给她的所有困惑都涌了上来,她首先想到那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白发占卜师,她穿了一层又一层,如此层层叠叠,只为让自己看起来更神秘,不过她也确实够神秘的。她对戴尔芬说,男人是奇特的工艺品,他们本不完美,就算我们全力以赴地去爱或不爱,结果都是一样。戴尔芬又想到菲德利斯,他们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一圈圈地走着。他的脸在冷峻的光线下显得很沉重,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能一吐为快。戴尔芬觉得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当小姑歇斯底里地从楼里冲出来时,他想问的是什么。她以为自己知道,可是她怎么能真的知道?

戴尔芬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读心者。吃饭的时候,菲德利斯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那似乎是一种警告:请勿靠近。或者他是用眼神告诉她,自己还沉浸在悲伤中,没办法做到和她心意相通。戴尔芬觉得父亲的酗酒问题导致她感受不到成年男子的爱,而自己之所以会考虑菲德利斯,是因为对他的儿子们的感情,孩子们就是她的软肋。

为了避免和小姑挨到一块儿,戴尔芬一直保持着固定的睡姿,这让她浑身酸痛。她小心扭动着身体,稍微调整了下四肢的位置,结果小姑的手一下子甩了过来,戴尔芬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回她肚子上。

“没有,”小姑用德语说,“把你的手指头伸出来。”

她在梦中呓语,闷闷的声音从围巾下透出来。她说的是童话中巫婆对汉塞尔说的话,似乎是在警告着戴尔芬。戴尔芬深深吸了口气,让四肢放松,大脑放空,静待入眠。

本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小姑是件令人头疼的事,结果这个难题被马库斯解决了。他夜里突发急症。对于马库斯来说,这是一次伟大而隐秘的胜利,虽然生病这件事并不是他有意为之,也不是他能预料到的,不过多年后,每当回想起来,他总觉得也许是自己冥冥之中已经预料到离开纽约、坐船去德国后会发生的种种。在准备启程的那个早晨,他双颊通红、目光呆滞。马库斯发了高烧,着急的菲德利斯天没亮就敲开了戴尔芬房间的门,想让戴尔芬陪在孩子们身边,自己出去买药。戴尔芬走进房间,挨着木床上的马库斯坐了下来。双胞胎迷迷糊糊地穿着衣服,边打哈欠边拉扯着袜子,她能感觉到他们心中按捺不住的兴奋。马库斯身上滚烫,嘴唇烧成了熟透的梅子色,他额头发白,呼吸急促。戴尔芬摸了摸他的手腕,脉搏跳动得急促且不均匀。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戴尔芬顺手拿走男孩们的脸盆,将马库斯的头扶在脸盆上。马库斯吐了一会儿,感觉好受了些,于是戴尔芬端着脸盆去了卫生间。她一丝不苟地将脸盆洗涮干净,又往盆里接了些冷水,将水端回房间,浸湿了手帕,轻轻为马库斯擦了擦额头和他那瘦削高耸且布满雀斑的颧骨,还有他的脖颈,耳朵,纤细的手腕和手臂。戴尔芬细致且充满关切地打量着他,完全没料到他的病情会发展得如此迅猛,同时也担心会同样迅猛地传染给其他人,不过好在没有变得更糟。

服用过阿司匹林的马库斯开始说胡话。戴尔芬坚决表示马库斯不能走,这次没有人反驳她,反驳也只会是白费口舌,不过小姑不甘心马库斯的票就这样作废了,她决意要把那张票卖掉。马库斯不必跟他们去德国的结局让她如释重负,甚至懒得掩饰自己轻松的心情。她用手捂着脸,在走廊里和马库斯道了别。戴尔芬蹲下来,拥抱了双胞胎,抓着他们有些扎手的外套,迟迟不肯放开,然后低下头闻了闻他们满是尘土味的头发。她握着双胞胎粗糙的小手,两个孩子亲吻了她,她抚了抚他们的额头。双胞胎缓缓地挣开她,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看得出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就这样,双胞胎走了,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下午一早,菲德利斯就把车开回了酒店,停在门口,他跑上去将发着高烧、踉踉跄跄的马库斯背到了大堂。戴尔芬跟在他身后,拖着仅有的行李。他们把大包小包都装进了后备厢,把马库斯放在后座上,给他盖了床毯子,他不安地问着“我们要去哪里”,一遍又一遍,问得他们都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要回阿格斯了,要回家了。”戴尔芬边说边为马库斯掖了掖盖在身上的羊毛长袍。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透着喜悦的光,这让她感到惊讶,同时又有些忧心,担心他会烧得更厉害,怕他烧糊涂了。菲德利斯还在给酒店经理付小费,感谢他这几日的通融。戴尔芬再次仔细检查了马库斯,觉得他应该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或许马库斯和自己一样,只是有点儿饿得发昏,只是因情况好转而感到惊喜。

菲德利斯负责开车,戴尔芬负责指路,就这样开出了城,很快车便驶入了北上的高速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随便闲扯着,一会儿聊起沿途的农田,说让人想起了达科他,远处的地貌和明尼苏达那里更像;一会儿又聊起谷仓,说那谷仓有多大,打理得有多好,这一路看过来就好像大萧条已经结束了一样。天空飘来些乌云,他们又聊起乌云,预测马上有风暴来袭。后来风暴没有过境,他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马库斯那里,中途停下几次,看了看他发烧的情况,又给他喂了些菲德利斯买的姜汁啤酒。马库斯睡得很熟,仿佛被药倒了一样。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有时甚至完全不说话,只是轮流开车,轮流在座位上睡觉。随着夜幕降临,最后一丝阳光渐渐消散,影子被拖得越来越长,最终完全融入周围的黑暗中,他们之前强行伪装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两人默默不语,气氛也越来越尴尬难耐。寂静变成了等待,等待变成了焦虑。

白天的时候,内心的烦躁不安一点点地吞噬着戴尔芬,那些该说的话挠得她心里直痒痒,不把想说的话直说出来实在不是她的风格。这样一味地逃避和反复地斟酌让她倍感煎熬,她不喜欢环绕在菲德利斯身边的这条隐形的险路。于是她坚定地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直到自己快憋不住的时候才呼出来,这个动作让她的心跳变缓,内心也平静下来。她决定不管菲德利斯想不想要一个解释,她都要说给他听。

“听着,”她脱口而出,“西普里安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我们没有结婚,我们也没有在一起做过什么,他不想。”

“不想?”菲德利斯手里的方向盘突然转了一下。他能想到的原因只是战争创伤夺走了西普里安的男子气概,他很难再想到别的原因。他不想?西普里安不想?她对这件事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他能肯定西普里安并非如此。那样的话,西普里安还能用什么不失尊严的借口拒绝呢?菲德利斯摇了摇头,但深入讨论或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不仅超越了他的英语表达能力,也超越了他的情感接纳程度,他只好直直地盯着前方的路。路上没有别的车,但他们的车速只有五十迈。他想说点什么让谈话继续下去,却又想不出来。

戴尔芬盘起腿,叉起手臂,耷拉着脑袋,像个闷闷不乐的孩子一样窝在座位里。方才的主动让戴尔芬有些难堪,于是决意暂且保持沉默。过了一阵儿,菲德利斯终于开口了。

“那又怎么样?”他声音低沉地说,“西普里安是马库斯的救命恩人,当时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马库斯从土堆里拖出来的。”

戴尔芬细想了一阵儿,想搞清楚菲德利斯这句话背后的真实含义。如果菲德利斯只是单纯因为西普里安而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就意味着他的内心深处是对她有好感的。可话说回来,菲德利斯一直没有表露心迹,有可能是因为西普里安,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这么做。他可能觉察到她还是单身——虽然这一点连戴尔芬自己都不能确定,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认为关于男性荣誉的事会给他们之间带来嫌隙,放弃就能让他们免于直面两人之间的芥蒂。

“我猜他不会回来了,”她说,“即便回来,也不会和我一起住了。”

他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就这样开出去好几英里,车灯将前方的黑暗劈开。她的回答不仅没给他带来任何安慰,还让影响整件事走势的决定权落在了他身上。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愿意接受他?还是说她只是断了和西普里安的关系?如果西普里安不再爱戴尔芬,那么自己表露心迹算不算背叛了儿子的救命恩人?一时间他思绪万千,纠结不已。战争结束后,他回来找伊娃时,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了。无尽的杀戮和难掩的悲伤让心中所有疑问都变得简单,命运就这样被定好了,没有含糊不清,没有丝毫疑虑。他传达了朋友的死讯,她晕倒在他的臂弯。他相伴在她的左右,帮她渡过难关,安抚她的情感。在面对巨大变故的时候,一切是那么容易,他们被命运推到了一起,而现在的情形却是个谜题。在菲德利斯看来,这件事会牵扯太多的人。这让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轮回。戴尔芬是伊娃最好的朋友,就像他是约翰尼斯最好的朋友一样,现在伊娃和约翰尼斯都死了,历史又要重演,就像他当时拯救了伊娃和弗朗兹一样,戴尔芬是来拯救他和孩子们的。

他至少可以像讲故事一样,把这些讲给戴尔芬听,而现在就是告诉她的最好时机。如果把整件事都说了,或许就能找到解决眼前这件事的办法,在讲述中或许能找到内心的答案。

不知不觉,一层薄雾渐渐笼罩了前路,在强烈的车灯照射下,薄雾缭绕。车在暗夜中不断前行,菲德利斯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故事从头讲起,从他和约翰尼斯的故事开始。

子弹射穿菲德利斯的下巴,他疼得晕了过去,是约翰尼斯把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这是约翰尼斯第一次救菲德利斯。约翰尼斯第二次救他是因为他的枪卡壳了,约翰尼斯替他打死了朝他猛扑过来的法国士兵。就这样,约翰尼斯救了菲德利斯两次,而自己却死在了令人战栗的胜利号角中。事情发生在战争的尾声,菲德利斯和约翰尼斯在一幢贵族豪宅的断壁残垣中待了两天两夜。这里是疯狂大撤退中的临时庇护所,所有伤员和死尸都被丢弃在这样的地方。不远处的连续轰炸让墙壁整日整夜地震颤。每次炮轰的间歇都显得短暂而漫长,窗户被震得粉碎,残破的玻璃随着轰炸带来的冲击如风铃般优雅地摇曳着。

他们躲在了二楼。待在楼下地窖里的伤者只会被闷死,因为下面全是寻求庇护的幸存士兵和散发着腐臭的死尸,到处都是尖叫声、咒骂声、哀号声和狂叫声。在菲德利斯看来,让朋友伴着风雨,和着音乐离去算是比较好的方式了。他内脏外翻,喉部冒血,已经很难判断是什么要了他的命——腹泻、腐烂的伤口,还是弥漫在溃败士兵中的极度绝望和疲惫,都已不得而知。约翰尼斯气若游丝地说:“老伙计,给我唱首歌吧。”在这间冰冷的房间,在这残破国土的一角,伴着玻璃碎裂的声音,菲德利斯唱了起来。之后,他把约翰尼斯放在地上,用母亲给他的代表着幸运的丝绸围巾蒙住了约翰尼斯的脸,但他没有勇气留下来将约翰尼斯安葬。就这样,菲德利斯离开了。一路上,他又看到更多的混乱不堪和死亡,他穿着那双大头靴走过这一切,走过他能走的一切,最终回到了有儿时的床、母亲、羽绒被罩、书、父亲、妹妹和伊娃的地方。他告诉伊娃,她肚里孩子的父亲是怎么牺牲的,然后……他对戴尔芬用德语说:“就这么简单,我们就结婚了。”

“你选择结婚,”戴尔芬低声说道,“是为了让小弗朗兹有一个父亲。”

“是的。”他这样说,是因为这是个简单的答案。他认为这也是戴尔芬想听到的答案,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答案。在他们搞清楚自己的内心感受前,他和伊娃的身体就给出了诚实的答案。他们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坦诚相见。在黑暗中,菲德利斯的脸变得严肃起来,这些旧事勾起的回忆让他再次陷入沉重的感伤,此时胸口就像被绳子捆住了一样,他需要通过调整呼吸来放松自己的情绪。他自然没有办法将这种感受和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分享。戴尔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她脱下高跟鞋,把脚放在座位上,蜷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着。他能感觉到戴尔芬的思绪已经被卷入一条他无法揣测的洪流里。过了很长时间,她总结道:“如果我们结了婚,历史就再次重演了。”

“正是!”戴尔芬的领悟能力让他感到吃惊。只是她并未完全理解,至少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样:这四个人的命运惊人地吻合。戴尔芬思索着,既然菲德利斯迎娶伊娃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对未出世的孩子的责任,那他绝不会乐意让这样的事重演。这倒是可以理解的,戴尔芬平静地想,心里舒了口气。因为随着孩子的成长,谁能确保两个人一定合得来呢?这点她也不能保证,她甚至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她爱的到底是这些孩子呢,还是父与子的这种组合?但至少在那一刻,在他们驾车划破漆黑的漫漫前路时,她承认自己也是爱着这个男人的。这时后座上的马库斯醒了,毛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探出身子,趴在前座上叫道:“爸爸。”

他刚睡醒,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痛苦:“给我唱首歌吧。”

戴尔芬不知道菲德利斯在儿子面前还有这样无限温柔的一面,还有给他们唱歌的一面。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在他们睡不着的时候,在伊娃让他唱的时候,还有他们生病的时候,菲德利斯就会用有些克制的嗓音给他们唱德国民谣。每当房间里充满这种舒心的回响,孩子们就会感到踏实。他唱了一首马库斯最爱的歌,马库斯总让他一遍遍地唱,他也就一遍遍地唱给他听,“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是这么悲伤。一个古老的故事,它叫我没法遗忘”。

这首歌唱的是女妖罗蕾莱的故事,非常有画面感。女妖们坐在巨石之上,用金梳子梳着自己金色的长发。男人们被她们的歌声吸引而来,渐渐将船靠近,他们为罗蕾莱的美貌所倾倒,却因此卷入水流湍急的礁石群,最终葬送了性命。戴尔芬并不知道这首歌,听了几遍后才渐渐理解了歌词的大意。她困惑地看着他,这个菲德利斯,一个平时追鸡赶羊的男人,一个一气之下就宰光烧尽一群杂种狗的男人,一个因沉痛悼念亡妻更添几分平静的男人,可也是一个把这段无解关系变得更加错综复杂的男人,是一个给儿子唱歌的男人。不知不觉地,像马库斯一样,戴尔芬也沉浸在了他的歌声中,最终平静地坠入黑暗的梦中。

菲德利斯的歌声回荡在空中,他听着两人深沉的呼吸,缓缓地朝着前路点了点头,哼起另一首更简单的歌,以保持清醒。他和约翰尼斯会在喝醉犯迷糊的时候哼起这首歌,而现在他不但不迷糊,反而记忆更清晰。时间的巨轮推着他们向前,远离德国,来到美国辽阔的平原,这里的战争不属于他曾经熟悉的宿敌,这里的战争早已结束,伟大的牺牲早已停止,鲜血也早已深深浸入这里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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