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化为乌有(2/2)
刘泳:你好,我叫刘泳,写小说的,出版人和批评家屁股什么味道,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写的那个故事,是听来的,还是你看见的?我恰巧也写了这么一个故事,为了证明一下,我告诉你,那个死去的车间主任,姓刘,那只猫,你没有描写,我知道,是黑白相间的花纹,尾巴尖也是白的,公猫。
女孩:你是谁?
刘泳:我说了,我叫刘泳。
女孩:哪个刘,哪个泳?
刘泳:原名是姓刘的刘,勇敢的勇,笔名改了一字,改成游泳的泳。
女孩:哦,本来挺勇敢,现在要随波逐流?
刘泳:游泳也可能逆流而上,你住哪?
女孩:你多大?
刘泳:我1981年生人,今年三十一。
女孩:你是老刘的儿子吧?
刘泳:有可能。这样,这么闲聊总是差点意思,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是骗子,我也相信你肯定跟我有点交集。我住在朝阳区阳光上东22号楼2单元5楼3。你要是方便,你过来一趟,我和老饶都不是北京人,都没回家,在这儿搭伙过年,你要是愿意,请你过来,有酒,一起守夜。
沉默。
女孩:我没兴趣,你们俩自己玩吧。
忙音。
饶玲玲说,困了,我得走了。刘泳说,留下帮我做个见证。饶玲玲说,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我们也是挺好的搭档,但是我们真没有那么熟。刘泳说,所以你是见证人的最好人选。刘泳站起来走进卧室,出来拿着一块带血的布。刘泳说,这是我爸当时穿的工作服的衣领子,烧之前,我偷偷把衣领子剪下来,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上。后来我一直跟我爷爷奶奶住,我爷在我高考那年死了,夏天,搬了个大西瓜回家,心脏病突发死在院子里,西瓜倒没有摔碎,滚到墙角。我当时住校,这是我奶后来告诉我的。过了五年,我奶死了,死在炕上,她那时已经糊涂了,我在旁边,她把我当做我爸,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长时间去哪了。也不赖她,我和我爸长得确实像。这些事情我没跟人说过,你说我们俩不熟,我们现在也许熟了一点,如果你也这么觉得,我请求你留下来,帮我把这件事情弄明白。饶玲玲想了想说,我陪你等到天亮,也别天亮,万一阴天下雪天不亮不好说,我陪你等到早晨七点,如果这女孩儿没来,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是你老婆,不能一辈子在你屋子里待着。刘泳说,好,你想再喝点吗?饶玲玲说,不喝了,你给我找件外套,冷。刘泳把自己的薄羽绒服给饶玲玲披上,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副新的一次性拖鞋和一副跳棋。刘泳把拖鞋放在门口,坐回来说,没事儿干,玩会跳棋吧,有时候我自己跟自己玩,你要红的要绿的?
刘泳的这间公寓位于朝阳区的南面,地势略高,房间面积大概九十几平,两室一厅,他已租了两年。家具都是自己买的,北欧风格,简单,硬朗,且无一不是米黄色,件数也不多,茶几,电视柜,餐桌,四把椅子。客厅里只有电视是黑色的,不过连电源线都没有连。卧室在南,书房在北。书房四个立式书柜,一个长方形书桌,从这头到那头,顶到了窗户底下,地下也满是书,有的书里夹着纸条。靠着北墙,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一点也许跟小说有关的提示性的东西,此时小黑板上写着:匕首/少年l/开枪的是人,提供子弹的却是上帝。
楼道悄无声息。刘泳下起棋来全神贯注。有时候会用手摸一下下巴,大部分时候双手支在桌子上,头垂直于棋盘,呼吸均匀。大概是凌晨两点半左右,楼道里的电梯门开了,随后是脚步声。脚步停在门前,等了几秒,手在敲门。刘泳说,你别动,一会下完。此时他的绿色棋子,已经有半数进入到饶玲玲的本营,而饶玲玲的黄色棋子,昏昏欲睡,如一条长蛇,都在路上。
女孩穿了一件黑色帽衫,挺瘦,但是也挺结实。
“撂下电话我就睡着了,睡醒了想起有这么一个事儿。”女孩说。
“把鞋搁这儿,这拖鞋是你的。”刘泳说。
“你家挺热,你是饶玲玲?”
饶玲玲有点不知该说啥,从没遇见这样的人。她挺想生气,给她一个白脸子,但是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了。不管怎么说,小说写得不错。
饶玲玲点头说,坐吧,喝什么?
女孩从怀里拿出一瓶白瓶牛二,52度,你们喝得惯这个吗?
她没化妆,黑色短发,脸很小,白白的。尖下颌,冷丁一看以为是高中生,仔细一看眼睛,也许超过三十岁,或许比刘泳还要大一点。那是一双常年没有休息好的眼睛。
三人落座,刘泳刷了三个玻璃杯,女孩(姑且还是称为女孩吧)和饶玲玲坐对面,他坐中间。玩跳棋呢?女孩说。她的面前摆着刘泳的棋子。刘泳说,打发时间,等你。女孩说,你咋知道我一定会来?刘泳说,感觉吧,你打车的钱,我可以给你。女孩说,给你省了。我离你不远,走过来的。刘泳说,你住附近?女孩说,不是附近,是一个小区,我住你旁边那栋,和另一个女孩合租,刚搬进来。你能不能干了?养鱼?两人干了一杯牛二。刘泳说,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小说写得很好,过去写吗?女孩说,我那也叫小说?就是闲着没事儿胡编乱造,当时叫了外卖,正吃大米饭,就署了名叫米粒。我啊,常年混在剧组,什么都干,剧务,美工,副导演,编剧,最近还当了几次演员。刘泳说,什么电影,我们看过吗?女孩说,肯定没看过,都是小制作,特矫情那种。我问你,你家有饺子吗?我来不为别的,过年想吃顿饺子,你有吗?刘泳说,速冻的行吗?女孩说,生的我都能吃一盖帘儿,就想这口了。饶玲玲说,我去煮吧,你们聊。刘泳说,冰箱左边那个门,第二层,厨房的灯在那。女孩说,你俩两口子?饶玲玲扭头说,两口子他告我灯在哪?女孩张口喝了半杯酒,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说,是我傻逼了,但是你们文学圈谁知道谁跟谁怎么回事儿。
刘泳不抽烟,但是家里有烟,也有烟灰缸。他戒烟五年,一根没抽过。女孩抽中南海,刘泳看着她抽了半根烟,说,听你口音,是东北人没错,我也不绕弯子,小说好,我表扬完了,我想问一问,这个事儿你怎么知道的?女孩说,我说完还能吃上饺子吗?等吃完再说。刘泳说,好,那咱们就等饺子。做电影有意思吗?女孩说,别没话找话了,咱们把跳棋下完吧。两人便下,女孩用饶玲玲的残棋,她也不往前走,就是处处堵刘泳的路,刘泳有时候偷偷瞥她一眼,她面带笑意,在这种消极的战法里得到极大的快乐。她的脖子很长,戴着一个银制的十字架,嘴唇有点干,时不时用舌尖舔嘴唇,黑眼圈如同刺青渗入肌肤。饺子好时,刘泳还剩一个棋子没有走进女孩的阵营,女孩的那枚棋子也死活不出来。开始吃饺子,女孩说,没有腊八醋。刘泳说,确实没有,遗憾,外酸里甜。女孩说,醋是绿的。于是继续吃,女孩吃了几个说,没有喜钱。算了,你这是速冻的。饶玲玲说,什么是喜钱?刘泳说,就是饺子包一个洗干净的钢镚,谁吃着谁新的一年走运。当年我们家年年都是我爸吃着。吃完了饺子,女孩和刘泳一人喝了一碗饺子汤。三人继续喝酒。
女孩说,吃得很好,你想把饺子抠出来也费劲了。刘泳说,肚子里的全是你的。女孩说,好,这故事我是听来的。刘泳说,听谁说的?女孩说,我姐。刘泳说,你这岁数,城市里不可能有俩孩子。女孩说,我是超生,所以我爸妈都没了工作,去你爸的厂子当临时工,刘主任是你爸吧。刘泳说,是。你继续说。饶玲玲说,我可以用手机录一下吗?女孩说,随便你。你可以选择录,我也可以选择怎么说。刘泳说,行,不录。饶玲玲把手机揣起来。女孩说,我家住南教堂那,你知道吧南教堂。刘泳说,知道,俄国人修的。女孩说,我爸是天主教徒,我爷也是,那教堂是老毛子修的,我们家跟着老毛子信的。所以我妈怀了我就给生出来了。我姐当时十八岁,没考上大学,在你爸车间当喷漆工,啊,对,那个后门的白叉,就是她喷的,其实是个十字架,喷歪了,我在小说里写的是胡编的。当时我姐和你爸,老刘,正在谈恋爱。爱得死去活来。饶玲玲看着刘泳说,我看这孩子没一句真话。刘泳抬起头说,少说多听。说完他对女孩说,我当时有感觉,我妈也应该有感觉。你姐叫什么?女孩说,忘了,你还想听吗?刘泳说,想,说吧。女孩说,我姐后来跟我说,活了这么长时间,遇见你爸之后才觉得活着有意思。我爸妈以前给她讲的那些道理,遇见你爸之后才觉得是真的。上帝就是爱啊。女孩喝了一口酒说,你爸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心是善的。那套德国机器,在其他很多车间没有开箱,只有你爸强令开箱使用。为啥?因为那时候工厂已经要完了,其他车间主任,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先让工厂倒了,然后把新机器弄到自己的小作坊里,工人裁掉三分之二。我姐说,这叫小舢板突围。刘泳说,嗯,有这个说法。女孩说,你爸是想救工厂,不想看着工人都回家,他那时候经常跟我姐说,工厂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让他们干什么去,最主要的是,北方没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你爸是宣传口出来的,还他妈文绉绉的。刘泳说,他写一手好字,你还是叫他老刘吧,我能稍微舒服点。女孩说,行,那就彻底第三人称。老刘答应我姐,做最后一搏,如果这套机器上了,还是不行,等他妥善处理完遣散工人的问题,就和我姐私奔,什么也不要了。饶玲玲没忍住,私奔?女孩说,是私奔,跑到更南的地方去。推着三轮车卖早点也行,一起背着货跑单帮也行,反正不能分开。那机器呐,谁也玩不转,主要是工程师心早散了,都在想自己的后路。几人出了事故,有一个年轻工人,刚来不久,很想表现,结果被咬掉一只手。刘泳说,老刘出事儿跟他有关系吗?
女孩站起来,在身后握住双手,把身体抻了抻。刘泳说,有关系吗?女孩说,坐太久了,你们作家怎么能一天坐那么久?刘泳说,那你动动。女孩说,嗯,我不想说了。刘泳说,什么意思?女孩说,没意思。你给我弄口水,喝完我走。刘泳说,哪不对了?女孩说,你是个写小说的,你说写到这时候怎么写?刘泳想了想说,卖了个关子?女孩说,你摆地摊卖吧,我鞋呢?刘泳说,也许应该写写这个姑娘?女孩把手移到身前,活动着手腕,说,继续说。刘泳说,如果是福楼拜的时代,也许应该从姑娘的头发和吃穿用度开始写。女孩说,不用扯那么远,头发可以。刘泳点点头说,黑发,大黑辫子。女孩说,颜色对,弄那么长辫子给机器绞脑袋?刘泳说,是了,黑短发,刘海过眉。女孩说,可以。刘泳看了看女孩说,身材不高,但是很挺拔,皮肤很干净。女孩说,可以。刘泳说,话不多,但是有脾气,有意思,说出的话招人听,遇见不对路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女孩说,喜欢看书吗?刘泳说,确实,老跑厂里的图书馆。女孩说,行,说说他和老刘怎么认识的?刘泳说,朋友,我毕竟是老刘的儿子,让我揣测这个伦理上有点问题。女孩说,你是作家还是儿子?刘泳说,都是。女孩说,首先是啥?刘泳说,好吧,我随便猜,女孩爱看书这点让她与其他女工不同,老刘注意到了。女孩说,太概然,新年联欢会女孩演了个节目。刘泳说,对,朗诵?女孩说,诗朗诵。刘泳说,沁园春雪?女孩说,屁。刘泳说,艾青?女孩说,戴望舒。刘泳想了一下,说,应该。女孩说,继续说,怎么私奔?刘泳说,老刘带上家里的钱,女孩带上一点首饰。女孩说,再带上一箱子吃的?你以为是羊脂球?老刘只带两百块人民币,剩下的留给老婆孩子,女孩带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两人要去哪?刘泳咬着牙说,实在猜不出来。女孩说,你身上流着老刘的血。北京。
女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据此回答,然后坐下说,挺无聊的哈。饶玲玲此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靠着盘子,嘴微张着,披着刘泳的羽绒服,因为个子高,身体如虾一样折着,好像鼻子不通气,一直用嘴吸气。刘泳看着她,意识到刚才她说困了是真困了,另外一层是,这件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事情,或者说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女孩说,跟那些受伤的工人没关系。是你们厂长。刘泳说,我都忘了厂长姓什么了。女孩说,有人记得。当时老刘老是半夜来写材料,其实有一个目的是和我姐幽会,我姐有一副老刘办公室的钥匙,下班之后她就自己进办公室,藏在柜子里,等老刘去而复返。刘泳说,嗯,他得接我放学,还回家陪我妈和我吃饭。女孩说,另一个目的是确实在写材料,他写五份,举报你们厂长副厂长四人,侵吞国家财产,挪用工人养老保险在农村买地给自己盖房子,等等等等吧,准备寄到五个部门。说实话,这些事情,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刘泳说,哦,最近才知道。女孩说,不知道厂长从哪听说了此事,便要弄死老刘,他自己不可能动手,就雇了一个人,他们当时详细地研究了车间的图纸,发现就在老刘的办公室的顶棚,有一个废弃的排风扇,通到外面房顶。几乎没人知道,多年不用,是当年按照苏联图纸建造的,后来觉得,东北风大,不用非得这么排风,就多年不转了。此人就是用一条绳子,顺着这个排风口下来的,然后又顺着绳子爬上去的。我姐已养成了习惯,她没敢开灯,因为开灯就会有人上来找老刘说话,老刘并不在,会露。她都是摸黑藏进柜子里,然后打开手电筒看书,累了就睡一会。那天老刘回得很晚,也许是打开柜门,发现她睡得很香,就没叫她,先坐在办公桌前写材料。杀人者悄无声息从他头顶降下,一刀就把他刺死了,然后拿着材料又顺着绳子爬上去,我姐醒时,看见人已经爬回顶棚了。
天更黑了,彻底安静。很难知道北京城到底有多少守夜的人,大部分窗子都瞎了,偶有几只灯笼亮着,好像哭红的眼睛。女孩说,我姐后来很少睡觉,老刘在她睡觉时死了,她可能对睡觉有恐惧吧。刘泳说,故事讲完了吗?女孩说,我很累了,但是还有一点。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我姐,这些事情都是她写信给我我知道的。第二天早晨,她从办公室的门走出去,就开始追踪这个杀人者,十几年了吧,终于在一个月前,把此人杀死在一个村庄的河边。她跟我说,她把他的双手割下扔在河里头了。
刘泳拿起酒来喝了一口。酒真凉啊,到了肚子里四方流散,无孔不入,刘泳连脚趾都觉得暖了。
刘泳说,厂长叫什么?女孩说,你不用知道。她说她累了,先歇一歇。刘泳说,嗯。女孩说,不过她歇完了还会上路吧,一个一个来,是吧,要一视同仁。刘泳说,你这个故事不错。女孩说,一般吧。刘泳说,如果老刘活着,也会觉得是个好故事。女孩说,不一定,也许他会觉得她永远躲在柜子里最好。女孩站起来说,我走了。我住很远,到家天要亮了。刘泳说,好,不送你了。女孩说,好,你坐好。刘泳点头说,不是一个小区?女孩说,不是。女孩推门走了出去,头也没有回。
饶玲玲动了动,没有醒。虽然姿势有点难受,但是她还能坚持。
刘泳走到窗前,看着女孩走出门洞,又走出大门。世界漆黑一片,如同海底,只有两个小姑娘在大门口放烟花,海马一样,似乎是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的一对姐妹。女孩对其中一个小姑娘说了什么,那姑娘把两支燃着的烟火递到她手里,她一手一个,展开双臂将其摇晃。火焰四处喷射,夜海浮动,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