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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步男(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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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应该是戴在手上的。是忘在公司了吗?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过。看起来自己是把手表丢在酒馆里了,不过我可不想再回去找了。

我一边迷惑着,一边下到地铁车站里。月台上有不少人,看上去都是趁着雨停从酒馆里出来的人,不少都显得醉醺醺的。有些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酒馆,打算招呼并不存在的服务生继续上酒,还有些人甚至像是想要拿着幻想中的麦克风继续唱歌的样子。我焦躁不安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月台的喧哗,而是因为我忍受不了对那些人的羡慕。那些家伙不明白自己的幸运啊!大概他们的一生中从来都不会碰上遇到自己不认识的好友的事。但是我却碰上了。这可真是一件至死都忘不了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过吗?会不会是我喝醉之后的抑郁症作祟?对,我还是应该回到店里去找我的手表,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可怕的。说不定只是店员忽略了。说不定是丢在别的地方了。也说不定是被什么人偷偷拿走了。

不过,要是店员记不得我曾经去过酒馆的事情呢?

店员不可能把每一个客人都记住吧。

就算是刚刚离开的客人也记不住吗?

可能本来就是记性很差的家伙,也可能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那么能不能把店里的所有店员都问问看呢?就算确实有个人记不住自己的事情的话,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记不得吧。

不是自己接待的客人,不会多注意的。

如果酒馆都没有了呢?

——如果酒馆都没有了呢?

往回家方向开的地铁进入了站台。我站在打开的地铁车厢门前,全身僵直,动弹不得。

地铁门关上了,把我一个人就这样遗弃在月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再然后,我开始缓慢地向着通往地面的楼梯走去。

酒馆真的会消失吗?其实,就算找不到,也不能说是酒馆消失了。因为我实在是个分不清方向的人,经常都会找不到想去的地方。

那么,如果,是我自己消失了呢?

我站住了。

我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消失是什么意思?看起来,我到底还是醉得不轻了。是该赶快回家了。如果出站的话,又要重新买车票了。不回店里固然找不到手表,但回到店里也未必能找到吧。如果回去而又没找到的话,就等于经受手表和车票的双重损失了。可是,就这样回家的话,手表可就确实损失了。呀,这该是博弈论里的极小极大策略吧——也就是预先推测出最坏的情况,然后按照利益最大化——换句话说,就是损失最小化——的方式来行事的一种策略。在目前的情况下,“就这样回家”的做法应该就是损失极小、利益极大的策略了。

我乘上了下一班地铁。车厢里许多人醉得都无法坐在座位上。这个时间总是这样,就好像是第三个上下班高峰一样。

在拥挤的人群中,我恍恍惚惚地想着。从建立自己的家庭以来,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每一天,走着同样的路线去公司,走着同样的路线回家,从来都没有一点变化。当然如此。这样简单的世界怎么会突然变化呢!我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会开始相信那个古怪男子的话?难道只是因为那个男子的话里带着阴森诡异的气氛?

啊,已经到站了。不赶快回家的话,又要被老婆埋怨到头疼了。咦,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下车?难道大家都在躲着我?我是非要在这里下车不可的。啊,终于下来了。自行车肯定被雨淋湿透了,很讨厌啊。又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坐垫擦一下,屁股肯定要挨冻了。这楼梯真是长啊。已经筋疲力尽了。啊,终于看到出口了。咦?弄错了?我不应该在这一站下车的呀。我怎么会认为这是我平时下车的车站呢?到最后还是白白损失了车票钱。而且到底要到几点钟才会到家啊?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看了看手表。

已经过了十二点。

突然之间,我惊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戴着手表?刚刚不是没有戴吗?难道那时候只是我的错觉?还是说,我在刚刚的什么时候已经去过店里把手表拿回来了?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真是怪事,怪事啊。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对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对了。今天在店里的时候,我是和大家一起喝酒的。可是接下来,店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为什么?

因为下雨了,大家都坐出租车回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才会和小竹田说话。

为什么会和小竹田说话?

因为是老朋友。

谁和谁是老朋友?

我和小竹田——不对不对,不是那样。我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那名男子,怎么能说他是老朋友啊?

这可真是从来都没体验过的一天啊。

看见自己家了。可是我应该是在相邻的一站下车的呀,一站路的距离,我就这样走过来了?或者是我自己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又乘了一回地铁?

小竹田说,手儿奈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大脑进行过处理才会存在的。这个男的肯定是精神错乱了。非常明显,是由于手儿奈的死,才导致我们去处理自己的大脑。反过来根本说不通。呀,也不对,说来说去,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的大脑接受过那样的处理吧。不过今天我和小竹田的见面可以算作证据吗?叫小竹田的这个男人的存在算是证据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快要发狂的大脑,挣扎着走回了家里。我在玄关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听到旁边的妻子在说着什么。

“……回来晚的话,应该早点打个电话回来,不然家里人会很担心的。”

“下雨了啊。”

“下雨了?奇怪,这边一点都没下啊。不过就算下雨,也不能算是不打电话的理由吧?”

“遇上一个朋友。大学同学。”

“哦,什么人呀?”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没理会妻子的问话,径直向浴室走去。

“不能告诉我的人?”妻子缠着问,“女的?”

我没回答。

“不说我也知道!”妻子在我身后冷笑着。

第二天还是个雨天。

我打着伞向车站走去。一路走,一路注意着道路两旁的景象。

那边,昨天的时候是长着树的吗?怎么好像完全没有见过的样子?这个地方有一个凹坑吗?怎么会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一家的门口怎么这么气派?小学旁边什么时候有一块空地了?

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一名男子默默地向我微微鞠了一躬。

我认识这个男子吗?也许他只是条件反射地和我寒暄一下?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男子?是不是我自己一下子想不起来呢?我到底该不该回应他一下呢?

我也默默地向那个男子微微鞠了一躬。

那个男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对我的答礼感到奇怪?他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我到车站了。

啊,车站的月台有这么宽吗?想不起来了。现在正在月台上等车的人里有我认识的人吗?还是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没有?

我低低地垂下头,等着地铁。

不能抬头。说不定会和某个自己记不得的熟人的目光碰上。

地铁来了。我飞快地挤进了车厢里。车厢里很拥挤,一个空位都没有。一会儿工夫,地铁就开到了地面上。我看着窗外,街上的景色零零碎碎地跳入我的眼睛里。

这个地方有家杂货店。那个地方有块墓地。这些地方到底是我直到今天才注意到的,还是到昨天为止都没有存在的?哎呀,已经到站了吗?我要下车了。不过,真的该在这里下车吗?从这个车站能到公司吗?

我上班的公司就在车站前面那幢极高的大厦里吗?一直到昨天为止,我的公司是在那里面吗?好像是那样的吧。可是自己也不敢十分肯定。这位前台接待员和昨天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吗?一直盯着看太不礼貌了,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偷偷看看——果然有一点儿不大一样的感觉。对了,我的办公室在几楼?五楼?六楼?嗯,是五楼,不会错的。啊,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公司的楼层了。走廊里正在走过来的是谁?那名男子是我的同事,还是我的上司?

我躲到走廊拐角的阴暗处。

“在干什么呢?”那个男子的声音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的。

“啊,没……没什么。”我扭过头,背对着男子。

一定不能去看声音的主人。看了的话,说不定会发现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果真是那样,那我……那我……我会发疯的。

“能帮我个忙吗,血沼?”

我大叫起来。声音的主人认识我。但是,如果我回过头让他看见我的脸的话,说不定他会发现我的长相和他认识的那个血沼完全不一样。那他就会认为我是在故意骗他,说不定会狠狠地骂我一顿。我决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脸。我继续尖叫着,一直到声音的主人胆怯地从我身边逃开为止。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只走固定的道路上下班了。如果走固定道路以外的路线,我就会变得非常不安。休息日的时候,不管妻子怎么说,我都一整天关在家里不肯出门。我害怕出去之后会看到街道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当然,我也知道就算真的有变化,也不见得就会发生别的什么古怪的事情,毕竟有很多原因会引起变化,比如说道路施工、新建大楼之类,可即使我知道这些原因,仍然会很害怕。

上下班的路上有时候会和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但我从来都不敢停下来,因为我害怕他们实际上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当然,就算真的不认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认错了,可是这种解释对于我自己来说却也越来越没有说服力了。

我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我不敢与任何人说话。我只敢与我自己说话。我构造自己的语言,我构造自己的世界。我要构造一个不会变化的、不会迷失自我的、无论何时都可以自言自语的世界。只有没有他人存在的世界,才是我可以安心生存的世界。为了这个目的,每一天我都决不去看多余的事物,决不去听多余的声音。我在无穷无尽的变化之中努力维持着自身世界的秩序。

是的。到了现在,我终于理解了那个叫小竹田的男子的话的意思。手儿奈是我们两个人悲剧的原因。时间被破坏了的世界就是因果律被破坏了的世界。原因和结果没有先后,没有区别。我们的悲剧作为原因,也就会引起手儿奈生存的结果。我们的世界就是手儿奈的一部分。呀,或许应该说,手儿奈才是我们的世界。这些也好,那些也好,都只是我的幻想,都是因为受到了只能认识因果律的头脑的限制而产生的扭曲。

我自己是不存在的。

世界是不存在的。

手儿奈同样是不存在的。

无边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要从这种无边无际的恐惧中逃出来。我的指甲深深掐入我的身体。无法忍受的痛苦。我回到了我自己的世界。

我常常会被这样的生活弄得筋疲力尽。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用尽可能小到即使妻子站在我身后都听不到的声音试着自问。

“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祭祀品。

“为什么人可以安定地生活?”

因为波函数可以坍缩。

“折磨我的是什么?”

是无法抗拒的命运。

“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因为波函数可以发散。

“你是谁?”

我是手儿奈。

(1) 狸猫:在日本的神话传说中,狸猫是一种神秘的动物,它们擅长使用障眼法,常常对人类搞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2) 《醉步男》的整个故事取材于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在传说中,小竹田与血沼都爱上了菟原,而菟原又无法在他们两人之中取舍,最后投河自尽,得知这一消息的小竹田与血沼也随之自刎。今天在日本神户市石屋川有处女坟、东求女坟和西求女坟三处景点,传说就是菟原、小竹田与血沼三人的坟墓。手儿奈说她的名字来源于古书,原因即在于此。

(3) 白凤医短:“白凤医疗技术短期大学”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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