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的感受(1/2)
当晚,“占星家”斜躺在沙发里,双臂交叉,帽子搭在额头,在书房的黑暗中琢磨着心里的担忧。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但他充耳不闻,沉思着他的计划。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随着犯罪时刻的临近,另一种更个人化的时间维度在正常的时间里加剧。他感到自己存在于两个时间中。一个是正常生活状态下的时间,另一个转瞬即逝,却让他心跳变得沉重,犹如竹篮里的水,从被思绪缠绕的手指间溜走。
置身于时钟的时间里的“占星家”感到另一种时间飞快且不停歇地在他的大脑里滑过,像电影一样,画面在高速滑过的同时以一种模糊的方式激怒他,让他筋疲力尽,因为他还来不及获得清晰的感受它就已经被另一个画面取代。于是,当他点燃一根火柴查看时间的时候,发现才过了几分钟而已,然而这时钟的几分钟在他的意识里因焦虑而加速,被赋予了另一种时钟无法衡量的长度。
这感受将他置于黑暗中,置于观望之中。他知道,在这种状态下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能在之后对他造成致命一击。
他并不太担心杀巴尔素特这件事本身,让他担心的反而是应该如何小心行事,才能让这件事不会被赋予不应有的重要性。尽管他需要制造出一个不在场证据,但却很难。他感到在黑暗中思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替身,一个被铸以情感、和他的模样完全相同的替身,长菱形的脸,双臂交叉,帽子搭在额头。然而,他无法明白那个与他关系如此紧密但内心却又如此迥异的替身到底在想什么。因为那一刻,他感到替身的存在比他身体的存在更为真实。后来,在解释这个现象时,他说那是情感在不同的时间尺度里的感受,就像人们常说的“一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无法思考对他而言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为他即将杀死一个人,让他的五升血液在体内停止循环,将他所有的细胞冷却,要人性命的事啊,像抹去白纸上的污渍一般,不留痕迹。“占星家”无法摆脱如此严重的问题,于是他在时钟的时间里感受到身体的存在,而与此同时,他的替身位于时钟无法衡量的另一种缓慢的时间中,神秘地沉思着,高深莫测,也许在琢磨着该制造什么样的不在场证据,让那个沉思中的男人大吃一惊。
因罪行的临近而变成了两个无论是所属时间维度还是性情都迥异的个体这件事,让他在黑暗里变得忧郁起来。
一阵可怕的疲惫侵袭他的肌肉、强壮的四肢以及骨关节。
雨水让沟渠里响起短暂的蛙叫声,然而他(他这样一个行动力很强的男人)却因焦虑而变得软弱,仿佛因为骨头软掉而无法站起来似的,“我,一个行动力很强的男人,”他对自己说,“待在这里,在时钟的时间里,因另一种我无法控制的时间而颤抖,那种时间让我放松了警惕。因为毫无疑问,杀一个人和宰一头羊是一回事,但其他人却并不这样以为,尽管其他人在远处,尽管他们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但这异常的时间维度让他们靠近我,我几乎动弹不得,仿佛他们在那里,在阴影里,暗中监视着我。让我瘫痪软弱的一定是潜意识里的时间,是潜意识里的‘占星家’,他把想法留给自己,让我在需要想法时像一只被榨干的橙子一样。然而,巴尔素特一旦死了,生活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事实上,只要这个状态赶快过去,的确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又点燃了一根火柴。房间充满了晃动着影子的箭头。时间过了不到一分钟。许多想法在他的脑中同时发生,被装在这极度短暂的时间里,要是换作在时钟的时间里,那些想法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能装下。他出生在四十三年零七天前,过去不断地被当下吞噬,而当下亦是如此地转瞬即逝,在每一个当下他都是一分钟后的“占星家”,存在于下一分钟或下一秒。此刻,他的生活聚焦在一件还不存在(但会在几小时后发生)的事情上。他仿佛一张展开在时钟的时间里的弓,弓里蓄势待发的暴力向时钟的时间传递着另外那种让人不安的时间超凡的张力。
尽管他曾经很多次说过,假如有机会杀人,他绝不浪费机会,但那神秘的时间维度依然让他忧心忡忡。接着,他开始想象一场独裁统治,通过无数的枪决得以维持政权,他通过想象人们被枪决的画面来逃避此刻的恐惧。他想象在平原的中央躺着一具渺小的尸体,当他将尸体的长度与他强权统治下的土地的几千千米长度相对比时,他确信一个人的生命毫无价值。
那个人在土地里腐烂,而他在消灭了身长不过他统治土地长度几百万分之一的人体障碍后,继续横扫千军。
接着,他想到列宁,列宁搓着双手,对苏维埃代表不断重申:
“都疯了吗?干革命怎么可能不杀人?”这让“占星家”欢欣雀跃。他将会在他的社会里采用这一准则。未来门派的掌门人都需要被严格灌输这种政治理念;这个想法让他再次满怀希望。接着,他想到,所有的改革者都应该与过时的理念(组成他思想一部分的过时的理念)作斗争,他意识到,当下所有的犹豫不决都来自还未获得认可的原则与已建立的原则之间的冲突。
时间在被他思绪缠绕的手指间流逝。
今天的杀人犯将是明天的征服者,但在明天到来之前,他需要忍耐包含了昨天的所有肮脏邪恶的当下。他恼怒地站起身来。雨还在下着。他走到门口的台阶,凝视着黑暗的花园,树叶和灌木在缓缓落下的厚重雨水中颤抖。黑色的阴影仿佛一只怪兽,在黑暗中沉重地喘气。潮湿的土地变成了赭石色……他站在黑夜里,他那样一个强大的男人,一个伟大事业的缔造者,却没有幽灵在黑暗里现身来确认他的存在。他问自己,前辈们是否也像他这般优柔寡断,抑或他们相信死亡会赋予下定决心的人一件盔甲,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向着目标前进。然而,死亡真的重要吗?他对自己说,对于哲学存在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人种,而不是个体;但他的感受却对此充满了质疑,并违背他的意愿,将他所需要的时间劈开成奇怪的两部分。
一道闪电在巨大的云朵之间生成道道蓝色。
“看见接生婆的男人”站在台阶的一侧,全身湿透,头发凌乱。
“啊!是您!”“占星家”说。
“是的,我是想来问问您,如何理解这句经文:‘上帝的天堂。’这句话意味着有别的不属于上帝的天堂……”
“那是属于谁的?”
“我的意思是,也许有一些天堂里并不存在着上帝。因为经文又说道:‘新耶路撒冷将会降临。’新耶路撒冷?指的是新教?”
“占星家”想了想。他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但为了在对方面前保持威望,他必须得做出回答,于是他说:
“我们这些受神启示的人,心里都明白新耶路撒冷即是新教。正因如此,史威登堡e(1688-1772),著名瑞典科学家、哲学家、神学家和神秘主义者。——译者注才会说:‘既然上帝无法在我们的面前显现,但又昭示过他将会降临并建立新教,那么他会通过一个人来实现它,这个人不仅会接受该教会的教条,还会将它公之于世……’但您为什么只读了这一句就认为一定还存在着别的天堂呢?”
布纶堡躲进门廊里,看着在雨中喘息的黑暗,说道:
“因为可以感受到天堂的存在,就像爱一样。”
“占星家”惊讶地看着那个犹太人,对方接着说道:
“就像爱一样。如果爱在您心里,您感到天使让您的爱愈加强烈,您又怎么能否定爱呢?四个天堂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必须承认,《圣经》里的语句都很神秘,否则那本书就会变得十分荒谬。某一天晚上,我读到《启示录》。我想到将要杀死葛利高里欧,很难过,在心里自问我们是否有权利杀人见血。”
“勒死人是不会见血的。”“占星家”反驳道。
“当我读到‘上帝的天堂’那部分时,我明白了人类悲伤的缘由。上帝的天堂被黑暗教会否定了……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犯下这么多罪恶。”
在黑暗中,布纶堡孩子气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悲哀,仿佛在哀悼自己被真正的天堂排除在外似的。“占星家”说道:
“那个在梦里与我说话的长着翅膀的人曾对我说,黑暗教会的尽头已经不远了……”
“应该是的……因为地狱一天天变大。获得救赎的人是那么少,与地狱相比,天堂比海里的一粒沙还要渺小。地狱一年又一年地变大,理应拯救人类的黑暗教会让地狱一天天膨胀,悲哀的地狱长啊,长啊,根本没有让它变小的可能。天使们恐惧地看着黑暗教会和炙热的地狱,地狱像水肿病人的肚子一般肿胀。”
“占星家”换了一种装腔作势的语调,反驳道:
“正因如此,那个长着翅膀的人才对我说:‘去吧,圣人,去启蒙人类,宣告好消息。驱逐那些反基督的人,把新耶路撒冷的秘密告诉布纶堡,”“占星家”突然抓住对方的一只胳膊,说道,“你难道忘记了你的灵魂与天使交谈,你在路边递给他们白面包,你让他们坐在你茅屋的门口、为他们洗脚吗?”
“我不记得了。”
“你应该把它记在心里。要是上帝知道了会说什么?我应该如何向新教会的天使担保你的灵魂?他会问我:‘我亲爱的子民、虔诚的阿尔丰怎么样了?’我应该如何回答?说你粗俗愚昧。说你忘记了自己曾受过天使的眷顾,如今每天像个傻瓜一样在角落里放屁。”
布纶堡极度气恼地反对道:
“我没放屁。”
“你放屁声音还很响亮……但那不重要……新教会的天使知道你的灵魂十分虔诚,知道你是黑暗教皇巴比伦国王的敌人。正因如此,你才被挑选成为那个将遵照上帝的指示在地球上建立新教的人的朋友。”
雨水轻声落在无花果树的叶子上,刺鼻柔软的黑暗在夜晚释放出湿润的植物气味。布纶堡严肃地作出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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