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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婆妈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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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大钟从罗马运回来了。妈妈在马桶池背后藏了一颗巧克力蛋,路易斯马上就把它找出来吃掉了,这在学校宿舍里可是绝对办不到的,因为修女们认为,吃太多巧克力对肝脏不好。妈妈还以为,他仍然相信大钟在绿色星期四会飞到罗马,在复活节星期日装满巧克力蛋后飞回来 [86] ,就像她也觉得他仍然相信送子仙鹤、尼克劳斯圣诞老人和产子花椰菜一样。或者觉得他还相信德国人在14-18年偷了她故乡村子巴斯特赫姆里的教堂大钟好去造炮弹这个童话。

大钟整个上午都在响。在路易斯去买葡萄干蛋糕和小面包的路上,他并没有发现哪个身着节日服装的路人对这让空气颤动而传递耶稣受尽痛苦磨难后复活的喜讯的哐当声表露出敬畏或者惊讶。这个世界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不基督了,管家嬷嬷总爱这么说,人们已经把灵魂丢掉了,却都一点没有察觉到。

爸爸穿上了他的浅米色西装,说:“来吧,小伙儿。”

路易斯必须得跟着去看婆妈妈,爸爸那位身患残疾的母亲。爸爸走得飞快,到了贝斯腾市场才放慢了脚步,在电影院“前进”的门厅里停下来,红色青年团定期在这里聚会,唱叛逆的歌,然后摇着旗敲着鼓在茨维凡根姆大街上游行。爸爸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星期放映的电影的照片。化着刺眼浓妆、只穿内衣的女孩互相搂着,挑逗地看向路易斯。水手们张大着嘴唱歌,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软腭了。一个穿着晚礼服、身材丰满的金发女郎被一只从浆洗的白色硬袖套里伸出的晒成棕色的手杀死了;刀子插入了她高耸的胸部,她满脸惊恐,她认出了凶手,她的亮金色头发闪闪发光,像是圣徒的光环。

“又是这么一出法国的沃德薇剧 [87] 。”爸爸说,他的身体离开了挂满邪魔照片的门厅,可他的头还顽固地在那儿转了又转。

“在这些法国电影里从来看不到什么正经东西,”爸爸对婆妈妈说,“要么根本没啥意思,要么就庸俗,总是爱来爱去的 。政府居然不来管一管!是啊,这都是从法国来的电影,那里可是犹太人布鲁姆 [88] 掌大权。而我们的首相皮埃罗 [89] 呢,这个皮埃罗就会走钢丝,还是就着法国音乐的拍子。”

“唉,别说了,斯塔夫,”婆妈妈说,“比起霍勒的蒂尼克 [90] 人们可不就更想看个漂亮的光身子的法国妞吗?”

“妈,虽然你是我母亲,我也尊敬你,可是这回我必须要反对你两句了。普通老百姓,工人,当然更想看下流玩意儿,但这只是因为他们不知好歹。所以,我们必须让人看些好榜样,免得我们的弗拉芒青少年都被这些法国来的垃圾污秽给毒害了。”

婆妈妈将她沉重臃肿的身子挪到了安乐椅里,朝路易斯微笑,在这一刻路易斯喜欢她超过世界上其他所有人。当他走进屋的时候,她往自己胸口抓了一把,然后在他脸颊上、脖子上吧唧吧唧亲了六七下。“我的小宝贝,我的小伙子。”她叫道。而他也没有反抗她用肉嘟嘟的手臂夹紧他。

她四年前摔坏了髋骨,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壁炉边的安乐椅里。她那双善良的、水汪汪的、警觉的眼睛,她那皮肉松弛、陷进脖子上数不清的干瘪皱纹中的面颊都让她像一只哈巴狗。在她平平贴着脑袋的粉红色耳朵上挂着丝绸般的单薄白发。

“我听到的这是啥话哟?你也被他们毒害了吗,路易斯?”她边问边哧哧笑了。

“是啊。”路易斯串通好了似的大笑。

“妈,”爸爸说,“你这儿还找得到一块涂了点东西的黄油面包?”

“海伦娜。”婆妈妈吠道。海伦娜姑妈迅速冲进了房间,就好像她早就在楼梯上坐着待命了一样。她往路易斯的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

“好一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儿啊!是时候把你带到蒙特卡洛 [91] 去了。我们要让他变成个真正的舞蹈家 。”

“海伦娜,小伙子快要饿死了。”婆妈妈说。路易斯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还是爸爸。一只装了腌鲱鱼的大陶碗摆到了桌上。在他母亲随意掠过的目光下,爸爸拼命往前弯下身子,眨眼间就吃掉了三条鲱鱼。母亲喂养孩子。

“看样子,你的康斯坦泽做不出这样的菜吧?”婆妈妈说。

“给她二十年也做不出来。”爸爸说。这个出卖妻子的丈夫。

“妈妈不会用醋来腌的。她会用肉汁来浸鲱鱼,配柠檬汁。”路易斯说。

“为啥不行呢?”婆妈妈说,“这样做有时候也挺好吃的。”

爸爸喝了三杯轻度啤酒。海伦娜姑妈往一个镶心形金属框的椭圆形小镜子里照了照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过身来;她用骷髅头式的咧嘴笑露出了一口(对塞涅夫家族来说完整洁白得不自然的)牙齿。“觉得咋样?”她张大着嘴问。

“好极了。”爸爸边说边在碗里挑出最肥的鲱鱼。

“她专门去求过她父亲的。”婆妈妈愤愤不平地说,“第一次是在新年,然后是她生日,然后是复活节。她好声好气地求他。‘求求你了,父亲。’你猜他怎么说?‘谁要能像你今天中午这样子吃牛排,不会有什么坏牙齿!’我只能自己掏腰包给她钱。女孩都不敢走到街上去了。路易斯,一个父亲怎么能对自己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

教父这两年以来就没和自己的妻子再说过话。他睡在婆妈妈身边,在紧贴着安乐椅的桌前吃饭,在离她两米外的地方读报纸,同自己的儿子女儿聊天,但从来没有一句话说给他的法定妻子。“弗洛伦特,告诉你母亲,她要给我准备好星期四的衣服。”——“海伦娜,这里是六法郎,交给你母亲去买止痛药。”她就坐在那儿,怒气冲冲地烧饭。一开始,在两年前,她还会有反应。“听着,你这个吹牛皮的,我不是聋子。”或者,“你这个死脑筋,你就不能自己跟我说啊?”但她拿(铁面具上的)冷漠表情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一阵她还会叫嚷“抽风鬼”“贱骨头”“蠢牛”,但她后来也沉默了。

“理解理解他吧。”爸爸说。

“要我理解他?对这么个烂人有什么要理解的,他居然对自己20岁就开始掉牙齿的女儿说出那样的话。”

“二十二岁。”海伦娜姑妈说。

“你看看,只要我们说到了他,我就喘不过气来,心跳都加快了。”

“你要减减肥了,”爸爸说,“毛病就在这儿,没啥别的。”

“这可都是水,”婆妈妈说,“剩下的就是皮包骨头了。”

“你还不乖乖吃药。”海伦娜姑妈说这话,就像是远方学校里的一个修女在说游戏场上最小的孩子。

“我干吗要吃那些药呢?我的命反正都在我们的上帝手上。”这个晃荡着的满满当当的水袋说,“要不就在漆特勒手上。”

“是希——特勒,妈妈。”

“你怎么想的,斯塔夫,他们能挡住漆特勒吗?他最近的表现就像个疯子。”

“谁要想阻挡他,趁早吃饱穿好了。记住我的话,妈妈,理想所在,雷打不动。如果一个人或整整一个民族能为自己的信仰牺牲生命,那谁都没法对抗。”

“你看到报纸上那张国王照片了吗?他还在哀悼。他肯定眼睛都快哭瞎了。这样一位国王,遭受了这么多悲痛,还怎么能走进饭店或走上足球场,他只能蹲在自己的王宫里了。”

列奥普德国王的悲伤现在主宰了她那狗一样的眼神。我必须照看好她,路易斯想,她不会活太久了,水袋很快就会爆炸了。

“他很可能来看业余戏剧组的竞赛。”爸爸说,“我们‘莱厄河之子’真是不走运,我们的社团主席刚刚决定这次不参加竞赛了。他认为,由于战争动员,人们不会对严肃戏剧有兴趣。原来我们想在教区礼堂演《我们主的审判》或《我们人民的孩子》。但是我们主席认为,国难当头,我们不能给大家上这样难消化的菜,只能来点小点心,这样就会有许多观众来看,我们就能好好挣一笔钱捐给‘为士兵送包裹行动’了。我们现在为《快乐农夫》跑龙套,是‘布雷德尔 [92] 之子’要演的戏。这样的轻歌剧最好让大家热身了。漂亮的戏服、好听的歌声、感人的音乐。大家脑子里就会想点别的东西了,时间就会这么舒舒服服地过了。”

“这倒真不赖。”婆妈妈说,不太信服的样子。她和身在远方的修女圣盖洛尔夫一样,遭到侵害,柔弱易碎,但在敌人面前还是坚定不移。我要照看好这两个女人,这是我的使命。爸爸翻看报纸《莱厄河回声》。

“你看看这个。这整版的广告。这都是啥玩意儿。喜尔薇可灵牌发胶、阿司匹林、奇利奥牌番茄、国家彩票。而我这个严肃、独立的印刷商要在一份用最现代化的德国机器印出来的比这清晰漂亮上百倍的报纸上为他们打个广告,他们就会说:‘哦,塞涅夫先生,我们已经在《莱厄河回声》上发过广告了。我们首先是天主教徒,对不对?’——‘那我呢,我就不是天主教徒了?’——‘是,您当然是,塞涅夫先生,但是您更是一位信天主教的弗拉芒主义者。’哪里都只有政治!”爸爸嚷道,“这就是场瘟疫!”

婆妈妈朝路易斯挤挤眼睛。

“别对那些事儿太在意,小伙儿。”她说,“政治呀,那些大人物的乌七八糟呀。还不如看看你能不能经常到这个小地方来,最好每天都来。如果不行的话,吃点李子干,这样你就会觉得轻松了,心里也畅快了。其他的都是瞎扯,白费精力。”

海伦娜姑妈陪着她走下阶梯,走到房门口。

“别忘了,路易斯,我们要一起去‘蒙特卡洛’跳舞的。”她又想在他屁股上拍一下,但他躲开了。在她关上门之前,她又亮出了她的新牙齿。

在坚定地走了几步后,爸爸转过身来。他从上到下打量着这栋房子(他有一次当着修女长的面,把它描述成“我父亲的贵族府邸”),就像是要给它估价,好在他父母死后卖出去似的。或者,他是在墙上装饰里找裂缝,找堵塞屋檐水槽的鸽子,找破碎的窗玻璃。然后,爸爸蹲坐下来,透过地下室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婆妈妈现在肯定也看到他了,因为她在房门锁上之后还朝街上望了几分钟。现在她看到自己儿子就在眼前,他身后是骑自行车的和半棵梧桐树;她肯定想得到路易斯也在一旁,只因为她最疼爱的孙子根本不想费劲弯下腰,所以才看不到的。

“她在向我们挥手吗?”

“没有。”爸爸说。他凄凉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是哦,我母亲。”

他们朝市场方向走。不是往家走。不是去妈妈那儿。爸爸给我布下了一个陷阱,他要带我去哪儿?

“我母亲是一个圣徒。”爸爸说。音调很有强迫感,这句话不允许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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