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送眼镜的军官说:“现在他去看天堂的美景,不再需要眼镜了。”他策马离去。
哈里发的尸体从马鞍上倒下来,由于脚被马镫子绊住而倒悬着,马拖着尸体行走,一直拖到朗巴尔多的脚边。
看到死去的伊索阿雷倒在地上,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甚至有些自相矛盾,其中有替父报仇雪恨终于成功的喜悦,有对自己打碎哈里发的眼镜而造成他的死亡的方式是否算完成报仇责任的怀疑,有在突然间发现自己追逐的目标丧失而感到的惊怔,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只存在了短暂的时刻。然后,他觉得那在战斗中一直压在心头的复仇的思想重担已经卸掉,心情格外轻松。他可以自由奔跑了,可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了,仿佛脚上生出了翅膀,可以飞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一心想着杀哈里发,根本没有注意到战斗的进程,也无暇去想战斗的结局将是什么样的情形。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就在这时他才感到恐惧和惊悸。遍地尸首狼藉。人们倒在他们的盔甲之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像是一些胸甲、腿甲或其他的铁护身器成堆地倒在地上。只有些胳膊或大腿还翘在空中。沉重的盔甲有的地方裂开口,内脏从那里暴露出来,仿佛在铠甲里面装的不是完整的人体,而是马马虎虎地填放着一些腑脏肚肠,一遇裂口就往外淌,这种残酷的景象使朗巴尔多激动不安。他难道能够忘记曾有一些热血男儿使这些铁壳活动起来并赋予它们生气吗?每一件铠甲下都曾有过一个生命,只有一件例外,或者说,他觉得白甲骑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此时遍布整个战场。
他策马快行。他不愿遇见活着的人,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他来到一个小山谷。这里除了死尸以及在尸体上嗡嗡叫的苍蝇,不见人的踪影。战斗进行到了暂时休战的时候,或者激战转移到战场的另一头去了。朗巴尔多在马上仔细察看四周。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骑马的武士在一座山梁上出现。他是一个撒拉逊人!只见他迅速地打量周围环境,勒紧辔头逃跑了。朗巴尔多扬鞭抽马,紧追过去。现在他也来到山梁上,他看见那个撒拉逊人在远处的草地上飞驰,一下子又消失在一片核桃树林里。朗巴尔多的骏马像一支利箭射出,它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次奔跑的机会。年轻人很高兴。终于,在毫无生气的外壳之下,马像一匹马,人像一个人了。撒拉逊人向右拐弯。为什么?此刻朗巴尔多肯定自己能追上他。可是另一名撒拉逊人从右边的灌木丛中跳了出来,截住他的路。这两个异教徒转过身来,一齐面对着他:中了埋伏!朗巴尔多举剑迎面冲过去,并大声喝道:“胆小鬼。”
后来的那个与他交上手。只见他那黑色的头盔上缀着两只角,简直像只大胡蜂。青年挡住对方的一击,并将它推回去,使对方的刀背撞击到他自己的盾牌上,可是马突然偏向,原来原先的那一位向他逼近了,此时朗巴尔多不得不将长剑与盾牌并用,亦攻亦守,他只能让自己的马夹紧腿在原地左右移动。“胆小鬼!”他大声喝斥,他真的动气了。这真是一场苦战,他一个人同时对付两名敌人,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真是精疲力竭了,也许朗巴尔多即将死去,此时世界肯定还是存在的,他不知道现在去世很可悲还是不大可悲。
那两位一齐向他杀过来,他后退。他紧紧握住剑柄,仿佛是抓住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他的剑脱手,他就将惨败。就在这时,就在这危急关头,他听见快马疾驰的声音。两个敌人听到这声音,如同听见战鼓一般,一齐从他身边撤离。他们举起盾牌防护着向后退却。朗巴尔多也转过身去,他看见从背后来了一位身佩基督徒军队标志的骑士,在铠甲之外穿一件淡紫色披风。他疾速地旋转一支轻便长矛,将撒拉逊人逼退。
现在,朗巴尔多与不相识的骑士并肩作战。骑士一直在旋转着长矛。敌兵中的一个使了一个虚招,想从他手中打掉那支长矛。而紫衣骑士此时将长矛在背架的钩子上挂好,抽出一把短剑。他向异教徒扑过去,两人开始搏斗,朗巴尔多看着这位不相识的救援者那么灵巧地使用短剑,几乎忘掉了别的一切,呆呆地站着欣赏。可是,只是稍待片刻,另一名敌人向他扑来,两人的盾牌重重相撞。
于是,他在紫衣骑士的身旁拼杀起来。每当敌人由于一次出击失败而后退时,他们两人就迅速交换位置,互相接替地与对手交锋,就这样以他们各自不同的熟练兵法搅得敌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在一个战友身旁作战比起孤身奋战要美得多:互相鼓励,互相安慰,有敌人当前的紧张感与有朋友相伴的欣慰感汇成的那么一股热力。
朗巴尔多为了振奋精神,不时向同伴呼喊两句,那位一声不响。青年明白在战斗中以少出大气为好,他也不出声了。但是他没能听见同伴的声音,感到有点遗憾。
激战更趋紧张。紫衣勇士将他的那个撒拉逊人掀下马。那人双脚落地,就向灌木丛中逃窜。另一位向朗巴尔多猛扑过来,可是在交战中折断了剑头,他怕被生擒,掉转马头,也逃走了。
“多谢了,兄弟。”朗巴尔多向他的救援者说道,同时掀开面罩,露出脸来,“你救了我的性命呀!”并把手伸给对方,“我是罗西利奥内侯爵家的朗巴尔多,青年骑士。”
紫衣骑士不答腔。他不报自己的姓名,不握朗巴尔多伸出的手,也不露脸。青年面色绯红:“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只见那位拨转马头,飞驰而去。“骑士,尽管我欠着你的恩情,我仍将把你的这种表现看成对我的一次极大的侮辱!”朗巴尔多大声嚷着,可是紫衣骑士已经走远。
对无名救援者的感激,在战斗中产生的默契,对出乎意料的无礼态度的愤怒,对那个神秘人物的好奇心,因为胜利即将平息而尚未平息的顽强拼搏的劲头,都令朗巴尔多欲罢不能,于是他催马前行,要去追踪紫衣骑士,并大声喊:“不论你是什么人,我定要报复!”
他用马刺踹马,踹了一下又一下,可是战马毫不动弹。他拉拉马嚼子,马头朝下坠。他拨动马鞍的前穹,马摇晃几下,就像一只木马。他只得动手拆卸马衣。他揭开马的面罩,看见马翻着白眼:它死了。撒拉逊人一剑从马衣上两片之间的缝口中扎进去,刺中了心脏,如果不是铁马甲将马蹄和马胯扎紧,使得马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地僵立着,这马早就摔倒了。霎时,朗巴尔多对这匹忠实效劳直至站立而死的勇敢的战马的痛惜之情压倒了心中的怒火,他两手搂住那匹如雕塑般挺立的马的脖子,吻它那冰凉的面颊。后来他镇静下来,擦干眼泪,跳下马,跑开了。
可是他能上哪里去呢?他沿着依稀可辨的野径小道乱跑,来到一条河边,岸边杂树丛生,这附近已看不出战争的迹象。那位陌生的武士的踪迹已消失。朗巴尔多信步向前走去。他泄气了,明白那人已经逃脱。但是他仍然想:“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哪怕他在天涯海角!”
经过了那么一个火热的早晨,现在最折磨他的是干渴。他走下河滩去喝水,听见树枝响动。一匹战马被一根绊绳宽宽松松地系在一棵核桃树上,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笨重的马衣被卸下来,摊放在离马不远的地方。无疑是那位陌生骑士的马,那么骑士不会太远了!朗巴尔多钻进芦苇丛中搜寻起来。
他来到岸边,从芦苇叶子里探出头来,只见武士就在那边。他的头和背还缩在坚硬的头盔和胸甲里,就像一只甲壳动物,然而大腿、膝盖、小腿的护甲已经脱掉,总之,腰以下全部赤裸着,光脚踩着河里的石头,一蹦一跳。朗巴尔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赤裸的部分表明是一个女人:生着金色细毛的光洁的小腹,粉红色的圆臀,富有弹性的少女的长腿。这个少女的下半身(那有甲壳的另一半现在还是一个非人形的无法形容的模样)旋转一圈,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她将一只脚跨在一道溪流的一侧,另一只脚跨在另一侧,膝盖弯曲,带着臂甲的手支掌在膝上,头向前伸,背向后弓,姿态文雅而又从容不迫地开始撒尿。她是一个匀称完美的女人,生着金黄的汗毛,仪态高贵。朗巴尔多立刻为之倾倒。
年轻的女武士走下河岸,将身子浸入水中,轻快地浇水洗浴,身体微微颤栗。她用那双粉红色的赤脚轻捷地跳着跑上岸来。这时她发现朗巴尔多正在芦苇丛中窥视她。“猪!狗!(德语)”她厉声怒斥,并从腰际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掷过去。那姿势是妇女大发雷霆时朝男人头上摔盘子、扫帚或随便抓到手的一件什么东西的那种狠狠的一掼,失去了使惯武器的人的准确性。
总之,没有伤着朗巴尔多头上一根毫毛。小伙子羞怯怯地溜开了。可是,过了不久,他渴望再见她,渴望以某种方式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他听见马的前蹄踢蹬,他向草地跑去,马已不在那里,她走了。太阳西沉,此时他才想起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长时间的徒步行走之后,他感到身体十分疲劳,接踵而至的幸运事使他的大脑受到刺激而呈现兴奋紊乱的状态。他实在太幸运了。复仇的渴望被更加令人焦灼不安的爱的渴望所代替。他回到宿营地。
“你们知道吗?我替父亲报了仇,我胜了,伊索阿雷倒下了,我……”他语无伦次,说得太快,因为他急于讲到另一件事情,“……我一个对付两个,来了一位骑士援助我。后来我发现那不是一位武士,而是一个女人,她长的很美,我不知道脸生得如何,她在铠甲外面穿一件紫色披风……”
“哈,哈,哈!”帐篷里的同伴们哄笑起来,他们正专心地往伤痕斑斑的胸脯和胳臂上抹香膏,浓重的汗臭味从身上散发出来。每次打完仗脱下铠甲,个个都是一身臭汗。“你想和布拉达曼泰好,小跳蚤!你以为她准会要你吗?布拉达曼泰要么找将军,要么同小马倌厮混!你再拍马屁也休想沾她的边!”
朗巴尔多无言以对。他走出帐篷。西斜的太阳火一样通红。就在昨天,当他看到日落时,曾自问:“明日夕照时我将是什么样呢?我将经受住考验吗?我将证实自己是一个男子汉吗?我将在走过的大地上留下自己的一道痕迹吗?”现在,这正是那个明日的夕阳,最初的考验已经承受过了,不再有什么价值,新的考验和艰难困苦等待着自己,而结论已经在那前面摆着。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朗巴尔多很想同白甲骑士推心置腹地聊聊,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惟一可以理解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