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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哈罗德、外科医生与著名演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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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不想在巴斯待太长时间,埃克塞-特已经让他明白城市会磨蚀他朝目标进发的意志力。他要给鞋子再换个底,但补鞋匠家中有事,中午才会开业。哈罗德一边等,一边又给奎妮和莫琳选了一份礼物。炙热的阳光像一块厚厚的钢板压在修道院教堂的大院里,晃得人眼睛发疼,他只好用手遮一下。

“请您排队好吗?”

哈罗德回头看见一些外国游客,统一戴着帆布遮阳帽,来这里参观带有罗马气息的巴斯城。导游是个英国女孩,应该刚满二十岁,面容精致,说话带着一种下层阶级的颤颤巍巍。哈罗德正想解释自己不是旅行团的一员,她就向他坦白这是自己第一次带团,“他们好像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年轻时的莫琳不可思议地相似,哈罗德无法挪开脚步。女孩的嘴唇颤-抖着,好像随时会哭出来,那哈罗德可就惨了。他尽量往后靠,试着走进另一群快游览完的游客,但每次即将成功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轻时穿着蓝色大衣的妻子,他不忍心让这年轻人失望。两个小时后导游讲解完毕,哈罗德在礼物店里买了一些明信片和马赛克钥匙圈,莫琳和奎妮都有份。他告诉女导游,她将神圣温泉那部分讲解得特别精彩,罗马人实在是十分聪明。

年轻导游动一动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一趟附近的巴斯公共浴场,那里不但可以欣赏到整个城市的美景,还可以享受一级的洗浴服务。

惊骇万分的哈罗德几乎逃一样离开了。他已经很细心地洗澡、洗衣服,但衬衫的领子还是垮了,指甲缝里也夹着污垢。他买了门票、租了毛巾才想起自己没有游泳裤,只好离开,找到最近的运动商店,这变成他出门以来开销最多的一天。导购给他拿了一堆泳衣、游泳镜,哈罗德向她解释自己是个徒步旅行者,而不是游泳爱好者,她又拼命向他推介指南针的防水保护盖和一系列特价运动裤。

离开运动店时,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哈罗德被挤得贴向一个戴高礼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铜像。

“我们在等那位超级巨星,”旁边一个女-人向他解释,热气让她脸上发红,“他在签名售书。如果他能看我一眼,我想我会晕过去。”

连看到那个超级巨星都是一件难事,更别提和他对视了。他看起来不高,身边又有一面穿黑色制服的书店工作人员围成的人墙。人群又尖叫又鼓掌,摄影记者努力举高相机拼命打着闪光灯。哈罗德想,人活到这样的成就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旁边那个女-人继续唠叨她的狗也是以这位巨星命名的,是一条西班牙猎犬。她希望待会儿可以告诉他这一点。她已经在杂志上读过有关他的一切,就像朋友一样了解他。哈罗德靠着铜像想看清楚一点,但铜像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肋骨,嘶哑着声音让他滚远点。发白的天空亮晃晃的,哈罗德的脖子突然冒出了汗,腋下也——湿——了,衬衫粘在了身上。

等哈罗德回到浴场,已经有一群年轻女-人在水里嬉戏,他不想惊扰她们,于是匆匆蒸了一下-身就离开了。在泵房里,哈罗德问能不能给贝里克郡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带一份据说有益身\_体健康的圣水,工作人员给他灌了一瓶,又因为他丢了门票多收了他五英镑的费用。已经下午了,哈罗德该上路了。

在洗手间里,哈罗德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就是刚才那个签售新书的演员,他穿着皮夹克、皮裤子,脚上是一双细跟牛仔靴。他盯着镜子里的倒影,拉紧脸上的皮肤,仿佛在检查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从近处看他的发色非常深。哈罗德不想打扰那位演员,擦干自己的手,假装在想别的东西。

“可别告诉我你也有一条狗以我命名,”演员突然盯着哈罗德说,“今天我没什么心情。”

哈罗德回答自己没有养狗,又说自己小时候被一条叫作清客的北京犬咬过好多回。也许在政治立场上这样的名字不是那么恰当,但养狗的阿姨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感受麻烦自己。“后来我的儿子想养一只小狗,我还是太害怕,拒绝了。现在我很后悔。最近我一直在徒步行走,看到一些实在还不错的小狗。”

演员转头继续关注镜子里的倒影,接着埋怨给小狗命名的事情,好像哈罗德一点没提起儿子的事。“每天都有人来跟我说他们养什么狗,现在直接就把我的名字给狗了,好像我还应该高兴似的。这群人什么都不懂。”

哈罗德嘴上附和着,心里却觉得这的确是看重他的表现。举个例子,他就想不到有谁会管自己的狗叫哈罗德。

“我用了很多年认认真真拼搏,在皮特洛赫里待了一整个剧季,但最后一部古装剧就成名了,全国每个人都觉得给自己的狗起我的名字是创意。你来巴斯是想买我的书吗?”

哈罗德坦言并非如此。他以最简略的语言介绍了奎妮的情况,觉得没必要提及想象中疗养院里的护士见到他到达时会怎样鼓掌。演员看起来在听,听完又问了一遍哈罗德准备好他的书没有,仿佛哈罗德很想让他签名似的。

哈罗德于是同意了,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份不错的礼物,奎妮一直都很喜欢看书。他正要问演员介不介意等他赶紧去买一本回来,演员又开口了。

“还是算了,全都是垃圾,里面没有一个字是我写的,我连读都没读过。我只是个到处睡女-人的瘾君子。上周我和一个女-人口交,下去了才发现她有那家伙。这些东西他们可不会放到书里。”

“的确。”哈罗德看向门口。“所有访谈节目都来找我,所有杂志都要采访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好好先生,其实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扮演着两个人。现在你大概要告诉我你是个记者了吧。”他嘿嘿一笑,举手投足却让他想起戴维的莽撞冷酷。

“我不是什么记者,我不是做记者的料。”“再跟我说一遍,你为什么要走路去布拉德福?”哈罗德小声说了几句贝里克郡、补偿之类的话,但他还是慌张

于这个明星突然的坦白,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你怎么知道这女-人还在等你?你有她的音信吗?”“音信?”哈罗德明明听到了,还是重复了一遍。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

“她有没有跟你说她愿意你这样?”哈罗德张开嘴,试了几次,都无法说出话。“你们到底是怎么说的?”演员又问。哈罗德用指尖碰了一下胸前的领带:“我给她寄明信片了,我知道她在等我。”哈罗德笑了,演员也笑起来。他希望演员被说服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样表达。有一阵子演员看起来也的确认同了,但是突然他蜜色的脸庞升起一种阴沉,好像吃了什么味道不对的东西一样:“如果我是你,我就赶紧找辆车。”

“什么?”“徒步个毛啊。”

哈罗德的声音颤-抖着:“徒步才是关键,这样她才能活下来。约翰·列侬也曾卧病在床,我儿子就在他墙上挂了一张他的海报。”

“约翰·列侬还有小野洋子和全世界的传媒报道呢。你有谁?你就有你自己,一点一点挪去贝里克郡。如果她没收到你的信呢?或许他们压根就忘了告诉她。”演员皱起眉,压下嘴角,仿佛在揣摩这个错误决定的意义,“我把车子借给你,还有我的司机。你今晚就该到了。”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位穿着短裤的男士走向便器。哈罗德耐心地等他忙完。他要让那个演员明白平凡人也可以尝试不平凡的事,这没法用逻辑解释。但他脑子里又全是一辆开往贝里克的汽车。演员是对的,哈罗德留了口信,寄了明信片,但没人能肯定她真的相信他是认真的,甚至没人能证明她的确收到了消息。他要握紧双手才能阻止它们发抖。

“我没有扫你的兴吧?”演员说。他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我跟你说了我是个浑蛋。”哈罗德摇摇头,但没有抬眼,心里希望那个穿短裤的男士没有听到。

男士走到哈罗德和演员之间洗手,突然开始笑,好像想起了一件很私人的趣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妻子给我们的狗起了你的名字。”

哈罗德转身向大街走去。

空中有一层厚厚的白云,压在整座城市上头,仿佛要将城里的生命力压榨出来。酒吧和咖啡馆都摆到了路上,喝酒和逛街的人都只穿背心,几个月没见太阳的皮肤晒成了深红色。哈罗德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依然要不停举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杨絮种子像飞虫一样悬在半空。哈罗德走到补鞋店,门还是没开。他背包的肩带都被汗浸——湿——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或许到修道院待一阵。他希望那里凉爽一点,再给他一点启示,但那里正在进行音乐彩排,不对游客开放。哈罗德在一小片阴影中坐下来,看了一眼铜像,直到一个小孩子突然哭喊起来,铜像突然朝她挥了挥手,还给她递过去一颗糖。哈罗德来到一家小小的茶馆,发现自己在这里可以买得起一壶小小的茶。

女侍应皱着眉说:“我们下午不供应饮料,你只能点摄政巴斯奶茶。”但哈罗德已经坐下了,只好点了一杯摄政巴斯奶茶。

这里的桌子很挤,几乎可以看见蒸腾上来的热气。店里顾客都伸开腿坐着,用店里过了塑的菜单扇着风。饮品上来时,哈罗德看到的是一小勺凝结的奶油窝在一摊脂肪里。女侍应说:“慢慢享用。”

哈罗德问她知不知道到斯特劳德最近的路,她耸耸肩。“可以请你和其他顾客搭桌子吗?”她用陈述的语气说完,就向站在门口的一个男人打招呼,示意他坐到哈罗德对面。男人面带歉意地坐下,抽出一本书。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头发剪得短短的,白色衬衫的领子打开着,露出v形的完美的咖啡色皮肤。他麻烦哈罗德把糖递过来,又问他喜不喜欢巴斯。他说自己是美国人,女朋友正在这里享受简·奥斯丁式的体验。哈罗德不太确定那是什么,但希望千万不要牵扯到刚才那个明星。接着是沉默,哈罗德松了一口气,他可不需要再来一回埃克塞-特的偶遇了。放下心里对他人的考虑不说,他此刻非常希望身边能有一堵墙把自己隔开。

哈罗德把奶茶喝掉,却无法吃下那碟司康饼,心中有种沉闷无趣,感觉就像奎妮离开酿酒厂后那些年一样。他只是一团穿着西装的空虚,有时说话,有时听到身边人讲话,每天上车下车,上班回家,却与其他人没有真正的交流。纳比尔离开后走马上任的经理说,哈罗德应该转到幕后工作,直至退休,比如整理文件。真是一个奇怪的建议。于是哈罗德得到一张特殊的桌子、一台电脑和一个写着他名字的徽章,但从来没人接近他。他用餐巾纸盖住司康饼,不小心碰到了对面男士的目光。

“天气热得叫人吃不下东西。”男人说。哈罗德表示同意后马上后悔了。现在对面的男人好像要将对话继续下去。

“巴斯看起来还不错,”他合上书说,“你在度假?”

哈罗德不情愿地把故事解释了一遍,能简洁的地方就一笔带过。他没有提起加油站女孩和她靠信念救下阿姨的事,但提到了儿子离开剑桥后他到湖区走过一趟,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走了多远。那次他回到家后有好几周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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