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杰(2/2)
周一高杰如期拿出一张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大纸,连孙老师也没想到这东西能做得如此之好,完全把她素描一样简陋的想法丰富成了一张绚丽的油画。一个个名字像是在跑道上蹲着的小人儿,只等一声发令枪响,就要争先恐后地飞跑起来。每个名字先用他一向擅长的写法写出内瓢,然后再模仿我习惯的双钩法勾出外壳,如同是我们俩携手完成的作品。这张壁纸刚刚展现在大家眼前的时候,每个人都因为它的精美大气而惊叹,可当孙老师激动地说完它的用法之后,绝大多数人的眼里马上映出愤恨的内心,就像是一件做工精美的刑具,也许几千年后可以放在博物馆里供后人缅怀先祖的手工技艺,可在当时,每个犯人看见它都要不寒而栗。这张纸一直伴随我们到我们毕业那天,成为我们班的一道奇景。有些人的红花一直盖到顶棚,棚顶脱落的墙皮一度是微红的,这是孙老师的主意,既然立了规矩,就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无论如何也要贯彻到底;有些人的黑花也基本到了教室正中的白炽灯附近,像是楼上渗水,棚顶受了潮,长出黑霉;有些人红黑相见,糖葫芦一样好看;有些人到了毕业那天,无论红黑,一朵花也没有。
高杰的红花是第三个到房顶的,第一个是被火烧过的隋飞飞。我虽没有黑花,红花却也只有一个,是我戴上眼镜后的第一次考试所得,像是我的名章,盖在跑道上,证明这条路是我的。
有一次一个女生自己搞了一个红花戳,放学之后,跳回到教室里来,偷偷给自己加上几个红花,可第二天就被和她红花数在伯仲之间的另一个女生发现。那个女生委屈地向老师报告说:我每天都要数好几遍呢。于是私刻公章的女孩的跑道上在红花之间多了几个醒目的黑叉,远看好像是化学药品包装上的骷髅头。
毕业那天,大家都来拿自己的成绩条,高杰却揣来一个大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壁纸摘下来,装走。现在想来他是多么聪明啊,那张纸和与它有关的故事是一出多么坚决而荒谬的行为艺术。
我和高杰彻底决裂是因为一张贺卡。
初二的冬天,我的右腿断了。小腿向下,劈成两半。那天我正在操场上,由远及近的向一块隐蔽的石头飞跑,目的是抢到那只该死的足球。石头等在那儿,也许每个冬天它都在那,冻在冰的一角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它是否曾经伤过儿别的可怜虫,即使伤过,也没有人在它旁边立一个牌子告诉我应该绕行。那石头虽不大,竟像是老鼠夹子一样,中间是空的,而上下都很结实,一面是石头自己,一面和冰相连,好像是某个时刻一枚石头的种子落在冰里,长出这么奇怪的一个嘴的形状。我的右脚毫无防备地钻进嘴里,身子却还是向着球跑去,惯性使我那时候还十分柔软的上身折迭下来,头掉进两腿之间,看见了一片倒立的人和楼宇,耳边传来一声脆响,然后大脑进入一片空白。听说当时高杰扔掉手里的篮球,第一个向我跑来,大多数人都惊在当场,几个人之后告诉我,以为我一下子摔死了,因为高杰把我的头从两腿中间拔出来的时候,我的脸是白的,眼睛也闭得很紧。我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在高杰的背上,走进一个飘着来苏水味道的房间,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和另一个带着护士帽子的小姑娘说:《永不瞑目》演到哪儿了,放床上吧,欧阳兰兰死了吗,这孩子怎么了?我被她互相毫无关联的几个问题搞得以为自己的脑袋摔坏了,还好之后把脑袋到脚都拍了片子,只有右腿有事,需要打上石膏然后躺下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才能确定以后还能不能跑。
之后的几天晚上放学之后,高杰都骑车四十分钟,到我家来把老师们白天讲的东西讲给我听,我发现很多问题他讲得要比老师清楚,不单是简单地重复,而是一种融会贯通之后的翻译。我记得是第五天的时候,我的记忆深处突然涌出一件极其重要的对象,好像是一个地下党员从匪巢里全身而退之后,突然想起来裤兜里还有一张所有联络人的名单,而当时跑得匆忙,没来得及穿裤子。那是一张贺卡,是我为她准备的圣诞贺卡。那是1998年,圣诞节刚刚开始在东北几个大城市的学校里流行,几乎每个初中生都要和跟自己要好的男孩或者女孩相约,在圣诞夜的时候跑到街头,无所事事地走上半个晚上。这么一弄,似乎自己的情愫就能和耶稣或者其他什么高雅的神灵相连,镀上一层圣洁的颜色。我是不敢的,因为我既丑又穷,没有别人提点,我就已经学会识相地每天嘲笑自己:她无论如何不会和你走的。可我又心里痒痒,那几个字就像是一颗子弹,非得打出去才能安心,若是每天放在心里擦拭,迟早会嘭的一声走火,把自己打得够呛。我便接连几天在学校旁边的文具店游走,挑了一张很是素雅的贺卡,上面是一朵洁白的菊花,却是凸版,就算黑夜里送到她手上,她也能摸出是个什么图案。下面有一行英文,写着:
you have a pce y heart at christas ti and always。
我觉得分寸正好。在草纸上练习了无数遍之后,我借了同桌的英雄牌钢笔在内页上写道:祝你圣诞快乐。旁边画了一颗心,画好之后我端详了许久,觉得蓝色的心怎么看都有些忧郁,不会有好结果,又向同桌借了白雪牌的修正液,把心涂掉,于是内页上就留下了一句蓝色的表白和一团白色的神秘物质。白天的时候我把这张贺卡塞在书桌的最里面,晚上我把它夹在语文书里带回家。那天断腿,毫无意识地走掉,书包高杰第二天也带给了我,那张贺卡一定已经裸露在桌膛里。同学看了倒是小事,顶多是嘲弄我几句,我还顶得住,若是落在老师手上,可非同小可。那时孙老师正在搞连坐,一旦被发现,我的下场是没什么可以怀疑的,她一定还要审出对偶犯,她的处境就危险了,我相信至少有几个人是发现了我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回头盯着她看的。
高杰走进我的房间,把衣服叠成方块放在床头,说:老师把体活课停了,篮球足球都没收了,今天甲班一个哥们儿也把腿摔断了,还是那块石头。我说:高杰,有一个事儿你一定得替我办了。他一边从书包里把书和笔记掏出来,一边说:我觉得她应该把石头没收了,和篮球足球有什么关系?我说:高杰,我这有一事儿,事关重大,你说什么也得替我办了。我讲话还是很少使用成语的,所以“事关重大”几个字一说出来,高杰把头抬起来说:什么事儿?我用手拽床单,上面有些难看的褶皱,怎么拽也拽不平,说:我给她写了一张贺卡,在书桌里,可能你帮我拿书包的时候没看见,我看了,书包里没有。他说:她是谁?我说:我后面两排左边那个。他说:白衬衫?我说:嗯,你也发现她爱穿白衬衫了?他说:你贺卡署名了吗?我说:没有,我原来想亲手交给她。他回手把门关上,说:早恋分心,而且,乙班在车库里被逮到那一对儿上个月不是给记过了吗?我说:我不是早恋,就是写了一张贺卡,你把贺卡拿回来,这事儿就算完。圣诞节我已经在床上过完了,这卡我也不往出送了。他说:你刚才说,贺卡在哪儿?我说:如果老师还没发现,应该在书桌的最里面,她到现在还没找我妈,估计是还在那儿,你伸手一拿,就把我救了。他说:最近孙老师天天下午翻大伙儿书包。我说:那你就放学之前,拿完了就走。他说:如果正好被她撞见呢?我说:要不你稍微晚点走,等她下班之后?他说:她最近抓宿舍的早恋,不一定什么时候走。我有点急了说:就是一个伸手、揣兜的事儿,有那么费劲吗?他说:我不像你,我妈除了家长会,从来都没来过学校。我说:你以为你妈没来过是什么好事情,你不就是比我们会装吗?你以为老师觉得你是好学生你就了大不起,你不觉得其实你挺假的吗?他一点点把书装回书包,说:这事我替你办了,眼看着要放假了,你也落不了几节课了。说完拿上方块衣服背上书包推开门,我妈说:高杰这么早走了?今天阿姨炖的鱼。他说:不吃了不吃了,阿姨,我吃鱼卡嗓子。我妈说:那我明天给你做别的,明天来啊,高杰。他说:来,来,阿姨,我走了。我坐在屋子里,一把把墙上的中国地图撤了下来,顿时满屋的灰尘,有几只蟑螂从地图后面钻出来,仓皇失措地向我的床底下跑去。
第二天上午,我妈我爸刚刚上班,有人轻轻地敲门,我问:谁啊?没人回答,只是敲门声还在,轻轻的像是怕把门敲坏了。我没办法,只好从床上爬下来,爬到门边,贺卡从门底下钻进来,然后是脚步声渐远。我把贺卡翻开,除了我写的那六个字和一颗被涂掉的心,底下多了三个字:是我的名字,几乎就是我的笔迹。
之后的一年,我和高杰再没说过一句话。
医生说我的腿再不能跑了,下楼时都要小心,骑自行车也要慎重。我爸哆哆嗦嗦地掏出烟,又放了回去,我妈流下泪来。我却不管,还是踢球,下楼时也要故意迈起大步,剩下几级台阶的时候,一定要跳下去,然后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向假想的观众扬手致意。自行车更是骑得飞快,虽然追不上刘一达,可也把霍家麟落得越来越远。一晃十几年过去,到如今我还是如此,只是刘一达和家麟已经不在身边,城市里也渐渐没了自行车道,自行车就不再骑了。可能当时医生担心的是,如果我跑得太快,我的腿会被我自己骑的自行车撞断吧。
一次我和她又谈起小时候的故事,关于那个圣诞节,她说她没有收到我的贺卡竟有点小小的沮丧,也许我之前不是在看她,只是别人发呆喜欢冲前,我发呆喜欢回头。我说,我因为那张贺卡丢掉了我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都没法再找回来,你怎么补偿我?她说:你又要干坏事……我说:我是真的遗憾,你们女人不会懂。她好像想起来什么,翻箱倒柜地找了一气,从一个生镑的文具盒里,翻出一张巴掌大的铅笔画,画的竟是她,简直惟妙惟肖,衬衫像是被风吹动,下摆随时要轻轻扬起,目光也如同她本人,凌厉中,藏着自怨自艾的柔情。她说:这是那年圣诞节,不知道谁放在我书包里的,这么多年我一直留着,我那时候多利落啊。
我说,是啊,我也有一个。她说,骗人。
我从抽屉里找出来,画上的我正举着打上石膏的断腿,手拿《金瓶梅》,冲着画我的人,傻乎乎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