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小官连忙回道:“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于谦。” 他说这话时声音洪亮,双眸熠闪。那老千户暗自不屑,你三十岁不到就混在一个养老的冷衙门,不知有什么可自豪的。
朱瞻基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很好”,便不言语了。于谦趁机道:“如今城内形势未靖,还请殿下暂且驻跸于此,待襄城伯、三保太监有回话过来,再动不迟。”
朱瞻基眉头轻皱:“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于谦回道:“两位皆在东水关码头迎候殿下,目前情形……呃,尚不清楚。殿下万金之躯,得天独眷,宜遣人先行询问,待两位镇守前来接应为宜。”
于谦相貌端方,讲起话来又喜欢直视对方,颇有说服力。朱瞻基决定听他的,先留在锦衣卫这里观望形势。老千户不愤于谦抢了风头,也上前抢着给太子通报姓名。
朱瞻基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毕竟这小老儿刚才还试图阻挠于谦。老千户见状不妙,连忙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前往码头打探消息,然后慌慌张张跑开了。
老千户走了以后,院里的人给太子打来一盆井水,请他洗脸沐发。锦衣卫们平日里习惯收拾犯人,真伺候起贵人来实在粗手笨脚。朱瞻基勉强洗了几把脸,整个人随后蜷缩在圈椅里,双手无力地搭在两侧扶手。
往常这些事,自有伴当代劳,可如今那一干人包括赛子龙都已粉身碎骨,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一念及此,朱瞻基心中便有无穷的悲恸涌上来。随悲恸而至的还有一阵紧似一紧的惊悸,像皮鞭一样抽打着脑中的神经,让那恐怖的爆炸画面不断被唤醒。
于谦不敢打扰太子,一个人骤逢大变,得需要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他走到旁边一个副千户前,说给太子端杯热茶去,最好搁点压惊的酸枣或柏子仁。副千户眼睛一瞪,心想你算哪根儿葱在锦衣卫指手画脚,可又一想,太子刚夸过这家伙“你很好”,只得悻悻转身,喝令旁人去泡。
于谦又问内狱所在,说我要去看看那个绑来了太子的人。副千户有心回绝,可架不住于谦目光凛冽如刀,忍着气也回答了。他叫来一个小旗带路,顺便监视,别让这个行人做什么多余之事。
于谦跟着小旗步入后院二堂。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而内狱恰好位于正南位置的甬道尽头。
这里只是临时周转犯人之用,牢房大多空着,虽然脏了点,怨气倒不算浓郁。小旗见快走到了,好心提醒道:“你问话时可离得远些,免得被这蔑篙子沾上癞痞气。”
“哦?你认得他?”
长舌碎嘴乃是人类天性,小旗对应天府情形还算熟悉,便把吴定缘这个绰号的来历约略一说。于谦听完,默不作声走到最后一间,隔着木栅看到了那个有名的败家子。
吴定缘此时被绑在了一个十字木架上,身子紧贴直杆竖立,双手分开与横木平行,丝毫动弹不得,这是对重要钦犯才会采取的措施。他身后的石墙特别厚实,上头只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气窗,窗上两根铁柱,把照进来的阳光分割成三道,像三把金黄色的长刀顶在囚犯的后背。吴定缘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
不过事起仓促,锦衣卫也只是把他简单捆住,身上衣衫还未剥掉,麻核也没塞嘴——话说回来,在锦衣卫内狱里,又能喊给谁听呢?
于谦吩咐打开牢门,走到吴定缘跟前。他身材不算高,必须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吴定缘的面孔。
“我知道你有救驾之功,只不过局势紧急,不得不从权处置。一俟大局落定,我会替你去向太子申明冤屈。” 于谦轻轻道。
“我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平白受苦,实属罪有应得,哪里冤屈了?”
吴定缘依旧垂着头,嘶声回道。这个刻薄的反应让于谦皱了皱眉头。他走近一步:“太子骤经大变,神智未复,又不是故意陷害你。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后之事,给我详详细细说一遍,不要有半点遗漏。”
吴定缘懒洋洋地抬起头:“难道不是该锦衣卫来审吗?你一个小杏仁儿不管咸淡,倒管起闲事来了。” 他故意把“小行人”说成“小杏仁儿”,于谦额头登时浮起一条青筋,不由得怒喝道:
“现在局势危殆、都城动摇,只要是食君禄者,人人皆有责任赴难济危,还分什么闲事不闲事?”
吴定缘笑道:“好,好,皇上和太子最爱听的就是这话。你把好了机会,一步登天,须不是小杏仁儿了。” 于谦仿佛受到侮辱似的,揪住他衣襟大声道:“别把每个人都想得你那么龌龊!我于谦虽然官卑位贱,却不是幸进之徒!”
于谦出身钱塘于氏,最听不得被人说是钻营小人。他嗓门本来就洪亮,加上情绪激荡,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尘都抖落下来几缕。吴定缘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不再说什么。
于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对方衣襟,冷笑道:“你也莫装糊涂。一个应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不交给本管府上邀功,却白白送到锦衣卫门口,分明是觉得有性命之忧,想要置身事外。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刚才却没说,对也不对?”
吴定缘嘴角一抽,这“小杏仁”当真敏锐得紧,一句便戳到点上。
于谦气呼呼地瞪着他:“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物。太子落水时不知身份,你千辛万苦把他救下来;如今知道了太子身份,你反倒推三阻四,简直是个副藤头丝!”
他情绪过于激动,前头还说着官话,末一句却迸出一句钱塘土话来。吴定缘多少能听懂一点,知道这是形容不知好歹、顽固执拗之人。
这个骂法,让吴定缘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每次他们父子联手破获大案之后,吴定缘坚决不肯露面领功,只讨了钱钞去喝酒逛窑子。他老爹吴不平给钱时,都会狠狠骂上一句“死孙”——这是个北方的词儿,意思跟“个副藤头丝”差不多。
想到自己父亲,吴定缘突然意识到,如今东水关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肯定也会被牵连进去。万一这案子没破了,以官府的秉性,说不定会把他推出来顶缸,谁让你负责南京地面的平靖呢?
想到这里,吴定缘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说还不成吗?”
接下来,吴定缘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了于谦听,如何看守扇骨台,如何看到宝船上的人影,如何救下太子,如何碰到那两个怀有杀意的卫所旗兵,自己又是如何改变主意把人犯押来锦衣卫。
一番话听完,于谦对这个惫懒捕吏倒真是刮目相看。这家伙的谈吐虽然粗鄙,但分析起事端来,却简洁精准,切中肯綮,就是积年老吏也未必有这种见识。那个小旗嘴里的“蔑篙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精明人。
他极其鄙夷吴定缘一遇到危险便推卸责任的做法,但很认同其判断——这个幕后策划者显然是要把太子和南京官场一网打尽,其野心之大、规划之周密、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奇迹般地得以幸免,吴定缘又临时起意,将其扭送锦衣卫。这一连串意外,神仙也没法事先预料,更别说那些炸船的反贼了。
也就是说,太子至少现在很安全。
吴定缘见于谦眉角一下子松弛下来,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嘿嘿一笑:“你说,他们花了这么多心思炸船,难道只是为了听个响动?”
“什么?”
“今天,可还没过完呢。” 吴定缘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
于谦眼皮猛然一跳。
糟了,那个老千户跑去东水关码头打探消息,万一到处表功说收容了太子,难保不会被反贼的耳目侦知。一想到这个,于谦顾不上向吴定缘说明,转身迅速离开内狱,蹬蹬快步朝前院走去。不管这种可能有多少,必须得让锦衣卫提前做好防范。
可当于谦回到前院时,却发现圈椅上空无一人,太子不见了,附近那几位副千户也没了踪影。于谦大惊,抓着旁边一个留守的小旗问怎么回事?
小旗倒老实,直接全说了出来。原来在于谦离开不久,码头那边的老千户便传回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襄城伯受了重伤,他身在码头最前,受冲击最强烈,一时还未醒转过来;好消息是,三保太监侥幸无事。在爆炸前一瞬,他的大氅半边脱落,几个侍从正手忙脚乱地挡在身前摆弄卡扣,替他挡住了大半冲击。
三保太监见惯了大风浪,临危不惧,坐镇码头指挥。在他的调度下,东水关与南京诸衙署已逐渐恢复了秩序,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着。恰好老千户跑过来禀明太子下落,郑和一听,亲自赶来迎候,刚刚把太子接走。
那个老千户耍了点手段,接走太子时,故意没通知在内狱的于谦。
于谦听说接走太子的是郑和,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郑和是永乐老臣,其人忠直耿介,兼有韬略,几次下西洋的壮举攒下偌大声望。只要有他这尊山岳镇着,南京城乱不起来。
不过眼下尚不是松懈之时。于谦认为,吴定缘遭遇两名旗兵袭击这条线索很重要,必须尽快让高层知道才行,便讨来一副纸笔。
他的笔法流畅,转瞬就写满了一页工整的台阁体。信中警告太子与三保太监,南京城里还有敌人未除,要尽快彻查,不可轻忽。信末还不忘提了一句吴定缘的冤枉之情,生怕贵人们事情一多给忘了。
写完以后,于谦吹一吹淋漓的墨汁,四方叠好揣在怀里,举步匆匆出门。
此时外头崇礼大街上还是一片混乱景象,两侧街面的旗幌下、沟渠旁、树荫下都站满了人,个个面色惶恐。先前大家只是听到巨响,不明所以,现在宝船被炸的消息已从东水关码头扩散开来,这在南京居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甚至已有零星百姓卷起包袱,扶老携幼,打算出城避难去了。
于谦不知道太子与三保太监如今身在何处,但以情势推断,他们一定会先行返回南京守备衙门,那里是整个留都最安全的地方。
南京守备衙门位于皇城西南角,无论队伍从哪条路线行进,皇城西侧的西安门都是必经之路。他只消从崇礼街转到大通街,一路向北穿过西皇城根南街,赶到西安门外的玄津桥,就一定能截住队伍。
于谦略扶一下幞头,把腰间的乌角带提了提,举步从惶恐不安的人群快步穿过去,钻进一条小巷子里。他来南京已有数年,城内地理轻车熟路,知道哪里有捷径可走。不消两柱香的功夫,于谦已经跑到了西皇城根南街的中段。
他一踏上街面,伸着脖子朝北边看去,只见烟尘滚滚,前方一百多步开外,一支队伍正匆匆移动着。
这队伍的构成颇为驳杂,里面既有顶盔贯甲的守备衙门亲兵,也有一身短衫的勋贵府家丁,有人腰悬弓箭,还有人手擎金瓜,乱七八糟不成章法。不用问,这一定是护送太子的队伍。东水关爆炸波及人数太多,只能临时拼凑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手。
队伍之中,最醒目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青海大马,上头的骑士头顶高丽冠、身披猩红大氅,无论马背如何起伏,双肩始终稳稳不动。在他身边,还有一抬黄绸阔轿,抬杠的却不是轿夫,而是几个身披彩肩的号手。
那个在马上的高大身影,想必就是三保太监郑和;而他旁边的阔轿之内,只可能是当今太子朱瞻基。
那支队伍移动速度很快,眼下队首已越过桥头的守桥石狮,即将踏上玄津桥面。于谦略喘了口气,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玄津桥是一座三眼白石拱桥,两端斜坡,中间高拱如山。它横跨秦淮内河,对面即是西安门。当年南京还是京城时,百官每日出入皇城,都必须通过玄津桥从西安门入皇城,一度是南京最繁盛的路口。
这玄津桥最大的特点,就是桥两头各卡着两尊石狮,说是镇岁辟邪之用,其实是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它们把石桥入口分成三条狭窄的通道,防止太多车马一次涌上桥面。
因此当这支队伍走到桥头,不得不让队形稍做变换。簇拥在前方的护卫让开路面,先让三保太监和那顶阔轿从两座石狮中间的狭窄通道走过,他们再从两侧过道跟上去。
可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没有默契,分进合流之间发生了不小的混乱,互相碰撞拥挤,一度与前头的两位要员拉开了距离。于谦趁机追到队尾,他身材不高,只能看到那顶高丽冠与黄绸轿顶在视野里逐渐升高,徐徐走到玄津桥的最高处。
突然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像毒蛇的牙齿一样狠狠钉在他心脏上。于谦的耳边,蓦然响起吴定缘那淡淡的声音:“今天,可还没过完呢。”
于谦一咬牙,把袍角一拎,骤然加速,瞬间超过了三、四个押后的护卫,同时大喊:“快退!快退!” 距离最近的卫兵一见有人闯阵,第一时间拦腰合抱,几下扭打便把这个小小文官按在身下。
于谦动弹不得,可那副大嗓门却堵不住,“快退”二字的声量从石狮子旁一直传到玄津桥顶。三保太监听到声音,只是微微回了一下头,继续向前。而他旁边那顶黄绸阔轿的轿帘,却兀然被一只手掀开。
朱瞻基探出头来,惊疑地朝后头望去。这个声音他记得,是那个锦衣卫里的小行人,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太子掀帘,轿夫们连忙停下脚步。这一停顿,让轿子与郑和之间拉出了半匹马的距离。郑和勒住马头,正要催促轿夫们快走,鼻子却突兀地捕捉到空气中一丝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在他漫长的航海生涯中时时能够闻到,每一次都与战场密切相关,而刚才在东水关码头,也弥漫着同样的味道。
三保太监的反应极快,他一勒缰绳,坐骑扬起后蹄对轿子高高踢去。那匹青海大马生得极为剽悍,钉了铁掌的漆黑巨蹄像一具攻城槌,狠狠撞在轿子顶边的蝠形铜角之上。轿夫们四散摔开,巨大的冲击力推着轿厢,顺着倾斜的石面仓惶滚落下去。
与此同时,从桥下传来一声闷闷的爆破声。整座石桥震颤了一下,从最中间裂开一条大缝。裂缝迅速扩成沟隙,沟隙又变成深壑,很快整座桥面便分崩离析。散开的石块化为无数张裂开的大嘴,裹挟着三保太监连同那头坐骑落入秦淮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