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在牢狱旁边开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送人上路的断头饭。而把子肉油水这么丰足,只有太子这么贵重的身份才有资格享用。
梁兴甫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像掐两只鸡一样,把两个人轻松地捏起来:“说,这顿饭是给谁吃的?”两个伙夫面无人色,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俩是专门伺候都指挥使的厨子,下午接到靳荣的命令,精心整治了一坛把子肉,要送给牢里的犯人吃。要知道,把子肉这东西需要慢火熬炖,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一点时辰,那犯人才吃了一口,便被靳荣的亲随带走了,剩下满满一坛子肉,便宜了这俩厨子大快朵颐。
吴定缘问犯人被带去哪里了,俩厨子战战兢兢摇头,只说朝北边去了,许是进了校场。一丝不安,爬上吴定缘的心头。
这个计划到底还是太仓促了,没有准备后手。现在太子失踪,势必要花大量时间搜查。这时间一拖延,后头的变数就更多了。
一时间,千头万绪涌入吴定缘的脑中,可他一咬牙将念头悉数斩断。现在间不容发,哪里还容他细细去琢磨。事到如今,只能凭感觉行事了。吴定缘瞥了一眼天色,低吼道:“快!去北辕门!”
就在这批人动身离开南边的同时,苏荆溪再度登上了位于大明湖北畔的汇波楼。只是这一次陪着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昨叶何。
汇波楼高耸在城墙之上,可以俯瞰整个大明湖乃至济南城的情形。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城区上空绽放出了一十八朵黑云,如同在一张设色绢本的《清明上河图》上滴落了一十八点墨汁。从爆炸效果来看,虎硫药改通号药的配伍很成功,烈度不大,烟火却浓重得很,生生营造出一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接下来,咱们就等着看吴定缘和梁兴甫的手段吧。”
昨叶何趴在栏杆上,从顺袋里掏出一把新剥莲子,咯吱咯吱嚼了起来。苏荆溪好奇道:“莲子味甘,能除烦止渴、养心安神,不过你连莲心都吃,不嫌苦吗?”
昨叶何笑着再次抛进嘴里一粒:“莲子外以甘甜,内心实苦。佛母说我教之所以以白莲为名,寓意正在于此。”
“外以甘甜,内心实苦……”苏荆溪回味着这两句话,“可这跟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昨叶何道:“庙里那些香烛泥胎,能济得什么事?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是苦的,无非是求个心安哄骗自己高兴罢了。你说这白莲教,可不就是个莲子吗。”
这坦白的发言令苏荆溪颇为惊讶:“这都是佛母教你的?”
“是啊,她经常说,世间这一个个人,都是一粒粒莲心,都苦在心里。有生皆苦,就算是她也一样,哪有什么解脱,哪有什么彻悟。”昨叶何往嘴里一粒一粒地扔着莲子,手速越来越快。
苏荆溪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其实……你可以直接哭出来。”抛莲子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昨叶何笑道:“我干吗要哭?”
“你自己都没觉察吗?刚才一提佛母,你嚼得便格外激烈。”苏荆溪的声音愈加柔和。
“什么呀,我只是嘴谗而已。”
“人心有疾,必现外症,久自成癖。有的人心绪壅滞,便会不停啃指甲;有的人神志紧绷,便会抖腿不止。你一刻不断要吃东西,只怕也是一种心疾早种。容我猜猜,你先前可曾挨过饿?”
一听苏荆溪这话,昨叶何“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姐姐好眼光。挨饿,我岂止是挨过饿啊,我是从饿殍堆里爬出来的,连人肉都吃过呢。”她说得轻描淡写,苏荆溪却心头一撞,感觉被那笑容中暗藏的锋利刮伤。
昨叶何捏着一粒莲子,端详片刻,抛入嘴里,白森森的贝齿几下将它切得粉碎。
“我是哪里人氏,爹娘是谁,早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年家乡奇荒,死了好多人。爹妈大概是疼我的,把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我,然后都饿死了。我好饿啊,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跑,锅底的灰、地里的土、槐树的叶子和皮,连蝗虫蚂蚁都吃。都吃光了,可还是饿,怎么办?那就吃人呗。开始他们只是吃死人,后来连活人都吃。我一个皮包骨的小姑娘,就被他们盯上了。临下锅,我觉得也好,以后不用挨饿了,没想到佛母正好路过,顺手把我给救了,从此养在坛里。”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苏荆溪有些尴尬。昨叶何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打那以后,我只要得空了,就想吃东西。我老是害怕,万一下一刻挨饿了,可怎么办?我不想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所以就拼命吃,尽量把自己塞得饱一点。这大概也是一种心疾吧?只要我吃得足够饱,就永远不会回到当年,永远不必再体验那种记忆——姐姐这回你明白了吗?”
苏荆溪怔了一阵,方才叹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昨叶何摆摆手,她望向大明湖畔那块濯足石,目光莹莹:“人死如灯灭,佛母这一走,就算彻底没了,说什么极乐净土、转世轮回,其实都是骗人的。人一死,去哪儿也找不到了,就剩下一尊佛像、几个蒲团。所以我没什么可哭的,只想吃点莲子,好好尝尝佛母说的这世间诸苦。”
昨叶何忽然笑了:“苏姐姐你可真怪,不知不觉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哎,你这么爱打探别人的事啊?”
“我是医师,习惯使然。”
“姐姐这么会说话,难阳那一班男人被你耍得团团转,都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什么?”苏荆溪微微眯起眼睛。
昨叶何毫不畏怯地直视过去:“太子北上,是为了夺权;于谦北上,是为了尽忠;铁公子北上,是为了救家人;我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姐姐北上的缘由。无利不起早,姐姐如此尽心竭力,只怕是别有所图吧?”
“那是当然。”
苏荆溪大大方方承认了,倒让昨叶何不知该怎么追问。
苏荆溪仰起头,远望着夜空徐徐散开的烟火:“你说得很对。那一班笨男人大概觉得,女人跟着男人,是再自然不过的,甚至傲慢到没认真想过,我为何要跟随他们北上,从来没想过,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目的。”苏荆溪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缓缓从唇间吐出一口气,对昨叶何露出一个微笑,“刚才听了你的往事,不太公平,我也说一个自己的吧。同为女子,也许你能听得懂。
也不待昨叶何表示,苏荆溪便自顾自讲起她与锦湖的往事。这段故事,与她在淮安讲给吴定缘听的并无二致,只是细节更多:她与锦湖如何相识,两人如何钻研药方,如何外出采药,锦湖远嫁京城前后的情绪变化,以及她得知锦湖在永乐二十二年遇害后决心复仇的挣扎……
“所以你问我是否别有目的,有的。所有参与杀害锦湖的人,都要死。可他们个个身居高位,我费尽心机,才算侥幸杀死朱卜花。其他的人,我只有护送太子抵达京城,借他之手,才有复仇的可能。锦湖还在黑暗中等着我,我不能辜负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自己。”
“锦湖姑娘……真是好生令入羡慕啊。我若得一知己如此,死也无憾了。”昨叶何被这故事震撼得不轻,手中捏着莲子竟都忘了往嘴里扔。
“还是你能明白。”苏荆溪微微一笑,“锦湖这一世,只与我交好;我这一世,也只与她亲近。若非为她复仇,我早不愿在这世上独活。佛母说有生皆苦,我其实是极赞同的。”她面上在笑,可昨叶何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感到一股冷意。不是冰冷,不是阴冷,而是一种哀伤到极致的沉郁决绝。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苏荆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面,手指轻轻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阵子的调子,口中喃喃。昨叶何不知这是晏几道的词,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却与此情此境极是贴切。她不由得也低声跟着苏荆溪念起来:“……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最后一个字念完时,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楼顶。苏荆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气,修长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叶何的脸庞。昨叶何吓了一跳,浑身一阵僵直。不料苏荆溪只是搭住她的手,把那一枚莲子拈过去,放入嘴中,一嚼之下,果然是苦意盎然。
汇波楼上一时沉寂下来。过了好一阵,昨叶何才幽幽叹道:“我说朱卜花为何死得那么蹊跷,原来不是太子或铁公子厉害,竟是姐姐的手笔。”
南京一战,昨叶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为何会离奇落水身亡。到今日昨叶何才知道,原来朱卜花从面生疽病开始,便堕入了苏荆溪的布局。没想到,在宏大的两京之谋运转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复仇计划在悄然进行。而这个小小的复仇计划,却令那个大图谋缺损一角,以致天翻地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懊恼到呕血吧?”昨叶何现在立场不同了,感叹的语气也有了变化。
“等一下……”苏荆溪的瞳孔陡然收缩,她一把抓住昨叶何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后面一句。”
“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
苏荆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朱卜花的主子?”
昨叶何笑道:“哦,这事姐姐可能不知。朱卜花老是爱念叨,说什么主君恩重,须臾不敢忘。不过他说的主君,可不是洪熙皇帝。”
“那会是谁?”
“自然是永乐皇帝。”昨叶何道,“等到永乐皇帝一死,他还效忠的君,就只有一个。”
“是谁?”
苏荆溪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模模糊糊发现已方有一个致命纰漏。她和吴定缘光顾着算计靳荣,却忘了问白莲教这一切的幕后操控者是谁。也许他们是下意识觉得,先救出太子,再问这些不迟。
可此时苏荆溪才发现,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将对这次计划造成极大的影响。
昨叶何道:“其实也不难猜。你想想,这大明天下,还有哪个闹着要当皇帝?”
“汉王?汉王朱高煦?”
“不错。”
这区区三个字,在苏荆溪的脑海中激起千层巨浪,无数线头勾连成一张罗网。她快步趴到城墙边缘,极力把身子探出去,努力朝着山东都司方向望去。可那边距离实在太远,只能勉强看到灯火闪动。
“快,我们得想个办法!”苏荆溪夺路要冲下汇波楼。
昨叶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如果这一切真是汉王朱高煦在幕后主使,那我们都算错了,算错了,吴定缘他们,只怕会有大麻烦……”
苏荆溪的话没头没脑,可又带着微微的颤音,似是要被惶恐压垮。仿佛为了回应她似的,府馆街方向,突然比刚才亮了许多,似有无数灯笼同时举起,如繁星糜集。在如今的大明,汉王朱高煦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
他是朱棣的次子、洪熙皇帝朱高炽的同胞亲弟弟。和性格宽和的大哥相比,朱高煦脾气暴躁,生性凶悍,但他在军事方面格外有天分,这一点强过他兄长甚多。如果不出意外,朱高炽会继承朱棣的燕王之位,而朱高煦估计会以燕藩边将的身份终老一生。
靖难之役,天地翻覆,太多人的命运为之改变。燕王朱棣起兵南征,他把长子朱高炽留在北平镇守,却把朱高煦带在身边,独领一军。
朱高煦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尽显名将本色。白沟河之战,他亲率精骑杀人敌阵,斩杀都督瞿能,令处于劣势的燕军顺势反攻;东昌之战,他带队断后,把朱棣救出了险境;浦子口一战,朱棣与南军相持不下,又是朱高煦及时赶到,奠定了胜局。
对于这个屡屡扭转局势的儿子,朱棣感到十分欣慰,多次予以夸赞。靖难之后,朱棣登基为帝,甚至考虑过改立储君。当时朝廷大部分官员极力反对,此事方才作罢,仍由朱高炽留居东宫,朱高煦则被封为汉王。
按照规矩,朱高煦封王之后,应该立刻就藩。可他的藩国远在云南,朱高煦对此十分不满,又自恃功高,便撒起无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京城。朱棣对这个儿子怀有愧疚,居然破例准许追随左右。
汉王的勃勃野心,就在这一次次宠爱与容忍中升腾而起,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到了永乐十三年,朱棣将其藩国改在青州,他仍不愿意去,还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为私府护卫。这一次,汉王的举动真正触怒了朱棣,诛杀了他身边几个亲信,然后将其徙封到了山东乐安州。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于北征半路,太子朱高炽即位。当时京城疯传汉王意欲谋反,窥伺大宝,可一直没有实据。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愿申饬这个顽劣的弟弟,只好采取怀柔手段加大赏赐,还把他的长子封为世子,其他儿子为郡王,仍旧让他住在乐安州。
乐安州在济南的东北方向,大概两百里远近,地瘠人寡,又远离漕河。大家都觉得,就算是真龙,在这么一个浅水坑里也折腾不出大水花,这位藩王应该彻底死心了吧?时至今日,整个天下——包括皇帝——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位偏居一隅的汉王,也忘记了他从不掩饰的盎然野心。
谁能想到,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蛰伏藩王,居然抓住时机,掀起了横跨两京的巨大风浪。一条潜龙挣扎着从水坑腾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统绪最脆弱的七寸之处。先前太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两个羽翼未丰的年轻藩王,没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叔父。应对两者的难度,截然不同。
就在苏荆溪惊觉误算之时,吴定缘和梁兴甫己亲身体验到了这种“不同”。
他们刚刚冲进北边的大校场,骤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宽阔校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数百名军人。这些人个个头戴绛色笠盔,身披鸳鸯战袄,腿扎行膝,不像准备上阵打仗,更像是马上要长途行军的架势。
虽然人数众多,可这些大兵站得整整齐齐,一点声音也无,整个校场竟好似空无一人。吴定缘一踏进来,几百顶笠盔同时朝这边转动。
“不是说……济南卫都调走了吗?”吴定缘完全糊涂了,这么多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梁兴甫伸直手臂,朝校场正南边的大纛一指。吴定缘定睛一看,只见那一面“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大纛两侧,插满了长长的幡条旗:有“青州护卫张”“兖州左护卫樊”“登州卫赵”“平山卫董”“莱州卫胡”“胶州千户所冯”等旗号,足有一二十面。其中以青州的旗帜最为煊赫。
吴定缘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些旗号囊括了大半个山东境内的卫所,而校场上的这些人,看服色几乎全是诸卫所的百户、总旗、小旗等中、下级卫官。这里有几百人,意味着此时山东指挥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队,就在附近。至于被火药爆炸调走的济南卫,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
这么一支大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济南,别说白莲教,就连济南府都被蒙在鼓里。吴定缘意识到,靳荣派济南卫去大明湖畔弹压,根本不是太子吸引过去的,他早有预谋,只是为了掩盖大军调动。
吴定缘的视线顺着大纛朝旁边飘去,只见高高的旗台上,正站着十几个人。正中那身材颀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靳荣,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看袍色级别还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大概是不愿造反的指挥同知或佥事吧?至于身后那一排,应该是附逆的卫指挥使和千户。
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吴定缘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没错!
太子没有被捆缚,可他整个人垂着头,一副引颈待戳的麻木神情。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一滴汗水从吴定缘的额头缓缓沁出,顺着鼻梁滑落。
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之前吴定缘还能凭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与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场是一片开阔地,几百员叛将环伺。别说去旗台救太子,他们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比登天。吴定缘正飞快地想着破解之法,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他悚然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梁兴甫大步冲了出去。
只是一念之瞬,那山峦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
病佛敌最可怕的一点是,在发疯时仍拥有犀利的眼光与冷静的判断力。像这种蛮像中箭似的疯魔状态,看似鲁莽,却是这时最好的选择——趁敌势未整,先发制人。只见他挥动粗壮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卫官打倒在地。军人们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条路来。
在人群之中,这头巨象爆发出了极其狂暴的力量。那些武勇汉子上去一批,被打飞一批,再上一批,又被干倒一片,简直比野草还孱弱。明明人数悬殊,军将们却被他一个人打出了众不敌寡的窘境。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一合之将,骨裂与惨呼声此起彼伏。
汹涌的浪头一次又一次拍击着巨礁,每一次都徒劳粉碎。而这座巨礁在承受海浪的同时,居然还缓缓朝着海中移动,几乎要碾出一条血肉通路来,朝前推动了十几丈距离。整个大校场被他这么一搅,变成了一个被捅的马蜂窝。昏暗的灯笼无法照亮全局,近处的被打得苦不堪言,远处的却还不明就里,只能凭直觉往里边拥来。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一个人都试图搞清楚状况,一时间叫喊、怒骂、呻吟汇聚成了巨大的嗡嗡声。
吴定缘只怔了片刻,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转身示意身后那三十个白莲信众快退,然后一提铁尺,猫腰钻入人群。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梁兴甫身上,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他一个人足够了,犯不着让信众们送死。至于靠近旗台之后,怎么从靳荣和十几个亲兵手里救下太子,车到了山前再说不迟。
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吴定缘抛开所有的犹豫,发挥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他心无旁骛地朝着前方那座高高的旗台前进,时而低头侧走,钻过人潮一瞬间显露的间隙;时而轻握铁尺,把几个投来狐疑目光的卫官敲晕。他甚至还从地上捡起了一顶笠盔,往头上一扣,更不容易被人觉察。
于是,在那头狂象践踏着兵锋的同时,这条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渗入军阵深处。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
吴定缘距离旗台越来越近,他已可以看到整个台基的夯土层面,可以看到有粗大的木制支架交错其上。视线稍微再抬高一点,支架前方搭着一道宽斜梯,向上一直延伸至旗台的平顶。截止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吴定缘握紧了铁尺,手心微微有些潮湿。他已经有了盘算,等一下左脚先踏上斜梯,然后用力蹬一下,争取在双脚两次交替之内跃上平台。不能直接去救太子,那会被十几个守卫乱刀砍死,吴定缘的目标,是靳荣。
擒贼先擒王,吴定缘没读过杜工部的诗,可道理都是相通的。只有挟持住靳荣,才有可能把太子弄出来。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吴定缘的左足迈上了斜梯,腿肚子的肌肉急速收缩,身子微微朝右边倾斜。下一个瞬间,他左足用力一踏,整个人迅速上移了三尺,随即右足前伸,准确踏到了向上四阶的位置。与此同时,左腿毫不停滞地向上摆动,再一次上跃四阶,整个人一下子跃到了平台上方,景象一览无余。
此时靳荣正朝梁兴甫闹事的方向看去,眉头紧皱,独眼里全是迷惑。在他身后,几名小卫官正在拖动同知和佥事的尸体,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几道血迹。在更远处,十几名亲兵紧张地按住刀柄,如临大敌。至于太子,则背靠着“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的大蠢,萎靡不振。
吴定缘的视线扫过太子面孔的一瞬间,他的记忆仿佛被吹开了一层尘土,原来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站在昏暗的牢房门口,负手望着牢里缩成一团的惊恐母子。在跃动的火光照映下,那张狰狞的面孔不断有着细微变化,一会儿是朱棣,一会儿是朱瞻基。
在这么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吴定缘却豁然明悟:于谦说过,朱瞻基与朱棣御影极为相似。他一见到太子会头疼,惧怕的并非太子,而是那一夜的永乐皇帝!
与明悟同时出现的,还有那熟悉的疼痛感。吴定缘此时正跃在半空,突觉头疼欲裂,右脚一下踩空。所幸他反应迅捷,急忙伸出双手死死扒住旗台边缘,才算没跌下台去。可这么一顿,也丧失了突然性,把自己暴露在靳荣面前。
靳荣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古怪:一个身穿灰麻短褂,头上却戴着笠盔的怪家伙,居然想要趁乱爬上旗台。他独眼一转,看了眼远处仍在旋涡中搏杀的梁兴甫,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靳荣慢慢踱步到平台边缘,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吴定缘。吴定缘双臂猛然运力,想一把勒住他脖颈,一起拖下台去。
可惜他不知道,眼前这位都指挥使当年可是屡获先登之功,那是靠实实的血肉厮杀换来的。
吴定缘一动,靳荣也动了。他双手一展,正好扣住对方双臂的关节处,十指一捏,疼得吴定缘忍不住叫了一声。靳荣不为所动,就这么硬生生捏着吴定缘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拎起到平台上。
任何一个人,被这么捏住关节往台上提,都会极为痛苦。靳荣将吴定缘摔在地上时,他已疼得青筋绽起,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靳荣飞起一脚,踢飞那一顶笠盔,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袭击者到底是谁。他未及端详,大纛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你?”
靳荣侧头看向太子,语气里满是好奇:“原来是殿下的熟人?”
朱瞻基站在大纛之下,整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那个躺倒在地的家伙,不正是“蔑篙子”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苏大夫居然找到了他,然后他跑来救我吗?原本已如死灰的心境,悄然又恢复了一点温度。
“末将本以为,以殿下的品性,应该不会有什么忠臣呢。”靳荣口气里充满嘲讽,他拎起吴定缘的一条腿,朝这边拖着过来,“看来我错了。秦桧还有仨朋友呢,何况殿下。”靳荣抬起靴子,踏在了吴定缘的胸口,缓缓蹑动。
“殿下你这些忠臣,和您一样蠢。这么几个人,居然敢当着整个山东都司的面闯进校场救人,真是有勇无谋。”
朱瞻基一怔,这么几个人?难道除了吴定缘,还有其他人?靳荣很享受这个让敌人绝望的时刻,他侧过身,让朱瞻基走到旗台旁边,朝台下的混乱看去。
朱瞻基看到的混乱,已接近尾声。一个硕大的身影,正逐渐被人潮淹没。这些卫官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度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慢慢打得有章法了。有人攻腿,有人袭背,还有人取来叉刀围网,去限制那尊杀神的动作。一层层的渔网罩下来,数十把二股叉捅过去,梁兴甫战力再凶悍,也开始露出败象。
“那个……难道是病佛敌?”朱瞻基有点不敢相信。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吴定缘,可惜后者躺倒在地,被靳荣踏中胸口,根本没办法回答。
靳荣见梁兴甫那边镇压得差不多了,一捋长髯:“时辰不早了,殿下你抓紧上路吧。这几位忠臣,索性一并祭了旗,路上也方便伺候着您。”
朱瞻基却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他盯着吴定缘,浑身都在剧烈哆嗦着。因为蔑篙子虽然被按得死死的,可右拳却勉强抬了起来,冲着自己用力一握。久违的震颤,“嗡”的一声在朱瞻基心中炸裂开来。太子耳边陡然响起了他们在那尊小香炉前立下的誓言:“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
赤红色的激情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将绝望的心霾驱散一空。朱家那执拗的性情,在朱瞻基的血液里猛然沸腾起来。他缓缓直起身子,捏紧拳头,瞪向靳荣。
靳荣鄙夷地看着这位将死的太子,都到了这种绝境,摆出这种姿态来做什么?难道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殿下注定不是真龙,还是早早认命的好。”
“我偏不认!”
一声怒吼,从朱瞻基的喉咙里滚出来。靳荣捋着胡髯,像是在看一只困兽在徒劳嘶鸣。可就在这时,他的独眼莫名地跳动了一下。在以往的战场上,每一次他的左眼跳,都意味着有极大的危险临近。
可这是自家都司的大校场啊,还能有什么危险?靳荣缓缓看向远方,那个硕壮的汉子已被密密匝匝的渔网覆盖,再看近旁,这个意图袭击的瘦高家伙被死死按在地上。他又转向太子,一个身无寸铁的纨绔废物,更不值一提。
那么危险到底从何而来?
靳荣的独眼突然又是一跳,在短短一霎,他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画面:太子把左手伸进自己的怀襟,似乎摸到了右边肩头之上。他脸颊猛一抽搐,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疼痛,然后他的左手重新抽出来,攫紧拳头,朝自己砸来。那里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他要做这么一个多余的动作?靳荣一时有些恍神,以致没来得及抬手去防。其实不挡也无所谓,一看那拳头来势软绵绵的,就知道不会有太大威力,砸了又有什么用?
这一连串疑惑,像飞马一样在靳荣脑子里闪过,直到太子的拳头砸到了他的左眼——同时也是唯一的一只眼睛之上。
靳荣感受到的,不是被拳头击中的钝疼,而是一种被锐器刺中的尖痛。这不应该啊,不对,怎么会是这种痛?他蓦然想起,左眼在丧失光明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那只拳头蜷起的中指与食指之间,夹着一枚黝黑的长钉。不,不是钉子,那是一枚箭镞,长三寸六分,用于小稍弓的箭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