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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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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看样子他不是个好东西,一匹有目的的狼。好姑娘不该跟这样的人产生瓜葛。

“有可能吧,”我说,这是真的,“但是我们得先把会开完,我们在跟合伙人开会。”

“你们的合伙人 ?”他嘲讽了一句,看了看我们那桌既古怪又生龙活虎的人:一个美艳得让人血脉偾张的舞女,一个只穿了件衬衫、邋邋遢遢的白发男人,一个土里土气的高个儿中年妇女,一个古板的矮个儿中年妇女,一个打扮时髦的贵妇,一个有着引人注目侧脸的英俊男人,和一个身穿非常合身的条纹西服的优雅黑人小伙子。“你们是干哪一行的,美女?”

“我们是做舞台剧的。”我说。

好像我们还能干别的似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和往常一样早,受着一九四零年夏天标志性宿醉的折磨。我的头发散发着汗臭和烟臭味,我的四肢也跟西莉亚的四肢拧在了一起。(最后我们还是跟那匹狼和他的朋友走了——我相信听到这个时你会目瞪口呆,觉得难以理喻——而且那一晚太累人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从郭瓦纳斯运河 里被打捞上来一样。)

我向厨房走去,发现赫伯特先生坐在那里,额头贴在桌子上,双手毕恭毕敬地叠在大腿上。这对他来说是个新姿势——用我的话说就是,情绪再创新低。

“早上好,赫伯特先生。”我说。

“我时刻准备着检阅任何能证明此观点的证据。”回答的时候他都没把额头从桌子上抬起来。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开心。美妙。激动上天了。我就是个住在宫殿里的苏丹。”

他还是没抬头。

“剧本怎么样了?”

“人道一点吧,薇薇安,别问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赫伯特先生还是这个姿势——接下来的几个早上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把额头贴在桌子上坐那么久而不得动脉瘤的。他的心情一直没有昂扬起来,同样没有昂扬起来的——至少我没看到——是他的脑壳。与此同时,他旁边的记事本也纹丝未动。

“他没事吧?”我问佩格。

“写剧本不容易,薇薇安,”她说,“问题是,我让他写点好 的东西出来,我以前从来没这么要求过他。这把他的脑袋都搅乱了。但我是这么想的。打仗的时候,英军的工兵总说:‘不管能不能成功,这事我们都能做。’剧院也是这么运作的,薇薇安。跟打仗一样!我经常让大家做超出他们能力的事情——至少以前是这样的,在我变得又老又心软之前。所以,是的,我对赫伯特先生完全有信心。”

我可没有。

有一次我和西莉亚很晚才回来,和往常一样醉醺醺的,结果我们被横在起居室地板上的一具躯体绊倒了。西莉亚尖叫了起来。我打开了一盏灯,认出那是赫伯特先生,他仰面躺在地毯中央,盯着天花板,双手叠在胸前。那一瞬间我以为他死了,那感觉糟透了。然后他眨了眨眼睛。

“赫伯特先生!”我大声喊着,“你干什么 呢?”

“预言。”他一动不动地说道。

“预言什么 ?”我含糊不清地问。

“毁灭。”他说。

“行吧。祝你今晚过得愉快。”我关上了灯。

“棒极了,”他安静地说,而我和西莉亚则跌跌撞撞地向我们的房间走去,“我一定一字不差地照做。”

在赫伯特先生备受煎熬的同时,我们其他人忙着创作一部连剧本都还没有的舞台剧。

佩格和本杰明已经开始筹备歌曲了,他们整个下午都坐在三角钢琴旁,不停地排练曲子,想歌词。

“我想管艾德娜的角色叫白皙透夫人,”佩格说,“它听上去挺装腔作势的,而且很多词都可以跟它押韵。”

“抹厚,投手,高手,混球,白皙透,”本杰明说,“行吧。”

“奥利芙不会让你说混球的。但是再多想想。在第一首曲子里,白皙透夫人把所有钱都赔光了,给这首歌一种特别冗长的感觉吧,展示一下她有多浮夸。用更长的词去押韵。包工头。桂香柳。敬酒祝词小能手。”

“或者我们可以让合唱团唱一连串关于她的问题,”本杰明提议道,“比如说:谁把她来问,知否?谁从身旁过,知否?谁将她紧握,知否? ”

“灾祸!对她下手!”

“大萧条,对她大打出手——那可怜的白皙透。”

“她被毒气灌透。她无力还手。她贫穷如牧师之流。”

“嘿,佩格,”本杰明弹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我父亲就是个牧师,但他 可不穷。”

“我给你付工钱不是为了让你把手从那些琴键上挪开的,本杰明。继续拨弄会儿吧。我们刚有点头绪。”

“你根本不给我付工钱,”说着他双手叠在膝盖上,“你已经三个礼拜没付我工钱了!我听说你没付任何人的工钱。”

“真的吗?”佩格问道,“那你靠什么活着呢?”

“祈祷。还有你的剩饭。”

“抱歉,小不点儿!我会跟奥利芙说说这件事的,但不是现在。返回去重新来一遍,把上次我撞见你弹钢琴时你正在弄的那个东西加进去,我喜欢上次听到的东西。你记得吗?那个周日,广播里正在放巨人队 的比赛?”

“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佩格。”

“弹吧,本杰明。继续弹就行了。这样我们就能找到那曲子了。弄完这个之后,我想让你给西莉亚写一首歌,叫《以后再当好女孩》。你觉得你能写出这样的歌吗?”

“我什么都能写得出来,只要你给我饭吃,付我工钱。”

至于我,我在为卡司设计戏服——但主要是在为艾德娜设计戏服。

艾德娜见我在缝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不收腰的直筒裙,担心自己会被裙子“吞掉”。

“过去我年轻漂亮的时候就驾驭不了这个风格,”她说,“现在我变成了糟老太太,更不觉得我能驾驭它了。你得给我收下腰什么的。我知道这不是那会儿时兴的风格,但是你只能伪造一下了。而且,现在我的腰比我想象中的要粗。规避一下这个问题吧,麻烦你了。”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腰粗。”说这话我是真心的。

“哦,但我的腰确实粗。不过别担心——开演前的那一周,我靠米汤、吐司、矿物油和通便剂过活就行,一直是这样。我会瘦下来的。就目前来说,装上松紧带吧,这样后面你可以把我的腰收紧一些。如果舞蹈动作很多的话,我会需要你在接口的地方花点心思 ——你明白的,是吧,亲爱的?我在聚光灯下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开线。我的腿还是很好看,谢天谢地,所以别害怕把它们露出来。还有什么?哦,对了——我的肩膀比看上去的要窄。还有我的脖子短得要命,所以要小心行事,尤其是如果你想给我扣上某种大帽子的话。如果你把我打扮得像个又短又粗的法国小斗牛犬,薇薇安,我永远不会饶了你的。”

这个女人对自己奇形怪状的身材认识得如此清楚,我特别 佩服。大多数女人都不知道她们适合穿什么、不适合穿什么。但艾德娜是精确度的化身。为她缝衣服,我能看得出来,本身就是在戏服领域当学徒。

“你是在为舞台做设计,薇薇安,”她指导道,“要以形而不是以细节取胜。记住,离我最近的观众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你要想得更宏观一点。大块的颜色,清晰的线条。戏服是一道风景 ,而不是一张肖像画 。我想要很棒的裙子,宝贝,但我不想让裙子成为这部剧的主角。不要盖住我的光芒,亲爱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啊,我好喜欢这段对话的样貌啊。我喜欢跟艾德娜在一起。说实话,我被她迷得不行。她几乎已经取代了西莉亚,成了我一心一意敬畏的对象。西莉亚当然还是很让人兴奋,我们也还是会一起到闹市区去,但我不再那么需要她了。艾德娜的魅力和高雅是有内涵的,它们比西莉亚能给我的任何东西都更让我激动。

我想说艾德娜是“跟我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但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我还没有像她一样说起时尚来头头是道。这样说会更接近事实,那就是艾德娜·帕克·沃森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把我想要 精通的那门语言当母语的人——也就是华美衣裙的语言。

几天后,我带艾德娜去劳特斯基缝纫用品及二手服装市场找布料和灵感。带一个品位高雅的人来这么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地方,里面环境又吵、材料又多、颜色又杂,我还是有点紧张的(说实话,光是那股味道就能赶走大多数高端顾客),但艾德娜却一下子就被劳特斯基挑起了兴致——只有真正懂服装、懂材料的人才会这样。她还很喜欢玛乔丽·劳特斯基,这个女孩站在门口,用惯常的那句提问迎接了我们:“你要啥?”

玛乔丽是两位店主的女儿,因为过去几个月我总跋涉到这里来买东西,所以跟她很熟了。她是一个活泼开朗、活力四射的十四岁姑娘,脸圆圆的,总是穿着古怪至极的戏服。比如在这一天,她穿着我所见过的最疯狂的装束——大大的扣带鞋(像是孩子画的感恩节朝圣者),拖地三米的金色织锦斗篷,还有一顶法式厨师帽,上面别着一枚假红宝石做的巨大的胸针。在所有这些底下,她还套了件校服。和平常一样,她一眼看上去就荒唐透顶,但你绝不能小看玛乔丽·劳特斯基。劳特斯基先生和他太太的英语不怎么 好,所以玛乔丽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代他们谈生意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和其他人一样,对旧衣服这行了如指掌,而且还可以用四种语言接单子、恐吓人——俄语,法语,意第绪语,以及英语。她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但我发现玛乔丽的帮助不可或缺。

“我们需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格的裙子,玛乔丽,”我说,“质量要特别好才行。富家女穿的裙子。”

“要先上楼看看吗?去收藏区?”

“收藏区”这个名字太夸张了,那是三层的一小块区域,劳特斯基一家把他们找到的最好、最宝贵的东西放在那里面卖。

“我们现在连瞥一眼收藏区的预算都没有。”

“所以你们想用穷家女的价格买富家女穿的裙子?”

艾德娜大笑了起来:“你非常精准地判断了我们的需求,亲爱的。”

“是的,玛乔丽,”我说,“我们是来挖宝的,不是来挥霍的。”

“从那儿开始找吧,”说着玛乔丽指了指楼后面的位置,“卸货区边上那堆东西是这几天刚到的。我妈都还没机会翻一遍呢。你们可能会走运的。”

劳特斯基家的桶可不是给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人准备的。这些是工业洗涤厂用的那种大大的桶,塞满了劳特斯基论斤买卖的纺织品——从工人破旧的工作服,到脏得厉害的内衣,到做椅套剩下的边角料,到做降落伞的材料,到已经褪色了的柞丝绸女士衬衫,到法式蕾丝餐巾,到很重的旧窗帘,再到你曾祖父受洗时穿的珍贵的绸缎袍子都有。把那些桶全翻一遍是艰苦累人的工作,要有信仰才能做得下去。你必须相信你会在这一大堆垃圾里找到珍宝,而且必须坚定不移地寻找它。

让我十分敬佩的是,艾德娜马上就开动了。我感觉她以前干过这种事。我们两个人肩并肩,默默地翻着一个又一个桶,至于在找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突然听到艾德娜喊了句“啊哈!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正得意洋洋地在头顶上挥舞着什么东西。她的确有得意的理由,因为她找到的竟然是一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格的深红色罗布袍晚礼服,是真丝雪纺材质的,用天鹅绒镶了边,上面还装饰着水晶珠子和金线。

“喔,天呐 !”我惊叹道,“给白皙透夫人穿简直太完美了!”

“的确!”艾德娜说,“你再好好看看这个 。”她把那件衣服的后脖领往外翻了一下,露出了原版标签:巴黎浪凡 。“我敢打赌,二十年前一个富得流油 的人在法国买下了这条裙子,而且从品相来看都没怎么穿过它。太棒了。它在舞台上得多风光 啊!”

玛乔丽·劳特斯基瞬间就来到了我们身边。

“嘿,你们两个小朋友找到了什么?”房间里唯一的一位小朋友这样问道。

“别惹我,玛乔丽。”我警告她。我这话是半认真的——我突然害怕她会把裙子从我们手上抢走,放到楼上的收藏区去卖。“按规矩办事。这条裙子是艾德娜在桶里找到的,没偷没抢。”

玛乔丽耸了耸肩。“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她说,“但这确实是尖货。找我妈结账的时候,记得把它埋在一堆垃圾下面。如果她知道我放走了这么一个东西,她会杀了我的。我给你拿个袋子,再给你拿点破衣服,把它藏好。”

“啊,玛乔丽,谢谢,”我说,“你最好了。”

“我和你,咱俩是一伙的,”说着她回以我一个坏笑,“把嘴闭上就行了。你不会希望我被开除的。”

在玛乔丽慢悠悠地离开时,艾德娜惊讶地盯着她看。“那个小朋友 刚刚是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来着吗?”

“我跟你说过你会喜欢劳特斯基这家店的。”我说。

“嗯,我的确 喜欢劳特斯基这家店!而且我特别喜欢这条裙子。你 找到了什么呢,亲爱的?”

我递给了她一条薄薄的睡裙,颜色是非常鲜亮、非常扎眼的紫红色。她把它接过去,在身上比了比,然后皱起了眉头。

“哦,不行 ,亲爱的。你可不能 让我穿这个。观众会比我更受罪的。”

“不,艾德娜,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西莉亚的,”我说,“色诱那场戏用的。”

“我的天。也对。这样就更讲得通了,”艾德娜仔细地看了看那条睡裙,然后摇了摇头,“天呐,薇薇安,如果你让那个姑娘穿着这条小裙子在台上到处显摆的话,我们真的 要火了。男人会排好几公里长的队来看的。我最好赶紧把减肥米汤喝起来,不然就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可怜的小身板了!”

以下为注释:

著名爵士泰斗。

美国著名作曲家,百老汇和好莱坞的传奇人物。

在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无袖裙装。

位于长岛西端的运河,全长约29千米。

一支著名的棒球队,1883年创建于纽约,1886年更名为纽约巨人队。1958年球队迁往旧金山,更名为旧金山巨人队。

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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