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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我必须在这里停一下,告诉你一些事情。
现在我上岁数了。作为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我已经到了一个无法容忍 年轻姑娘掉眼泪的年纪。那会让我无比恼火。我尤其无法容忍长得漂亮的年轻姑娘掉眼泪——长得漂亮的富家女尤甚——她们在一生中从来不用为任何东西努力或者拼搏,于是稍微遇到点不顺就崩溃了。这年头,当我看到年轻漂亮的姑娘因为帽子掉了就哭鼻子的时候,我真想掐死她们。
但崩溃这件事,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似乎都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她们这么做,是因为它奏效 。它奏效的原因跟章鱼能够在一团墨液中逃跑的原因一样:眼泪给她们打了掩护。稀里哗啦地哭可以转移棘手的谈话的重心,还可以改变事情原本的后果和走向。原因在于,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不愿意看到年轻漂亮的姑娘掉眼泪,他们会不自觉地冲过去安抚她——忘了片刻之前他们在谈论什么。最不济的情况下,哗哗掉眼泪还能制造一个停顿 ——在停顿的时候,年轻漂亮的姑娘能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
我想让你知道,安吉拉,当我的人生到达某个阶段的时候,我就不再这么做了——我不再哇哇大哭着回应生活的挑战。说真的,这事儿一点尊严都没有。如今,我就是一头皮糙肉厚的母老虎,宁愿手无寸铁站在最危机四伏的真相丛林中不掉一滴眼泪,也不愿意一崩溃就哭成个泪人对别人进行道德绑架,既给自己、也给其他人蒙羞。
但在一九四一年秋天,我还没有成为这样的女人。
于是我在吉姆·拉尔森那辆别克的后排座位上不停地哭啊哭——流着你所见过的最漂亮、最多产的眼泪。
“怎么了,小薇?”吉姆的声音中透露着一股绝望的暗流。他以前从没见我哭过。他的注意力立马就从他自己的震惊转移到了对我的关心上。“你怎么哭了,亲爱的?”
他的关心反而让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人这么好,而我却这么垃圾!
他把我拥进怀里,求我别哭了。但因为那个时候我说不了话,又因为我哭个不停,所以他径自编了个故事给自己,解释了下为什么我不是个处女。
他说:“有人对你做了很可怕的事,是不是,小薇?纽约的某个人?”
哎,吉姆,纽约有很多人对我做了很多事情 —— 但我不能说哪件事特别 糟糕。
这会是诚实的正解。但我总不能这么回答他吧,于是我什么都没说,而是在他坚实的臂膀里继续哭了下去——我无言的悲咽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润色细节。
“这就是为什么你从城里回老家来了,是不是?”他说,好像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因为有人玷污了你,是不是?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温顺。哎,小薇。你这个可怜的姑娘啊。”
我哽咽得更厉害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点头就行。”他说。
哦,天呐。这 件事你要怎么蒙混过关啊?
没办法。这件事你没法蒙混过关。除非你可以坦诚相待,而我当然是做不到的。承认我不是个处女的时候,我已经打出了自己本年度唯一一张真话牌,我手里没有剩余的牌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的故事都更胜一筹。
谢天谢地,我点了头。
(我知道。我这样很糟糕。我写这句话时的感觉,跟你读到它时的感觉一样糟糕。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撒谎的,安吉拉。我想让你知道过去那会儿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
“我不会强迫你谈论这件事的。”说着他拍了拍我的头,盯着不远处看。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没错,千万别强迫我谈论这件事。
甚至,在不用听细节了之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抱了我很长时间,直到我的哭声平息下来为止。然后他坚定(又不无颤抖)地冲我笑了笑,说:“都会没事的,小薇。现在你安全了。我想让你知道,我永远 不会把你当成被玷污的人对待的。而且你不用担心——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爱你,小薇。尽管发生了这件事,我还是会娶你。”
他的话很高尚,但他的表情却在说:我得想方设法学会忍受这坨糟心事才行。
“我也爱你,吉姆。”我撒了谎。我怀着或许可以被理解为感激和欣慰的心情吻了他。
但如果你想知道——在我这么多年的人生中——哪个时刻我觉得自己最肮脏、最卑鄙,那么就是那个时刻。
冬天来了。
白天变得更短也更冷了。我和父亲早晚通勤都行驶在漆黑一片中。
我正在给吉姆织圣诞穿的毛衣。自从九个月前回家以来,我还没有把缝纫机收拾出来——就连看着装它的箱子都会让我觉得既难过又郁闷——但我最近喜欢上了编织。我的手很灵巧,驾驭起厚厚的毛线来得心应手。我通过邮件订了一件经典挪威毛衣的图样——是蓝白两色的,带雪花图案——只要一个人时我就会织起来。吉姆对于自己的挪威血统很是自豪,我想或许他会喜欢能让他想起父亲的祖国的礼物。织这件毛衣的时候,我逼着自己展现出了我奶奶会要求的优秀水准,针线不完美的时候会把整个一排都扯掉,一遍又一遍地重试。这是我织的第一件毛衣,没错,但它的水准会是无可挑剔的。
除此之外,我对自己没什么期许。别人让我去哪我就去哪,什么文档需要整理我就整理一下(多多少少都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别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天是个周末。我和吉姆先是一起去了教堂,然后又去看了下午场的《小飞象》。当我们从电影院里出来时,消息已经传遍了全镇:日军刚刚袭击了美国在珍珠港的舰队。
第二天,我们就开战了。
吉姆本可以不用参军的。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回避这场战争。首先,他年龄大了,征兵令不一定会囊括到他。其次,他是丧偶母亲唯一的经济支柱。最后,他在赤铁矿井中担任要职,这个产业对于战争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他曾想要避免这次战争,各方面都会为他行方便的。
但如果你拥有吉姆·拉尔森那样的品格,你是不可能让其他小伙子代你上战场的。他没有被造 成这个样子。十二月九日那天,他让我坐下来谈谈这件事。吉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他妈妈去另一个镇子上跟她的姐妹吃午饭了——他问我能否谈一些很严肃的事情。他很坚定要入伍。他说这是他的职责。如果在这样的危难关头他没有帮助自己的祖国,那他是永远无法跟自己和解的,他说。
我觉得他希望我努力一下,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我没有。
“我明白。”我说。
“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谈谈,”吉姆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惹你难过,小薇。但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考虑到战争的局势,我觉得我们应该取消婚约。”
这次也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等着我提出反对。
“继续。”我说。
“我不能让你等我,小薇。这么做不对。我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有可能会负伤回来,或者可能根本就回不来了。你是个年轻姑娘。你不该为我浪费人生。”
现在请允许我指出几点。
首先,我不是个年轻姑娘了。我二十一岁了——按照那个时候的标准,我差不多是个老太婆了。(一九四一年那会儿,二十一岁的女性丢了婚约可不是闹着玩的,相信我。)其次,那一周,美国许多年轻情侣都跟我和吉姆处在一模一样的境地里。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后,美国有数以百万计的男孩被输送到了战场上。不过,他们中有很多人在出发之前赶紧 把婚结了。这股结婚热当然部分跟浪漫有关,或跟恐惧有关,或跟想在面对死亡的可能之前上床有关。或者,对于已经上过床的情侣来说,这跟急着怀孕有关。这股热潮也部分跟想迫使自己把尽量多的生活体验塞进短短一段时间内的急切心情有关。(你的父亲,安吉拉,就是众多在被扔进战场之前,迅速与邻家女孩结为夫妇、让自己尘埃落定的美国小伙子之一。但当然,这你是知道的。)
美国也有数以百万计的女孩迫切地想在战争把所有男孩都夺走之前,锁定她们的恋人。甚至还有女孩处心积虑地想要嫁给她们几乎不认识的士兵,满心期待着这个男孩可能会在战场上丧生,这样作为他的遗孀就能得到一万美元的抚恤金了。(我们管这种女孩叫“拜金女”——当听说有她们这种人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差劲的人。)
我想说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更倾向于赶快把婚结了——而不是他妈的取消婚约。那一周,在美国各地,含情脉脉的男男女女们都在演绎着同一个浪漫剧本,说着:“我会永远爱你!我现在就娶你以证明我的爱!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永远爱你!”
不过,这不是吉姆说的话。他没有按剧本演。我也没有。
我问道:“你想把戒指拿回去吗,吉姆?”
除非我是在做梦——而我不认为我是在做梦——一种巨大的解脱感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那一刻,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一个男人刚刚意识到他有了一个脱身之计 ——现在,他不用再娶那个肮脏得让人发怵的姑娘了。而且 他还能保全自己的尊严。他的感激之情那样赤裸裸。这个反应只持续了一瞬间,但我看到它了。
然后他恢复了平静。“你知道我会永远爱你的,小薇。”
“我也会永远爱你的,吉姆。”我尽职尽责地回答道。
现在我们回到剧本上了。
我把戒指从手指上脱了下来,稳稳地放进了他已经伸出的手掌心中。直到今天我都相信,他拿回那个戒指的感觉,跟我脱下那个戒指的感觉一样好。
于是,我们从彼此的手中得救了。
你看,安吉拉,历史在塑造国家的时候,并没有忙到抽不出时间来塑造两个无足轻重的人的人生的地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会为这个星球带来的众多改变之中,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剧情转折:吉姆·拉尔森和薇薇安·莫里斯幸运地躲过了婚姻这一劫。
取消婚约一小时后,我们两个就以你能想象到的最疯狂、最令人印象深刻、最让人筋疲力尽的方式上了床。
我猜这事是我起的头。
好吧,我承认:没错,是我起的头。
还掉戒指之后,吉姆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吻和一个温暖的拥抱。男人拥抱女人的时候可以是在表达“我不想伤害你脆弱的感情,亲爱的”,而他正是这样抱着我的。但我脆弱的感情并没有被伤害到。相反,那感觉就好像一个软木塞被从我头顶上拔了出来,现在一股狂喜的自由洪流从我体内喷涌而出。吉姆要走 了——而且还是他自愿要走的,这更好了!我会看似无罪一身轻地从这个局面中脱身,他也是。(但更重要的是:我会这样!)威胁解除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伪装的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了。从这一刻开始——戒指离手,婚约取消,名节无损——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又温柔地给了我一个“抱歉让你伤心了,宝贝”的吻,我不介意说我回应他的方式是把我的舌头深深地伸到了那个男人的喉咙里,没舔到他的心底都是个奇迹。
哎,吉姆是个好男人。他是个信教的男人。他是个有礼有节的男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而我一旦切换到了对性爱来者不拒的状态,他就也有了反应。(我不知道有哪个男人会没 反应的,谦虚地说。)谁知道呢?也许他和我一样,都被同样浓烈的自由感灌醉了。我只知道在几分钟的时间内,我就跟他推推搡搡地穿过了房子,进了他的卧室,把他按在了他那张窄窄的松木床上,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地把他和我的衣服都脱掉了。
我要说在缠绵这方面,我比吉姆懂得多得多。这立马就凸显了出来。就算他上过床,他也很明显没上过很多次床。他在我身体上摸索的样子,就像你在一片自己不熟悉的街区里开车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紧张兮兮地找着路标和地标。这可不行。这么说吧,很快情况就明晰了起来,我得成为那个开车的人。我在纽约学过几招,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已经生疏了的技巧运用了起来,掌控了整个局面。我一言不发,迅速地做了这件事——迅速到让他没有机会问我要干什么。
我把那男人像骡子一样往前赶,安吉拉,这就是我想说的。我不想给他一丁点机会重新考虑,或拖慢我的进度。他气喘吁吁的,他神魂颠倒了,他完完全全沉醉其中——而我则尽可能长久地让他保持这种状态。而且我得承认他的这个优点——他有着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肩膀。
天,但我真的很想念做爱的感觉!
那个场景让我永生难忘的是,当我让吉姆大脑一片空白时,我低头瞥了下他那张典型的美国式的脸,看到了一种迷惑不解的恐惧——这表情几乎弥散在了他的激情和肆意中——他惊奇地抬头看着我,虽然激动无比,但却也恐惧万分。那一刻,他那双纯真的蓝眼睛似乎在问:“你到底 是谁?”
如果非要我猜的话,我想我的眼睛在回答:“我不知道,哥们儿,但这跟你没关系。”
等我们完事的时候,他甚至都不能看我或跟我说话了。
很难相信对此我是多么地不介意。
第二天,吉姆就出发去接受基础训练了。
至于我,三周之后我很开心地得知自己没有怀孕。我可是冒了大险的——什么保护措施都没做就上床了——但我的确觉得那很值。
至于我正在织的那件挪威毛衣,我把它织完后寄给了我哥哥当圣诞礼物。沃尔特驻扎在南太平洋地区,所以我不确定厚毛衣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给我写了封简信表达感谢。这是从我们开车回克林顿那次糟糕透顶的旅程以来,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说话。所以这是个让人欣喜的进步。冰释前嫌,你可以这样说。
多年后,我发现吉姆·拉尔森因在与武装敌军交火时不顾生命危险、展现出了极佳的勇气而被授予了杰出服役十字勋章。最后他定居在了新墨西哥州,娶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女人,并在州政府里任了职。我父亲还说他永远当不了领导呢。
吉姆好样的。
最后我们都过得不错。
看见了吗,安吉拉?战争并不见得会亏待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