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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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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我尽量迅速地把接下来二十年的人生告诉你。

我留在了纽约(当然了——不然我还能去哪儿?),但这座城市跟以前再也不一样了。很多东西都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快。佩格姑姑在一九四五年那会儿就提醒过我,这势必会发生。她说:“战争结束之后,一切总会不一样的。我以前见识过。如果我们够聪明的话,都应该做好适应的准备。”

哎,在这点 上她自然说对了。

战后的纽约是一头既富有又不耐烦、饥肠辘辘却又日益健壮的猛兽——尤其在中城区,为了给新办公大楼和现代化住宅楼腾地方,整个街区的老红砖房和商店都被拆掉了。不论走到哪儿,你都得在碎石瓦砾中艰难前行——好像这座城市到头来还是 被炸了一样。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很多我和西莉亚·雷以前经常光顾的光鲜亮丽的地方都关张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层高的集团大楼。聚光灯关张了,重拍夜总会关张了,斯托克夜总会关张了,数不清的剧院关张了。那些曾经光彩照人的街区,如今看上去像被打烂的嘴一样,稀奇古怪的——原先一半的牙齿都被打掉了,一些闪闪发亮的新假牙被随意插在了里面。

但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一九五零年——至少对我们那个小圈子而言是这样。莉莉剧院就是在那个时候关张的。

注意,莉莉剧院不仅仅是关张了:她被拆毁了。那一年,为了给纽新航港局客运总站腾地方,市政府毁掉了我们那个美丽的剧院。虽然它七扭八歪、稀里糊涂的,但还是堡垒般的存在。实际上,我们的整个街区都被拆掉了。在终将成为世界最丑车站的那个地方波及的范围内,每家倒霉的剧院、教堂、联排房、餐厅、酒吧、中式洗衣店、投币式电玩城、花店、刺青店和学校——全都被拆了。甚至就连劳特斯基缝纫用品及二手服装市场——也没了 。

就在我们眼前化成了灰。

至少市政府待佩格不薄。他们因为那栋楼赔了她五万五千美元——这在过去那会儿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候我们街区里的大部分人一年只能靠四千美元过活。我想让她抗争一下,但她却说:“这儿没什么可争的了。”

“我就是不敢相信你竟然能抛下这一切!”我哀嚎道。

“你不知道我能抛下什么,小不点儿。”

顺便说一句,关于“这儿没什么可争的了”这件事,佩格一点都没错。占领这片街区的时候,市政府在行使一项叫作“征用权”的政府权力——这听上去很邪恶,让人束手无策,实际也是如此。我因为这事生了很大的气,但佩格却说:“抗拒改变就是自食恶果,薇薇安。如果有什么东西要结束,就让它结束好了。反正莉莉剧院已经风光不再了。”

“这话不对,佩格,”奥利芙纠正道,“莉莉剧院从没风光过。”

从她们各自的角度来说,她们两个说得都对。战争结束以来,我们一直苟延残喘着——几乎没办法靠那栋楼生存下去。我们剧的上座率比以前还低,我们最顶尖的人才在战争结束后再也没回到我们身边来。(比如:本杰明,我们的作曲,选择留在欧洲,跟一个开夜总会的法国女人定居在了里昂。我们很爱读他的信——他的制作人和乐队指挥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但我们当然很怀念他的曲子。)而且,周边街区的观众已经不吃我们这套了。现在大家更高雅了——即使在地狱厨房也是。战争把世界炸裂开来,空气中填满了新的点子和品位。我们的剧在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已经显得过时了,如今它们就像是从更新世 走出来的一样。再也没有人愿意看杂耍般土里土气的歌舞剧了。

所以说,是的:不论我们的剧院曾经拥有过多么不起眼的辉煌,到了一九五零年,那辉煌也早已远去了。

即便如此,这还是让我觉得很痛苦。

我只希望自己能像爱莉莉剧院那样爱客运总站。

拆除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佩格坚持要去现场。(“你不能怕这些东西,薇薇安,”她说,“你得有始有终。”)于是,在那个重大的日子里,我站在佩格和奥利芙身边,看着莉莉剧院轰然倒塌。跟她们的隐忍比起来,我差远了。看着落锤破碎机砸向你的家、你的历史——砸向那个真正塑造 了你的地方——哎,这需要一定程度我尚不拥有的骨气。我忍不住崩溃了。

最糟糕的不是这栋楼的前脸砸下来的时候,而是大厅内壁被拆除的时候。突然间,你可以看到那个老旧的舞台以它从未想示人的面貌出现在你眼前——赤裸裸地暴露在残忍无情的冬日阳光里。它的破败不堪被拽到光天化日之下,待所有人见证。

不过,佩格是有勇气承受这一切的,她甚至都没有退缩。那个女人是用结实得很的东西做成的。在落锤破碎机把它在一天之内能搞的破坏全部搞完之后,她笑着对我说:“我跟你说点事,薇薇安。我不后悔。在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在剧院里度过一生会有趣得很。上帝作证,小不点儿——它真的 很有趣。”

佩格和奥利芙用市政府给她们的钱在萨顿广场买了套很棒的小公寓。甚至在买完公寓后,佩格还有钱剩下,足够给赫伯特先生类似退休金的东西,于是他南下搬到弗吉尼亚跟女儿一起生活了。

佩格和奥利芙喜欢她们的新生活。奥利芙在当地的一家高中找了份工作,给校长当秘书——她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佩格也被同一所学校雇去打理剧院部门了。这两个女人对于这些改变似乎并没有不开心。她们的新公寓楼(全新的公寓楼,我应该这么说)甚至还有电梯,这对她们来说方便了一些,毕竟她们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她们还有了个门卫,佩格可以跟他闲聊棒球。(“我只有过一种门卫,就是在莉莉剧院舞台的台口下面睡觉的流浪汉!”她打趣地说。)

这两个女人是勇士,她们适应了环境。她们自然没抱怨什么。即便如此,一九五零年莉莉剧院被毁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悲伤——同一年,佩格和奥利芙为她们的新式公寓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很明显,剧院的黄金年代如今已经结束了。但佩格也料到了事情会这样发展。

“电视机早晚会把我们都撵出城去的。”她在第一次看到开着的电视机后就断言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跟剧院比起来,就连我 都更喜欢电视”是她诚恳的回答。

至于我,在莉莉剧院死去之后,我就没有家,也没有工作了——如此一来,也没有可以一起过日子的家人了。我总不能搬去跟佩格和奥利芙一起住吧。我这个年龄不行,会很尴尬的。我要创造自己的生活,但如今我已经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了——没结婚,也没上过大学——所以,生活会是什么样 的呢?

我不太担心如何养活自己的问题。我攒下了不少钱,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工作。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只要我有一台缝纫机,有一把二十三厘米长的大剪刀,脖子上挂着卷尺,手腕上系着针垫,我就总能活下去的。但问题在于:现在我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最后,我被玛乔丽·劳特斯基拯救了。

一九五零年那会儿,我和玛乔丽·劳特斯基已经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这样的组合很违和,但她从未停止过替我着想——单就她从劳特斯基家深不见底的大桶中为我抢救宝贝这方面而言——相应的,我开心地看着这个小孩子长成了一个既有魅力、又让人着迷的年轻姑娘。她身上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当然,玛乔丽一直很特别,但在战争结束后,她旺盛的创造力变得像原子能一样。她的穿着依然很狂野——今天看上去像个墨西哥土匪,明天看上去又像个日本艺伎——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虽然她还跟父母一起住在家里,同时还在打理家族生意,但她还是去帕森斯念了艺术学校——与此同时她还靠画素描挣着外快。她在邦威特·特勒百货公司工作了很多年,为他们刊登在报纸上的广告画浪漫风情的时尚插图。她还为医学期刊画过图解,有一次——这让人印象特别深刻——还被一家旅游公司雇去给一本巴尔的摩旅游手册画插图,这个手册的名字很悲惨:《你要来巴尔的摩啊!》所以说,真的,玛乔丽什么都能做,而且她一直在奔波。

玛乔丽已经长成了一个年轻姑娘,她不仅有创造力、很古怪、很努力,而且还很大胆、很精明。当市政府宣布要拆掉我们的街区,同时玛乔丽的父母又决定接受赔偿、到皇后区享受退休生活后,亲爱的玛乔丽·劳特斯基突然就跟我处在了同样的境地——没有家,也没有工作了。玛乔丽没有为这事发牢骚。相反,她带着一个虽然简单,但已经规划得很清晰的方案找到了我。她建议我们联手,在这个世界上一起生活、一起工作。

她的计划是——我必须把一切都归功于她——做婚纱 。

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在结婚,薇薇安,我们得做点什么才行。”

她带我去投币自助餐厅吃午饭,顺便聊聊她的想法。那是一九五零年的夏天,纽新航港局客运总站势不可挡,我们的整个小世界马上就要崩塌了。但玛乔丽(今天她同时穿了大概五种不同的绣花马甲和绣花裙,像个秘鲁农民似的)却神采奕奕,她目标明确,激动不已。

“大家都在结婚,你想让我 拿这事怎么办?”我问,“阻止他们吗?”

“不。是帮助 他们。如果我们能帮助他们,我们就能赚他们的钱。听着,我一整个礼拜都在邦威特·特勒的婚庆部画素描。我一直在听 ,店员说他们的订单已经处理不过来了。一整个礼拜,我都在听顾客抱怨样式不够多,没人想跟别人穿一样的婚纱,但没有那么多婚纱可选。那天我偶然听到一个姑娘说,为了让婚纱与众不同一些,她宁愿自己动手做,如果她知道怎么做就好了。”

“你是想让我教姑娘们怎么自己做婚纱吗?”我问,“这些姑娘中的大多数人连隔热垫都做不了。”

“不是。我觉得我们 应该做婚纱。”

“已经有太多人在做婚纱了,玛乔丽。这已经是个独立的产业了。”

“没错,但我们可以做更好的。我可以画设计图,你可以把它们做出来。我们比其他人都更懂面料,不是吗?我们的噱头就是把旧婚纱改造成新的。你我都清楚,老丝绸比现在进口的任何东西都强。凭我的人脉,我能在城里的各个地方找到老丝绸——妈的,我甚至能从法国大批量买这些东西——他们现在什么都卖,他们那边的人饥渴得很——你用这些面料做的婚纱,会比邦威特·特勒的所有东西都精美。我以前见过你为了做戏服,把好蕾丝从旧桌布上拆了下来。难道你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做镶边和头纱吗?我们可以为不想跟商店里的其他人大同小异的那些姑娘创造独一无二的婚纱。我们的婚纱不会是流水线 产品——它们会是订制品。太经典了。这你能做到,是不是?”

“没人愿意穿二手旧婚纱。”我说。

可这话刚说出口,我就想起了战争刚开始时,我在老家克林顿的朋友玛德琳。玛德琳,给她做婚纱的时候,我把她奶奶和外婆的旧丝绸婚纱全都拆开了,然后合二为一。那件婚纱美极了。

看到我有点开窍了,玛乔丽说:“我想象的是——我们开一家精品店。我们用你的优雅劲儿让这个地方看上去高档一点。我们要强调我们的面料是从巴黎进口的,大家特别认这个。只要你告诉他们这东西是从巴黎来的,他们就买。这不完全算欺客——有些东西的确 会是从法国来的。没错,它们从法国来的时候会被装在塞满破布的大桶里,但大家不需要知道这个。我会把宝贝挑出来的,然后你把这些宝贝变成更棒的宝贝。”

“你是说要开店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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