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人性的枷锁 > 第21节

第21节(2/2)

目录

路易莎伯母低声地哭起来。

“噢,菲利普,你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对你大伯说话,快去给他道歉。”

“我可没什么要道歉的地方。是他在狠心地愚弄我。让我继续留在那儿念书,当然只是白白浪费金钱,但他在乎什么呀?反正不是他的钱。让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来当我的监护人,实在叫人痛苦。”

“菲利普!”

菲利普正滔滔不绝地发泄着心头的怒气,听到伯母这声叫唤,一下子停了下来。那是一声心碎肠断的喊叫。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多么刻薄。

“菲利普,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无义?要知道我们可是为你付出了所有的心血。我们知道自己没有经验,因为我们自己没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写信去请教珀金斯先生。”她嗓音突然变了,“我尽量像母亲那样对待你。我爱你,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一样。”

她身材那么矮小,那么瘦弱,在她那副老处女似的神态中,有着某种极为凄婉哀伤的地方,使菲利普受到了感动。他喉咙突然一下子哽住了,眼睛里充满泪水。

“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这样粗暴无礼。”

他在伯母的身旁跪下,伸出胳膊把她抱住,吻着她那湿漉漉的、憔悴的脸颊。伯母伤心地抽泣着;她就这样虚度了一生,菲利普似乎突然为此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分表露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始终不能像我心里想的那样对待你,菲利普,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我没有儿女,这就像你失去母亲一样令人愁苦。”

菲利普忘记了自己的满腔怒火,也忘记了自己关心的事,只想着怎样安慰伯母,他一边嘴里说着结结巴巴的话语,一边用手笨拙地抚摸着伯母的身子。接着时钟响了。他得马上动身去赶火车,只有赶上那班列车,才能及时返回特坎伯雷,参加晚点名。他在火车车厢的角落里坐定,方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做成。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生气。牧师傲慢自负的神态,还有伯母的泪水,竟然使他改变了原来的意图,实在窝囊。可是,他不知道后来那老两口子是怎么商量的,结果又有一封信写给了校长。珀金斯先生一边看信,一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他把信让菲利普看了。上面写道: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为菲利普的事再次打扰您,但是这个受我监护的孩子着实让我和他伯母感到心神不安。他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觉得他心情不愉快。我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处理。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不够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简直浪费金钱。要是您能跟他谈一次,我将感激不尽;如果他不肯回心转意,也许还是按我原来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离校为好。

您的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心里产生一阵胜利的自豪感。他总算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感到十分满意。他的意志战胜了别人的意志。

“你大伯收到你的下一封信,也许又要改变主意,我花上半个小时给他回信,实在也没多大用处。”校长恼怒地说。

菲利普一言不发,脸色十分平静,却无法掩饰眼睛里亮闪闪的光芒。珀金斯先生觉察到他的眼神,突然笑了起来。

“你算成功了,是吗?”他说。

菲利普坦然地露出了笑容。他无法掩饰内心的狂喜。

“你真的十分急切地想要离开吗?”

“是的,先生。”

“你待在这儿心情不愉快吗?”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本能地讨厌别人探问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哦,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菲利普,看上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啰,学校是为智力平常的学生开设的。反正洞眼儿都是圆的,不管木桩是什么形状,好歹都得揳进去。[1]谁也没时间去为那些智力超凡的学生操心费神。”接着,他突然对菲利普说道,“嗨,我倒有个建议要向你提一下。眼看这学期就快要结束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也不见得会要你的命。如果你想到德国去,最好等过了复活节再动身,而不要一过圣诞节就走。春天出门比在仲冬时节出门舒服得多。要是等到下学期结束,你仍执意要走,那我就不阻拦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1] 英语成语“a sare peg a round hole”(方枘圆凿)。该成语原来指人的性格和能力与其所任工作不相适合,此处是指学校按照固定的章程办事,不能根据学生的不同特点因材施教。

“非常感谢您,先生。”

菲利普总算争取到了那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心情十分欢畅,因而多待一个学期也不在乎了。他知道在复活节前就可以获得永久的解脱,学校似乎也减少了几分牢狱的气氛。菲利普心花怒放。那天晚上在学校小教堂里,他环顾四周那些站在各自年级队列里规定位置上的同学,想到自己不久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不禁心满意足地暗自发笑。这倒使他对他们几乎怀有一种友好的感情。他的目光落在罗斯身上。罗斯十分认真地履行班长的职责;他一心想成为学校里具有模范带头作用的学生。那天晚上,正轮到他朗读经文,他念得婉转动听。菲利普想到自己将永远摆脱他的影响,露出了满脸笑容。再过六个月,无论罗斯身材多么高大,四肢多么健全,对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罗斯究竟是班长,还是耶稣十一个门徒的首领,又有什么要紧呢?菲利普注视着那些身穿教士服的老师。戈登已经去世了,他在两年前死于中风,但其他老师全都在场。如今菲利普明白他们是多么可怜的一群家伙,也许特纳算是例外。他身上多少还有点男子汉的气概。他想到自己竟一直遭受他们这些人的管束,感到极为痛苦。再过六个月,他们就也变得无足轻重了。他们的褒奖对他毫无意义,而听到他们的训斥,他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菲利普已学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在外表上不露声色。他仍为自己的腼腆羞涩感到苦恼,但他的情绪往往十分高昂。尽管他瘸着条腿,带着严肃的神情,沉默而拘谨地四处走动,但他内心却似乎在大声欢呼。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步伐也轻松多了。他脑子里闪过各色各样的念头,不断浮现出一个个幻想,它们相互追逐,速度快得简直难以捕捉。它们来来往往,使他无比兴奋。现在他心情愉快,可以用功读书了。在本学期剩下的几个星期里,他决心把荒废多时的功课都补起来。他的头脑十分管用,他把激发自己的才智看作一大乐事。在期终考试时,他成绩十分优秀。珀金斯先生对此只评论了一句,那会儿他正给菲利普评讲作文。珀金斯先生做了通常的评讲之后,说:

“看来你已拿定主意不再瞎胡闹了,是吗?”

他对菲利普微微一笑,露出一口亮闪闪的牙齿,而菲利普则目光下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五六个学生期望能瓜分明年夏季学期结束时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和奖金,他们早就不把菲利普看作不可忽视的对手,现在却对他另眼看待,心里有些不安。菲利普到复活节就要离校,因此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竞争对手,但是他没有把这桩事告诉任何人,而是让他们提心吊胆。他知道罗斯曾在法国度过两三个假期,自以为在法语方面胜过别人,而且还指望把牧师会教长颁发的英语作文奖拿到手。但罗斯如今发现,自己在这两门科目上远远赶不上菲利普,便不免有些沮丧;菲利普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感到极大的满足。另一个叫诺顿的同学,要是拿不到学校的一项奖学金,就无法进牛津念书。他问菲利普是否在争取奖学金。

“你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吗?”菲利普反问道。

菲利普想到别人的前途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觉得相当有趣。先把各种不同的奖赏都实实在在地抓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因为自己看不上这些玩意儿才让给别人。这样确实有几分浪漫色彩。最后期末的日子到了,菲利普前去向珀金斯先生道别。

“你总不见得真的要离开这儿吧?”

看到校长露出明显的惊讶神色,菲利普沉下脸来。

“您说过到时候不会加以阻拦的,先生。”菲利普回答说。

“当时我觉得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迁就一下的好。我知道你这个人既固执,又任性。你究竟为什么现在就要离开呢?反正你也只剩下一个学期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马格达兰学院的奖学金;我们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你也可以拿到一半。”

菲利普满脸不高兴地望着珀金斯先生,觉得自己又上当受骗了。不过珀金斯先生既然许下了诺言,就得说话算数。

“在牛津你会过得很愉快的。你用不着马上决定今后要干什么。不知你是否明白,对于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那儿的生活有多快乐。”

“现在我已做好了去德国的一切安排,先生。”菲利普说。

“这些安排就不可以改变吗?”珀金斯先生问道,嘴上挂着挖苦的笑容,“失去你这样的学生,我很惋惜。学校里,头脑愚笨而用功的学生往往比聪明而懒散的学生学得好,但要是聪明的学生也肯用功——嗨,那么就会取得你这学期所取得的成绩。”

菲利普一下子把脸涨得通红。他不习惯听别人夸奖的话,在这之前,谁也没有说过他聪明。校长把手放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你知道,要把知识灌输到愚笨学生的脑子里去,实在是件乏味的工作。但是如果你不时有机会教到一个心思灵敏的孩子,你几乎还没有把话都说出口来,他就领会了你的意思。嘿,那时候,教书就成了世上最令人振奋的事了。”

校长的一番好意使菲利普的心软了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珀金斯先生会对自己的去留这么在意。他被打动了,心里十分得意。要是极其荣耀地结束他在中学的学习生活,然后再进牛津念书,那该多么舒畅。转瞬之间,他眼前闪现出一幅幅大学的生活场景。这些情况有的是从回校参加皇家公学校友比赛的校友们嘴里了解到的,有的是从其他同学在书房里朗读的校友来信里听到的。可是他感到惭愧,如果他现在做出退让,那他在自己眼里也是个十足的傻瓜;他大伯会为校长的计谋成功而暗自发笑。他本来就对学校的奖品不屑一顾,因而打算引人注目地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要是他也像普通人一样去你争我夺,实在有些寒碜。其实这时候,只需要有人再劝上菲利普几句,使他的自尊心不受伤害,他就会完全依照珀金斯先生的愿望去做。可是菲利普表面上一点儿也没露出他内心情感的冲突,阴沉的脸上显得十分平静。

“我想还是离开的好,先生。”他说。

珀金斯先生也像不少凭借个人影响处理事情的人那样,发现自己的力量没有立刻奏效,就变得有点不耐烦了。他手头有许多工作要做,不可能在一个在他看来顽固不化的孩子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好吧,我说过假如你真的想走,就放你走。我信守自己的诺言。你什么时候去德国?”

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一仗算是打赢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倒宁可输掉。

“五月初就走,先生。”他回答说。

“嗯,你回来以后,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他伸出手来,如果他再给菲利普一次机会,菲利普就会改变主意,但是他似乎认为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菲利普走出屋子。他的中学时代结束了。他自由了,但是以前他一直期待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激情这时却渺无影踪。他在教堂场地里慢悠悠地四处徘徊,突然感到意气消沉。现在他懊悔自己不该那么傻气。他不想走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鼓起勇气再跑到校长面前,说自己愿意留下来。他永远也不会让自己遭受这样的耻辱。他不知道他到底做得对不对。他对自己以及周围的一切都深为不满。他心情沮丧地暗自问道:是不是每次一个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总希望自己没有成功。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