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2)
菲利普偶尔也想到特坎伯雷皇家公学,每逢回想起以前他们在一天当中的某个时刻正在干些什么,他就不禁暗自发笑。他时常梦见自己仍然待在那儿,等到一觉睡醒,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角楼上的小房间里,心头立刻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满足。他从床上就能看见飘浮在蓝天里的大团积云。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乐趣。他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爱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再也没有人把他差来遣去。他忽然想到往后再也用不着撒谎了。
根据安排,由欧林教授来教菲利普拉丁语和德语;一个法国人每天上门来给他上法语课;教授夫人另外推荐了一个英国人教他数学。这个人名叫沃顿,眼下正在大学攻读语言学学位。菲利普每天早晨上他那儿去。他住在一幢破败失修的房子的顶楼上,那房间又脏又乱,里面充满一股刺鼻的怪味,是各种污物所散发出的形形色色的臭气。菲利普十点钟来到这儿的时候,沃顿通常还没有起床,接着便一跃而起,披上一件脏兮兮的晨衣,穿上一双毛毡拖鞋,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就开始讲授。他个子矮矮的,由于啤酒喝得太多而变得大腹便便,留着浓密的口髭和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他在德国待了五年,已经变得很日耳曼化了。他得过剑桥大学的学位,但提到那所大学时,总是带着鄙夷的口气;在海德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他必须返回英国,开始教书的生涯;而在谈到这种生活前景时,又心怀厌恶。他很喜爱德国大学的生活,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可以跟朋友们欢快地交往。他是大学生联合会[1]的会员,答应带菲利普到小酒店[2]去。他十分穷困,对菲利普也毫不掩饰,说给他上课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午餐究竟是吃肉以饱口腹,还是嚼面包和奶酪充饥。有时他夜晚饮酒过度,第二天头疼得连杯咖啡也喝不下,就昏头耷脑地给菲利普上课。为了应付这种场合,他在床底下藏了几瓶啤酒,一瓶酒外加一斗烟,就可以帮助他承受生活的重负。
[1] 原文是德语。
[2] 原文是德语。
“解酒还须杯中物。”他往往一边给自己倒啤酒,一边这么说。他倒得十分小心,不让酒面泛起好多泡沫,耽误自己喝酒的时间。
随后他就对菲利普谈起海德堡大学里的情况,什么相互敌对的校友会之间的争吵啦、决斗啦,还有这位、那位教授的长处啦,等等。菲利普从他那儿学到的人情世故要比学到的数学还多。有时候,沃顿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
“嘿,咱们今儿什么都没干,这一课你用不着付我钱啦。”
“噢,没关系。”菲利普说。
沃顿讲的事既新鲜,又十分有趣,菲利普觉得那比三角学更为重要,这门学科他怎么学也搞不明白。现在眼前好像打开了一扇生活的窗户,他有机会凭窗朝里面窥视,而且一边偷看,一边心儿狂跳不已。
“不行,还是把你的臭钱留着吧。”沃顿说。
“那你午餐吃什么呢?”菲利普笑吟吟地说,因为他对这位老师的经济情况一清二楚。
沃顿甚至要求菲利普把每节课两先令的费用,从每月一付改为每周一付,这样算起钱来可以简单一些。
“哦,别管我吃些什么。喝瓶啤酒当饭,又不是头一回。这样我的头脑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说完,他一骨碌钻到床底下(床上的床单由于不常洗涤,已经现出了灰色),又掏出一瓶啤酒来。菲利普年纪还轻,不懂得生活中的美妙情趣,不肯同他举杯对饮,于是他又独自喝起来了。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
他和菲利普两个人已把数学这块装门面的幌子扔开了,心里感到十分松快。
“噢,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年吧。然后家里人要我上牛津念书。”
沃顿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菲利普生平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竟然对那样一所堂堂学府毫无敬畏之心。
“你到那儿去干什么?无非是镀镀金,外表显得光鲜而已。干吗不在这儿上大学呢?一年时间没有用,得花上五年时间。要知道,生活中有两样宝贵的东西: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有行动的自由,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会来干涉,但是你的思想必须跟其他人一致。在德国,你的行动必须跟其他人一致,但是你可以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样东西都很宝贵。就我个人而言,更喜欢思想上的自由。然而在英国,两项自由都没有:你遭到陈规积习的压制,既不能无拘无束地思想,又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这就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我看美国的情况更糟。”
他小心翼翼地朝后靠着,因为他坐的那把椅子一条腿有点儿摇晃,要是在他言辞华丽地说得兴起的当儿,猛然一屁股摔在地上,岂不狼狈不堪。
“今年我得回英国去,但如果能积攒点钱,勉强可以糊口,我就在这儿再待一年。然后,我就不得不回去,必须丢下所有这些东西。”他伸出手臂朝那间肮脏的顶楼四下一挥。床铺没有收拾整齐,衣服就放在地板上,靠墙是一排空啤酒瓶,每个角落里都堆着封面脱落的破书。“到某个地方大学去,设法搞个语言学教授的职位。到时候我还要打打网球,各处参加茶会。”他突然住嘴不说了,诧异地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穿戴整齐,衣领十分干净,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哟,天哪!我得洗一下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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