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1/2)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闲逛。眼前的巴黎,跟他春天来给圣乔治旅馆结算账务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他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的风貌相去无几。周围充满了安闲自在的气氛;充足的阳光,开阔的视野,使人的心神完全沉浸到遐想之中。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富有生气的洁白的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神舒畅。他觉得自己完全像在家里一样毫无拘束。他在街上悠然漫步,一边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在他看来,就连那些最平凡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宽宽的红色腰带、穿着肥大的裤子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漂亮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有其风雅之处。不久,他来到天文台大街,看到眼前那种气象宏伟而又典雅优美的景色,不禁喜悦地叹了口气。他又来到卢森堡公园:儿童在那儿玩耍嬉戏,头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结队地缓缓溜达;公务繁忙的男子,夹着皮包匆匆走过;小伙子们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景色匀称而雅致。自然景色虽然经过人工的安排布置,却显得极为精巧。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要是不经人工的安排布置,就不免会失之粗犷。菲利普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以前他在书中念到过许多有关这个地点的描写,如今身临其境,真是兴奋不已。对他来说,这儿是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感到既敬畏又欣喜,那种感受就跟一个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的斯巴达平原时一样。
菲利普正在四下闲逛的时候,偶然看见普里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犹豫起来,这会儿他实在不想见到任何人,而且普里斯小姐那粗鲁的作风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氛也很不相称。但他早就发现她是个相当敏感、动辄觉得受到冒犯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么他认为出于礼貌,也该跟她说上几句话。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她在菲利普走过来的时候,这样问。
“玩玩。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工作没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随你的便。”
“你这话听上去可不大亲切友好。”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不大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感到有点儿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来。
“克拉顿谈论过我的画吗?”她突然问道。
“没有,我印象里他没说什么。”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根本不行。他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其实不然。先就说一点吧,他实在太懒惰了。天才应该具有无限的吃苦耐劳的能力。最要紧的,就是要坚持不懈地干下去。一个人只要铁了心去做一件事,那就非做不可。”
她说话时,带着相当明显的激昂慷慨的情绪。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大干净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也该好好洗洗了。她那样缺乏风韵,菲利普真后悔不该跟她攀谈。他弄不清楚普里斯小姐究竟是希望他留下呢,还是希望他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普里斯小姐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知道这可费劲了。”
“非常感谢你。”菲利普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咱们找个地方用茶点好吗?”
她迅速瞅了他一眼,立刻飞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色彩斑驳,样子很怪,就像草莓放到了变质的奶油里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吗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一下时间。”菲利普说。
“你要知道,如果你觉得无聊,可用不着为我操心。我并不介意一个人待着。”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从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和肥大的裤子,戴着巴斯克便帽。他们年纪很轻,却都留着胡子。
“嘿,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吗?”菲利普说,“倒活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生活》那本书里走出来的。”
“是一些美国佬,”普里斯小姐轻蔑地说,“法国人已经有三十年不穿这样的服装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人,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赶紧穿着去拍照。这大概就是他们所了解的艺术。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的是钱。”
菲利普倒很喜欢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装束,认为这体现了浪漫的精神实质。普里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到画室去了。”她说,“你打算去上素描课吗?”
菲利普压根儿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点到六点,画室有个模特儿供人写生,谁愿意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了。每天都换一个模特儿,这是个很好的习画的机会。
“我看你眼下的水平还画不了,最好过一阵子再去。”
“我不明白干吗不能去试试,反正又没有别的事。”
他们站起身来,朝画室走去。菲利普从普里斯小姐的态度上看不出她究竟希望有他做伴呢,还是宁愿独自前往。实际上,他是完全出于困窘,不知道该怎样脱身,才留在她的身边;但普里斯小姐不想说话,总是口气粗暴地回答他的问话。
有个男子站在画室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凡是进去的人都往盘子里面丢半个法郎。画室里面的人比早晨多得多,其中英国人和美国人不再占据多数,女子所占的比例也有所减少。菲利普觉得这一大群人,跟他预期的习画者的样子很不相同。天气十分暖和,屋子里的空气很快就变得混浊不堪。这次的模特儿是个老头,下巴上蓄着一大把灰白胡子。菲利普想把上午学到的那点儿技巧拿来实践,结果却画得很糟。他意识到他并不能画得像自己想的那么好。他十分羡慕地瞥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一两个习画者的作品,暗自纳闷,不知自己往后是否也能那样熟练地运用炭笔。一个小时飞快地过去了。他不想再给普里斯小姐增添麻烦,先前便没有在她的旁边坐下。最后,当菲利普经过她的身边往外走的时候,普里斯小姐却不客气地问他画得怎样。
“不怎么好。”他微笑着说。
“要是你刚才肯屈尊坐在我的旁边,我倒可以给你指点一下。我看你太自负了。”
“不,哪儿的话。我怕你会嫌我讨厌。”
“要是那样的话,我会直接对你说的。”
菲利普发现,她是以其特有的粗鲁方式来给他帮助。
“好吧,明天我就要让你受累了。”
“没关系。”她回答说。
菲利普走出画室,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他渴望干点儿独特的事。来点儿苦艾酒[1]吧!当然有这样的必要。于是,他悠闲地朝火车站走去,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桌旁坐下,要了杯苦艾酒。他喝了一口,直犯恶心,心里却很满足。这种酒的味道叫人难以下咽,但精神效果极好:眼下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投身艺术的学生了。由于空肚子喝酒,不久他就变得情绪高昂。他注视着周围的人群,感到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弟兄。他十分快乐。来到格雷维亚餐馆时,克拉顿那张餐桌上已坐满了人,但是一看到菲利普一拐一瘸地走过来,克拉顿就马上大声地招呼他。他们给他腾出个座儿。晚餐费用低廉,一盆汤,一碟肉,再加上水果、奶酪和半瓶酒。可是菲利普对自己面前的食物并不在意,只顾打量同桌用餐的人。弗拉纳根也在那儿。他是个美国人,年纪很轻,身材矮小,欢快的脸上长着个又短又平的翘鼻子,嘴巴老是含有笑意。他穿着图案鲜明的诺福克上衣,脖子上系一条蓝色的宽领带,头上戴一顶形状奇怪的花呢帽。那时候,印象派在拉丁区居于统治地位,但是印象派对老的画派所取得的胜利还是新近的事。卡罗路斯-杜朗[2]、布格罗[3]之流仍被人捧出来与马奈、莫奈和德加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作品,依然是情趣高雅的标志。惠斯勒[4]以及他整理的那套颇有眼光的日本版画集,在英国画家及其同胞中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古代大师们的画作受到新标准的检验。几个世纪以来,拉斐尔[5]都深受世人的尊崇,如今这种尊崇在聪明的年轻人的眼中却成了笑柄。他们觉得他的全部作品,还不如委拉斯开兹[6]笔下的那幅陈列在国家美术馆里的腓力四世头像。菲利普发现有关艺术的讨论往往言辞激烈。午餐时遇到的那个劳森也在场,就坐在他的对面。他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头红发,长着两只明亮的绿眼睛。菲利普坐下后,劳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发表了一通议论:
“拉斐尔只有在临摹别人的作品时,还算过得去。比如,他临摹佩鲁吉诺或平图里乔[7]的那些画,就很讨人喜欢,而当他想画出自己的风格时,就只是个——”说到这儿,他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拉斐尔。”
[1] 苦艾酒,一种黄绿色的香味浓烈的酒,味略苦而不甜。因该酒具有毒性,1915年在法国和许多国家都被禁止销售。
[2] 卡罗路斯·杜朗(1837—1917),法国画家。
[3] 布格罗(1825—1905),法国画家。
[4] 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以夜景画、肖像画和版画而闻名,画风受日本绘画影响。
[5]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尤以画圣母像著称。
[6] 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宫廷画师,画风写实。
[7] 平图里乔(1454—1513),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以壁画的强烈装饰风格著称。
劳森把话说得那么放肆,菲利普不禁大吃一惊,不过他用不着回答,因为这时候,弗拉纳根不耐烦地插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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