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1/2)
每逢星期二、星期五的上午,画师都到阿米特拉诺画室来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入十分微薄,只有为人作肖像画,取得某些有钱的美国人的资助,才好一些。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愿意每周抽出两三个小时到某个教授绘画的画室去兼课,增加收入,反正巴黎有很多这样的画室。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画室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胡子雪白,脸色红润。他曾为政府画过不少装饰画,而如今这却在他的学生们中成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对艺术的发展无动于衷,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这伙举止轻浮的家伙[1]的名字,他就感到恼火。但他是个极为高明的教师:温文有礼,诲人不倦,善于鼓励引导学生。至于每星期五到画室来巡视的富瓦内,却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他身材瘦小干瘪,满口蛀牙,一副脾气乖戾的样子,蓄着一把乱蓬蓬的灰胡子,长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说话的嗓门很高,语气嘲讽。他早年曾有几幅画作被卢森堡美术馆购买,因此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本指望自己会有远大的前程。可是他的艺术才华只是由于他青春年少,而并非出自他的个性。二十年来,他除了一再重复早年使他成名的风景画之外,没有取得一点成绩。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时,他回答说:
[1] 原文是法语。
“柯罗[2]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
[2] 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无论哪个人的成功都叫他感到妒忌,对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格外厌恶。因为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公众——卑鄙的家伙[3]——在时尚的影响下,都被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只是温和地表示鄙夷,把他们称作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以连声咒骂来加以应和,坏蛋[4]和恶棍[5]算是最客气的字眼了。他以诬蔑他们的私生活来取乐,用冷嘲热讽的诙谐口气,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有婚外的私情,并提供了种种亵渎神明和淫乱的细节。为了更加突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讥诮言辞,他还使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调语式。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轻蔑。学生们对他是又恨又怕;女学生经常由于受不了他那毫不留情的嘲讽而掉眼泪,结果又被他奚落一顿。尽管学生们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而纷纷抗议,但他仍然留在画室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巴黎一个最优秀的美术教师。有时候,学校的管理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大胆地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躁的画家面前,他的规劝转眼就化为低声下气的道歉。
[3] 原文是法语。
[4] 原文是法语。
[5]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首先遇到的就是富瓦内。菲利普来到画室时,富瓦内已经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在一旁陪同的是学校的女司库奥特太太,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里斯坐在菲利普旁边,十分兴奋地画着。她心情紧张,面如土色;她不时地放下画笔,在上衣上擦擦手,她急得手掌滚热发烫。突然她神色焦虑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眉头紧锁,似乎想借此来掩盖内心的忧虑。
“你看我画得好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来,朝她的画看了看。他大吃一惊,觉得她准是彻底失去了观察力。画得完全走了样,一点也不协调。
“我真希望能画得有你一半那么好。”他回答说。
“那可没门儿,你刚来嘛。现在就想要画得跟我一样好,那你的期望也未免太高了。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范妮·普里斯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她那副自高自大的样子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经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打心眼儿里讨厌她。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她似乎故意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面前对富瓦内表示不满。”她说,“近两个星期,富瓦内对我的画竟不看上一眼。他每次几乎要在奥特太太的身上花半个小时,就因为她是这儿的女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并不比别人少,我想我的钱也跟他们的钱一样货真价实。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受到关注。”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一会儿又放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张得要命。”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跟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性格温顺,画艺平庸,扬扬自得的样子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旁边坐了下来。露丝身材矮小,衣衫邋遢,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闪现出激情;那张瘦削的脸庞,显得严肃而又富于性感,肤色如同年岁久远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在伯恩-琼斯的影响下,切尔西[6]的年轻女子所刻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他没跟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迅速、果断地画了几笔,点出了她的错误。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喜眉笑眼。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紧张起来了,不过奥特太太早就答应过会对他加以照顾。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咬下的那一小块皮吐在画布上。
[6] 切尔西,英国伦敦西南部一个住宅区,位于泰晤士河北岸,为艺术家和作家的聚居地。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口说,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满意的地方,“你开始有点入门了。”
克拉顿没有搭腔,只是望着他的老师,仍然摆出平时那种不把世人的看法放在心上的嘲讽神情。
“我开始觉得,你至少有那么点儿才华。”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噘起嘴来。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富瓦内坐下来,开始详细地讲解绘画技巧。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克拉顿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时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克拉顿领悟了他说的话,而且明白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也在侧耳倾听,但显然根本没有听懂。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说,“是个初学者,以前从没学过画。”
“看得出来,”[7]画师说,“看得出来。”
[7] 原文是法语。
他继续朝前走去,奥特太太低声对他说: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姑娘。”
富瓦内望着范妮·普里斯,好像她是什么讨厌的动物似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对你不够关注。你老是在女司库面前抱怨。好吧,就把你希望我加以注意的那幅作品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范妮·普里斯涨红了脸。在她那不健康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她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面前的画,这幅画,她从这个星期开始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坐了下来。
“哎,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对你说,这是一幅好画?不是。要我对你说,画得怪不错的?画得不好。要我对你说,这幅画有那么一些可取之处?压根儿没有。要我指出你的画有些什么毛病?全是毛病。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处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满意了吧?”
普里斯小姐脸色煞白,怒气冲天,因为画师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挖苦她。虽然她在法国待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自己却讲不出几句话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的钱跟别人的一样货真价实,我付钱是要他来教我。可这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犹豫着,不想把这些话转译给他听。普里斯小姐自己用拙劣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我付钱是要你来教我。”[8]
[8] 原文是法语。
画师眼睛里闪着怒火。他提高嗓门,挥着拳头。
“但是,他妈的,[9]我教不了你。教一峰骆驼也比教你要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她学画究竟是为了消遣,还是指望靠它挣钱谋生。”
[9] 原文是法语。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里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时间。你缺乏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也不是在街上到处都能见到的;问题是你一点也没有悟性。你来这儿有多久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会比你强。我只想奉劝你一句,放弃这种毫无希望的尝试吧。如果你想要谋生,也许当个干所有家务活的女仆[10],倒比当画家更为合适。瞧!”
[10] 原文是法语。
他抓起一支炭笔,刚在纸上勾画,炭笔就折成两截。他咒骂了一声,接着便用断笔头画了几根粗大有力的线条。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不断恶声恶气地骂个不停。
“瞧,这两条胳膊竟不一样长短。还有这个膝盖,被画得奇形怪状。我告诉你,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稳呢!瞧这只脚!”
他每说出一个词,那支炭笔就恶狠狠地在纸上留下个记号,不一会儿,范妮·普里斯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画成的画,就被涂得无法识别,画面上净是乱七八糟的线条和斑点。最后他扔下炭笔,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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