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1/2)
到了新年,菲利普便成了外科门诊部的敷裹员。这项工作的性质,跟他刚从事过的工作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外科的工作方式要比内科更加直接而已。因循守旧的公众对内科、外科疾病的态度总是过分拘谨,任其四处蔓延,致使相当一部分人身患疾病。菲利普在一个名叫雅各布斯的外科助理医生手下当敷裹员,那个医生身材矮胖,脑袋光秃,嗓门粗大;他生性欢快,充满活力,说话带有伦敦东区口音。医学院的学生们一般都把他称作“粗莽汉”。然而,无论是作为一名外科医生,还是一名教师,他都称得上聪明过人,倒使得一些学生忽略了他外表的丑陋。他也十分爱开玩笑,而且对病人和学生,他都一样取笑打趣。他非常喜欢让手下的敷裹员丢人现眼。那些敷裹员既无知又紧张,又不能把他当作他们的平辈来加以回敬,因此,让他们出乖露丑并不是一件难事。一到下午,他心情更加愉快,因为他可以讲些令人难堪的实情,而那些来实习的学生们只好赔着笑脸听着。有一天,一个长着畸形足的男孩前来求医。他的父母想知道是否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雅各布斯先生朝菲利普转过身来。
“凯里,这个病人最好由你来看。这是一个你该了解的课题。”
菲利普一下子涨红了脸,这个医生的话显然具有诙谐戏耍的意图,旁边那几个担惊受怕的敷裹员都谄媚地笑起来,菲利普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实际上,这正是菲利普来到圣路加医院以后一直急切地留心研究的课题。图书馆里论述各种类型的畸形足的书籍他都读遍了。他叫那个孩子脱掉靴子和长筒袜。孩子才十四岁,长着两只蓝眼睛和一个又短又平的翘鼻子,满脸雀斑。他父亲解释说,如有可能,他们想把孩子的脚治好,否则会给孩子独自谋生带来莫大的阻碍。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他是个生性欢快的孩子,一点也不害羞,喜欢说话,脸皮很厚。这一点总受到他父亲的责备。他对自己的那只脚还很感兴趣。
“要知道,这只是样子不好看而已,”他对菲利普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住嘴,厄尼,”他父亲说,“你废话说得太多了。”
菲利普检查着他的那只脚,用手慢慢地抚摩着那变了形的部位。他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一点也没有那种老是压在自己心头的羞辱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抱着这种镇静淡漠的态度来对待残疾。不久,雅各布斯先生走到他的面前。那男孩坐在一个诊察台的边上,外科医生和菲利普分别站在他的两旁,另外几个学生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半月形。雅各布斯以他惯有的出众的才华,生动鲜明地讲述了有关畸形足的问题:他谈到畸形足的类型以及因不同的组织构造而形状各异的畸形足。
“我想你那只畸形足是马蹄形的,对吧?”他猛然掉过头来,对菲利普说。
“是的。”
菲利普感到同学们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自己身上,禁不住脸色绯红,为此他暗暗咒骂自己。他感到手掌心渗出了汗珠。由于行医多年,雅各布斯先生讲得流畅自如,表现出令人钦佩的出众的洞察力。他对自己的职业抱有极大的兴趣。但是菲利普并没有用心听讲,一心希望这家伙快点把话讲完。突然,他意识到雅各布斯是在对自己说话。
“凯里,把你的袜子脱掉一会儿,你不会介意吧?”
菲利普觉得全身发抖。他一时间真想叫雅各布斯见鬼去吧,但是他没有勇气当场发作,害怕遭到医生无情的嘲弄。于是,他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介意。”他说。
他坐了下来,开始解皮靴的带子。他的手指颤抖着,觉得怎么也解不开那个结了。他想起在学校时同学们强迫他把脚伸出来给他们看的情景,想起由此而深深印在自己心灵上的创伤。
“他把两只脚保养得好好的,干干净净的,对吧?”雅各布斯用刺耳的伦敦东区口音说。
在场的学生们咯咯发笑。菲利普注意到刚才他们检查的那个男孩用急切、好奇的目光朝下看着他的脚。雅各布斯用双手抓住这只脚,说道:
“是啊,果然不出所料。我看你这只脚是动过手术的。我想是小时候动的手术吧?”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学生们都探过身子,注视着菲利普的那只脚。雅各布斯松开手的时候,两三个学生仍然细致地察看着那只脚。
“你们看够了,我再穿袜子。”菲利普用嘲讽的口气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都干掉。他觉得要是用把凿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种工具)扎进他们的脖子,那该多带劲啊!人是多么像野兽啊!他真希望自己能相信地狱之说,这样,想到他们将受到可怕的折磨,他心里也可舒畅一些。雅各布斯先生把注意力转到治疗方法上,他的话一半是说给那孩子的父亲听的,一半是说给学生们听的。菲利普穿上袜子,系上靴子。最后,医生讲完了,但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朝菲利普转过头来。
“嗯,我认为你再去动次手术也许是值得的。当然,我无法给你一只跟常人一样的脚,但我认为自己仍可以做出一些努力。你可以考虑一下。什么时候你想休假,可以到医院里来待一会儿。”
菲利普常常问自己是否有什么办法把这只脚治好。但是他讨厌提起自己的残疾,所以一直没有找医院里任何一位外科医生诊治。他从书中得知,小时候无论接受过什么样的治疗,都不会取得什么很大的效果,因为当时对畸形足的医治方法不如现在的高明。不过,要是手术能使他穿上比较普通的靴子,走路时也不瘸得那么厉害,那也是值得的。他想起他曾十分热烈地祈祷出现奇迹。他大伯曾向他保证说,万能的上帝是完全能够创造出这种奇迹来的。想到这儿,他不禁凄苦地笑起来。
“那会儿,我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他心里暗想。
临近二月底的时候,克朗肖的病情明显恶化,再也起不来了。他整天躺在床上,但仍然坚持要把房里的窗户始终关着,仍然不肯去看医生。他几乎不吃什么食物,却要求给他买威士忌和香烟。菲利普知道他根本不该喝酒抽烟,但他的观点是很难驳倒的。
“我想烟酒大概会要我的命,可我不在乎,你劝告过我了,做到了仁至义尽。我无视你的劝告。给我一些酒喝,然后滚你的蛋。”
伦纳德·厄普约翰一星期中有两三次突然来访,他的外表好似枯叶一般,因而用“枯叶”这个词来描写他的仪表神态再确切不过了。他三十五岁,样子瘦弱,头发又长又灰白,脸色苍白。那副模样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很少待在户外。他头上戴了一顶像是非国教牧师戴的帽子。菲利普不喜欢他那屈尊俯就的态度,对他那流畅自如的谈话也感到厌烦。伦纳德·厄普约翰就爱听自己说话,根本不顾听众的兴趣,而这点正是一个善于交谈的人首要素质。厄普约翰从来没有想到他所讲的都是听众们早已知道的事。他字斟句酌地对菲利普发表自己对罗丹、阿尔贝·萨曼[1]和塞萨尔·弗兰克[2]的看法。菲利普雇用的打杂女工只是上午来干一个小时的活,菲利普本人又整天都得待在医院里,这样,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克朗肖就得独自待在家。厄普约翰对菲利普说克朗肖身边应该有个人陪着,但又不主动找个人来照料。
[1] 阿尔贝·萨曼(1858—1900),法国诗人。
[2] 塞萨尔·弗兰克(1822—1890),法国作曲家、钢琴演奏家,出生于比利时。
“想到那位伟大的诗人独自待在家里,实在叫人担心。嗨,他很可能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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