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二、“这一个将要扼杀那一个”· 3(2/2)
是印刷术。这一点,我们可别搞错了。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永远死了,被印刷的书扼杀了,扼杀是因为它不那么持久,是因为它昂贵得多。每一座主教堂所费以十亿计。现在我们可以想一想:需要多少投资,才能够重写建筑这类书籍,重新在地面上密布千万座建筑,返回那往昔年代,让无数建筑物矗立,以至于——引述一位目击者的话来说——“仿佛世界抖动着身子,把旧装卸下,换上白色教堂制作的衣裳”(格拉伯·腊杜夫斯)(66)。
(66)原文中,这里有一段拉丁文,即为引句。从略。
书印得又快,花钱又少,还能够广泛流传!整个人类思想都顺着这个斜坡滑下去,又何足为奇?不过,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今后就再也不会在这里或那里有一座美丽的丰碑、孤立的杰作。完全有可能,在印刷术统治之下,不时出现一根圆柱(67)——我想,大概是以全军的力量用缴获的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统治之下,也有过《伊利亚特》和《罗曼司罗》、《摩诃婆罗多》(68)和《尼伯龙根之歌》(69)一样,而这些却是以全民族的力量用行吟诗积累、融合而成的。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在二十世纪也有可能大显身手,正如但丁在十三世纪。只是,到了那时,建筑艺术将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支配的艺术。伟大的诗篇、伟大的建筑、伟大的人类创作,不再通过建筑,而是通过印刷。
(67)指拿破仑铸造的旺多姆铜柱。
(68)《摩诃婆罗多》(意为:婆罗多的伟大战争),印度的(也许是全世界的)篇幅最为浩繁的巨著,计19卷,分为12万诗章。大约从吠陀末期至公元6世纪陆续成为今日的形式。其内容无所不包,实际上等于是一部百科全书。
(69)西方民族文学兴起初期以英雄史诗为特征,《尼伯龙根之歌》是三大巨著之一(另两部为英国的《裴欧洛夫》和法国的《罗兰之歌》)。这部日耳曼史诗,计9000余行,大约从8世纪至12世纪陆续成为今日的形式。
今后,建筑艺术即使偶尔复兴,也不会独霸天下了。它将受文艺规律的支配,而这个规律原是文艺从它承受的。这两种艺术的相互地位将颠倒过来。当然,在建筑艺术统治的年代,真正的诗篇固属罕见,却有如历史丰碑一般。印度的毗耶婆(70),卷帙浩繁,风格奇异,不可参悟,就像浮屠一样。东方埃及的诗,像建筑物一样,线条宏伟而安详;古希腊的诗,美丽、肃穆、宁静;基督教欧洲的诗,表现出天主教的庄严,民众的纯真,一个更新时代的繁荣昌盛。《圣经》好比是金字塔,《伊利亚特》好比是巴特侬神庙,荷马好比是菲迪亚斯。但丁在十三世纪,那是最后一座罗曼教堂;莎士比亚在十六世纪,那是最后一座峨特主教堂。
(70)毗耶婆,印度传说中的圣人、最伟大诗人、仙子。相传是他编成《吠陀》,所以又称为“吠陀广博”。
这样,综上所述(必然说得不完全,而且舛错屡见),人类有两类书、两种记录、两份遗嘱:营造艺术和印刷术,石圣经和纸圣经。诚然,当我们静观以往世纪广泛摊开的这两部《圣经》的时候,我们不免怀念花岗岩文字的明显的壮丽特色,追思表述为柱廊、塔门、方柱的宏伟文字,这一切宛如人造山峰遍布于全世界;缅怀从金字塔到钟楼、从凯奥普斯(71)直至斯特拉斯堡的往昔岁月。应该重温这些书页上记载的以往历史。应该赞叹并不断重新翻阅建筑师书写的书籍,但是,不应该否认印刷术建造的建筑物也是雄伟壮丽的。
(71)凯奥普斯,古埃及第四王朝的国王,是他建造了最大的金字塔。
这一建筑物广袤无比。不知道哪一位统计家曾计算过,自谷腾堡以下,印刷出来的书一本本摞起来,可以从地球通到月球。不过,我们要说的不是这种宏伟。但是,如果我们要在头脑里想象迄今为止印刷品的全貌,这个总的图景难道不像是一座硕大无朋的建筑,以全世界为基础,人类为之不懈劳动,而它那怪异的脑袋深深探入未来的迷雾而不见踪影?这是智慧堆积的蚁冢。这是蜂窝,一切想象犹如金色的蜜蜂,蜂集于此,采来了花蜜。这种建筑的楼层何止千万!巢内交错着科学的黝黑洞穴,一间间处处通向楼道。表层上到处可见蔓藤花纹、花瓣格子窗、齿叶装饰,令人目不暇接。每一各别作品,看起来虽是随意而为、彼此孤立,却是各得其所,各有其特异之处。整体呈现出和谐。从莎士比亚主教堂到拜伦清真寺,无数塔楼杂乱纷陈,拥塞在这泛世思想的大都会里。在此基础上,重新写下了建筑艺术未能记述的某些人类创作的古老题目。入口的左面镂刻着白色大理石的古老的荷马浅浮雕。右面是各国文字对照的《圣经》昂立着它那七颗脑袋(72)。再过去,是《罗曼司罗》那七头蛇昂首而立,还有某些其他杂交形式:《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况且,这奇妙建筑物始终还在兴建。巨大的机器——印刷机,不断抽汲社会的智慧汁液,不断吐出新材料以供这座建筑工程之需。整个人类都在脚手架上劳作。每一个人都尽其心智充作营造工人。最卑微的人也在为它堵洞或者砌石添瓦。瑞蒂夫·德·拉·勃勒东(73)也推来了他那一车子灰泥。每一天都又有一层砖砌了起来。在每一作家个人的独异贡献之外,还有集体的贡献。十八世纪提供了《百科全书》,大革命提供了《指南报》。当然,这也是一座无止无休地盘旋而上的建筑,它日益壮大,继续增长。这里也有语言的混乱,无尽的活动,不懈的劳动;全人类都在通力合作;这正是保证智慧免受再次大洪水淹没、免遭再次蛮族摧残的屏障。这是人类第二次建造巴别塔。
(72)借用七头巨蟒为喻。
(73)瑞蒂夫·德·拉·勃勒东,即尼古拉·瑞斯蒂夫(1734—1806),法国的多产作家,国民公会时期和执政时期的政治人物,前于傅立叶的空想共产主义者。